第 78 章
下部·自有英才

  東海之戰中墨淄侯情報準確下手穩狠,大梁各城各營的主將又都是開戰之前便預先設定好的目標,在前期潰敗中幾乎傷亡殆盡,所以戰後應召入京領賞的這十名東境將領,基本上位階都算不上太高,比如岳銀川就僅僅只是個五品參將而已。不過身為皇帝陛下指名要單獨召見的人,想也知道他將來必有升賞,禮部在安置他時因此提了幾檔,沒有讓他擠在驛館裡,而是分配出一座獨門小院,供他們七人暫時居住。一進兩廂四間房的居所看上去並不寬敞,卻好在距離宮城並不太遠,在這寸土寸金的帝都皇城,已經算是極為難得的禮遇。

  一行人在沉香湖邊撿回來的佩兒進了城便突發高燒,請醫診治後勉強穩定了下來,只是一直暈暈沉沉,無法詢問她的來歷。本著好人做到底的原則,譚恆讓出了自己的房間給她,又花錢雇了位近鄰婦人前來照顧,一心盼著她早日退燒清醒。

  在進京之前,岳銀川原本以為自己只需要安安靜靜地待著,等待禮部排期覲見就是,沒想到住下的第二天,內閣就為十位入京將領擺了一場接風官宴,之後各方應酬便再也沒有斷過。每天不是這個請就是那個請的,不去的話得罪人,去了又覺得無聊,所以這位岳將軍心情不是太好。

  這一天午後,他帶著譚恆剛赴宴歸來,一名禮部屬吏叩響了小院的大門,通報說進宮面聖的日期已定在明日,請他提早準備。這對岳銀川來說算是數日來最好的一個消息,讓他鬱沉已久的面色陡然轉晴,急匆匆奔進主屋,將自己想要呈交御覽的奏本又翻了出來,準備再檢查修訂一次。

  譚恆是普通軍戶人家出身,打小沒唸過多少書,對這類事情一向幫不上忙,索性不去他跟前礙事,送走屬吏後便留在庭院中,找其他親衛對練拳腳。正打得熱鬧,突然瞧見那位看護病者的婦人從東廂房走了出來,趕忙抽身過去,關切地問道:「怎麼樣?那姑娘醒了嗎?」

  婦人嘆了口氣,「眼睛倒是能睜開了,但還是說不清話,認不得人。」

  圓臉的小乙湊過來插話道:「這都暈了多少天了啊!該不是已經把腦子燒傻了吧?」

  另一個親衛笑著調侃道:「再傻能有你傻嗎?」

  兩人頓時在院中又打成一團,其他人圍上來助拳添亂,邊笑邊鬧。譚恆也懶得管束,只是偶爾才會想起自己身為副將的職責,呵斥他們小聲些,不要吵著屋裡「正在寫字」的將軍。

  在譚恆眼裡「寫字」一直寫到入夜的岳銀川其實並不是真的在動筆,擺在他面前的那封奏本早就已經推敲潤色過多次,根本沒有需要修改的地方。他只是握著筆坐在那裡,逐字逐句又重新通讀了一遍,以此來平復自己首次面聖之前難以避免的緊張感。

  好在次日覲見的時辰安排在了午後,不用趕著天不亮便起身,可以從容做些準備。出發之前依制有一名禮部官員過來引導,名為送步,實際上也順便檢查一下是否衣冠嚴整,確保不會冒犯天顏。到了宮外下馬之處,隨員止步,有兩名黃門內監出來帶路,領到朝陽殿外靜候傳報。這個等待的時間往往長短不一,若是運氣不好,可能兩三個時辰都沒有動靜。不過岳銀川的候見是蕭元時欽定的,當然不會這麼倒霉,大約只等了一刻來鐘,殿門處已傳來宣召之聲。

  岳銀川定了定神,按照黃門內監在前方的指引,一步一步邁上巍巍長階,生平第一次走進了這座大梁朝堂議政的中樞,剛剛跨過朱紅描金的高檻,整個人就不由得一愣。

  只見大殿另一端的御階之下,居然站著荀白水、蕭元啟和兵部禮部兩位尚書,人數雖然不多,卻個個都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饒是岳銀川天生心性沉穩,乍一見這場面還是不免有些意外,行禮叩拜時的嗓音都有些啞沉。

  其實此次召見小皇帝只叫了萊陽王陪同,其他幾位朝臣只是剛巧在御前議完政,看見蕭元時頗為期待的樣子,索性也都留下來陪著瞧瞧,倒不是特意給他一個小小參將安排下了這麼大的陣勢。

  「臣岳銀川,奉召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岳卿平身。」蕭元時抬手叫起,好奇地打量了他一陣,「十州潰敗,滿目皆是無能之輩,唯有將軍你獨得勝果,可見是個難得的奇才,故而朕吩咐禮部,一定要單獨召見。」

  剛剛才站起身的岳銀川再次撩衣跪下,叩首後鄭重地答道:「謝陛下誇獎。但臣以為,東境之敗,是敗於軍情洩露。自古以來,暗箭最是傷人,東海握有整整十州的兵防圖集,知道我方山川地貌,在何處駐軍、兵力幾何、由誰統領,知道糧庫、銀庫、兵器庫等所有要害的位置。臣的主將,便是出營之後遇伏擊而死。在微臣看來,東海之戰雖有全線潰敗之辱,但也並非都是將士無能。」

  面對皇帝陛下的讚揚,身為臣屬者應該怎麼回答早就有設定好的無數套話,還被美其名曰御前奏對,用以衡量臣下是否懂禮。蕭元時聽熟了那些套路,倒是頭一回聽到這樣的應答,難免有些怔愣,階下其他人也沒有反應過來,一時滿殿寂然。

  不過也只是片刻安靜而已,荀白水第一個就回過了神,皺眉斥責道:「放肆!陛下好意誇讚,你聽著就是了,竟然還敢當面頂撞!」

  座上的小皇帝反倒沒有惱意,笑著道:「岳卿所言也有道理,朕剛才的話仔細想想,好像的確有哪裡不對。」

  他既然都笑了,荀白水便沒有再繼續飭戒,蕭元啟也順勢上前舒緩氣氛,笑道:「在臣看來,岳將軍第一次面聖嘛,禮儀上難免有些欠缺,有了首輔大人的教導,他自然也就明白了。」

  「萊陽王說得對,荀愛卿不必太過嚴苛。朕今日召見,原是為了加賞而非降罪,岳將軍有什麼想要的賞賜,儘管告訴朕就是。」

  被荀白水訓斥過兩句之後,岳銀川的心緒反倒鎮定了下來。他知道自己這樣品階的駐外武臣,能當面與天子對話的機會也許就只有這一次,當下再次叩首,朗聲道:「謝陛下恩寬。臣有幸得見天顏,別無所求,唯願就東海之戰事,向陛下進言。」

  進言這種事說起來好聽,但一向最講層級。在高位者沒有主動垂詢的情況下,若有什麼想法最好是報給直屬的上峰,稍一越級便容易招人反感。更何況在殿上這幾位高階朝臣的眼裡,邊境將領只要勇猛無畏,願為朝廷效命就行了,戰略層面的軍政大事並不容隨意置喙。所以岳銀川的請求一出口,幾位朝臣的表情看上去都不太以為然。

  好在現場還有一位像蕭元時這樣站在頂端的人物。他沒有上司,對越級這種行為不僅不在乎,反倒覺得興致勃勃,聞言後立即將目光投向了荀白水,滿臉想要聽上一聽的表情,讓他這位舅父大人也不得不默然允准,未曾出言反對。

  「朕覺得岳卿甚有見識,既然有話,不妨直言,站起來說吧。」

  岳銀川謝恩起身,恭謹地拱了拱手,正色道:「東海這次得我朝中內賊所助,突襲十州,血腥屠城,絲毫不計後手,進得快,退……退的時候也從未戀戰,因此其實力基本未損,收縮回淮水以東,再憑藉水師封江,阻擋我軍繼續收復。故而微臣斗膽推測,東海真正想要的,其實就只有這淮東三州而已。」

  他一開口就拋出了這樣一個結論,其他的人倒也罷了,蕭元啟絕對無法容忍,眉間立時生出怒意,冷冷道:「岳將軍是想說東海原本就要退,所以我這一路征戰,實際上並沒有任何意義嗎?」

  岳銀川停頓了一下,乾巴巴地應道:「末將並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嗎?在我聽來你分明就……」

  前方的荀白水突然抬了抬手,淡淡插言道:「萊陽王不要多心,老夫也覺得岳將軍不是這個意思,既然陛下已經恩准他直言,你還是聽他說完,不要隨意打斷的好。」

  位在中樞多年,荀白水儘管心態上有些傲慢,但執掌朝堂的能力毋庸置疑。一個人到底是虛言邀寵,還是言之有物,對他來說並不難判斷,這位年輕的東境將領不過才剛剛開了個頭,他就已經覺得很有興趣,於是出面將蕭元啟擋了回去,示意岳銀川繼續。

  岳銀川感激地躬了躬身,接著道:「臣一直在想,為什麼失於敵手的東境十州裡,唯有淮東三州對虞天來如此重要呢?論富庶,論物產,論與東海的距離和便捷度,它都沒有出彩之處。若說有道天然水系從中分隔,更易於東海駐軍鎮守的話,那麼巨州和修州的情形跟它也差不多,但虞天來對這兩州可謂是立即放棄,毫不留戀,其水師主力一開初便是直奔淮水。無論是前期的狂飆突進,還是後期的步步敗退,東海自始至終沒有停過也沒有變過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打造淮水防線,其他所有的行動,全都是遮人耳目而已。」

  「岳卿的意思是……」蕭元時已經聽得完全呆住,怔怔地問道,「淮東三州……對東海來說很特殊?」

  岳銀川肯定地點了點頭,「是。」

  「那這個特殊之處在哪裡,你也知道了?」

  「是。……在微臣看來,淮東臨海一線最特殊的地方,就是可以修建深水船塢。」

  「深水船塢」四個字一出來,不僅殿中君臣人人茫然不解,就連與墨淄侯往來近三年的蕭元啟也是第一次聽說,不禁暗中皺眉,開始默然思忖起來。

  「臣斗膽揣測,陛下可能尚不瞭解深水船塢對於東海的意義,三言兩語也的確很難解釋清楚。」岳銀川對殿中人的反應並不意外,從容地自袖中取出那份折本,「因此微臣事先擬好了本奏詳加解述,特呈請陛下與諸位大人參閱。」

  荀白水神情嚴肅地上前接過折本,大約翻了翻,又捏了一下那將近半指的厚度,這才轉向上方御座,躬身道:「岳將軍的這種看法老臣還是第一次聽到,覺得很有詳加研判的必要。我們已經吃了東海這麼大一個虧,今後確實不能再繼續輕視,重蹈覆轍了。」

  蕭元啟感到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繼續沉默,忙上前一步,附和道:「首輔大人所言甚是。朝中上下對於東海的瞭解實在太過不足,的確有可能如岳將軍所言,完全低估了其想要守住淮東三州的決心。不過在臣看來,對一國之研判牽涉到方方面面,切不可操之過急,以免結論草率,反而於事無補。眼下正是年尾,祭祀儀典關乎來年國運,也不能疏慢。故而微臣建議,不妨等年後開朝,再由內閣統召各部認真商議,把整個東境大局重新安排一遍。」

  對於金陵帝都來說,年尾祭典自然是重中之重,荀白水想了想,頷首道:「萊陽王所言也有道理。這畢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不急在一時。岳將軍見解獨到,頗有可取之處。既然開年要重商東境大局,那就不必隨同其他將軍一起離京了,留在這裡聽從安排。不知陛下聖意如何?」

  這一建議甚合小皇帝的意思,當然立即點頭,「那就這麼定了。岳卿留在京城,年後大家一起商議。」

  岳銀川忙撩衣拜下,恭聲道:「臣遵旨。」

  從朝陽殿退出之後,岳銀川好像突然斂去了方才在殿中的咄咄鋒芒,謹守著自己的身份,低頭讓所有人都走在他的前面,直到臨近宮門處大家各自分開後,他才加快腳步,追到晉勳的身邊行了禮,低聲向他說了些什麼。

  「東海之戰的全套軍報?兵部當然是有存檔,」晉勳驚訝地打量著他,皺眉問道,「但你是五品武臣,本就有查檔之權,自己去部衙提調便是,無須請老夫允准。」

  岳銀川一臉為難之色地低下了頭,沒有說話。這位老尚書很快就自己反應了過來,拍了拍額頭,「老夫知道了,這就派人傳話,你什麼時候方便,就什麼時候過去吧。」

  「末將多謝晉大人!」岳銀川滿面喜色地行了禮,先陪著晉勳出宮門上了馬車,這才從自己親衛手中牽來坐騎,顯然也不打算另挑什麼方便的時候,跳上馬直接就奔著兵部府衙揚鞭而去。

  自打進了金陵城之後,兵部軍檔司是岳銀川每天必來一趟,但每趟都空手而歸的地方。今日尚書大人打了招呼,情況瞬間變得不一樣,他要求調閱的軍報清單遞上去不到半個時辰,就有一位郞官親自抱著一大包文本出來,熱情地招呼道:「這位就是岳將軍?您要調的抄本都找齊了,不知下榻哪裡,派人給您送過去?」

  岳銀川上前兩步接過,微笑道:「我自己來就好,多謝辛苦。」

  「應盡之責,說什麼辛苦啊。其實岳將軍第一次來的時候,就該提一句您是進京面聖的。這單單報個品級,京城大人物太多,可不就給您排到後頭,讓您白跑了好幾趟嘛!」郎官小心翼翼地移交著,滿面堆笑,「絕不是故意為難,您可別放在心上啊!」

  位低無錢難辦事都是部衙常態,岳銀川當然相信他不是故意為難,也根本沒想要計較,客氣敷衍了兩句,轉身走出官衙大門,將提調出來的軍報抄本交給了親衛,命他們牢牢捆好。

  他今日外出雖是面聖,但隨行人員連宮門都進不去,不僅長不了什麼見識,而且相當無聊,所以就沒有多帶人,只叫了兩個最有耐性的親衛同行。這進宮出宮又去了兵部,等回到小院後天色已暗,留守的其他人顯然已等得不安,一見到他便擁了過來,一面行禮,一面好奇地詢問金殿什麼樣子,面聖是否順利。岳銀川笑著回答了兩句,突然發現自己那個最愛聽新鮮事的副將竟然不在眼前,不禁訝異地挑起了雙眉,視線向四處找了找。

  「那個姑娘醒了,小譚將軍正問話呢。」小乙看出了他的疑惑,急忙指向東廂,「真的好巧,咱們是芡州來的,聽說那姑娘也是芡州人!」

  岳銀川心裡裝的都是大事,一直沒太顧得上這個半途撿來的姑娘。不過她既然醒了,問清楚來歷也好加以處置,於是示意親衛們將那包軍報拿回主屋,自己轉向了東廂。

  正在臘月又有病人,東廂這個房間窗櫺緊閉,門邊掛的棉簾也是雙層的,不大能聽清裡頭的聲音。岳銀川掀開房簾還沒走進去,就被眼前的情形弄得一愣。

  只見譚恆手足無措地站在房中,佩兒跪在南牆邊的床上,如搗蒜般向他叩著頭,哭道:「求大人放了我吧,我真的沒有做什麼壞事,真的沒有!我就只是想要……想要回家鄉去而已……」

  「這怎麼回事?小譚你幹什麼呢?」岳銀川頓時皺起眉頭,厲聲斥道,「不得欺凌婦孺乃是軍規,你進了帝都就忘了不成?」

  「我、我欺凌誰了我!這丫頭不肯說出身份,鬧著要走又沒有路引,我就問了一句她是不是哪個府裡的逃奴,就把她給嚇成這樣了。」譚恆委屈地分辯了幾句,其實也知道主將故意這麼嚴厲是讓那姑娘安心,於是轉回頭又安慰她道,「你要是真想走,我們將軍發個話誰也不攔你。可是姑娘,你大病未癒,沒有盤纏,連個身份都解釋不清楚,怎麼可能從京城活著回你家鄉?我們可是費了一番力氣才把你這條命救回來的,實在不想眼看著你又出去送死。」

  佩兒軟軟地癱坐在床上,絕望地將臉埋在手掌中,不停地哭泣。

  岳銀川雖不想逼她,可也沒有閒暇等她哭完,索性悄悄轉身離開,丟給譚恆自去處理。譚恆對付姑娘們的辦法看上去也不多,只能在一邊呆呆地等著。哭過一陣兒之後,佩兒終於抬起了頭,直愣愣地看著門框上掛的棉簾,低聲道:「剛才那位……您叫他將軍……」

  「對啊,那是我的上峰。不是都跟你說過了,我們也是從芡州來的,不是歹人,更不管抓逃奴。」

  佩兒用力咬了咬嘴唇,又問道:「既在芡州任職……那你家將軍,他……他打過東海之戰嗎?」

  「打過,我們全都打過啊。」

  「我聽說家鄉……死了很多人……很多很多……」

  譚恆嘆了口氣,「你想必覺得,是我們沒有盡職盡責,護衛好百姓吧?」

  佩兒微微搖頭,「不。我比誰都知道……那不是你們的錯……」

  這倒是一句讓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回答,譚恆瞪大眼睛瞅了她半天,正要追問,佩兒已經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水,狠狠地咬緊了牙根,「你說的對,我沒有盤纏,沒有身份,就算出了京城也走不遠,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死在路邊……既然難免要死,那就不能白白地死。能否請你家將軍過來,我有話想跟他說……」

  一個素不相識偶然救起的姑娘,居然堅持要直接跟他談話,聽了回報的岳銀川不免有些驚訝。佩兒似乎也能猜到他必會驚訝,所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向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你是荀府的丫頭?」

  「準確地說,我應該算是萊陽王府的侍女。」佩兒將手縮在袖中,指尖重重地掐著掌心,「我想告訴將軍您的事,正好是和萊陽王有關……」

  儘管下定了決心,但在剛開始敘述的時候,佩兒依然有些激動驚恐,說的話斷斷續續雜亂無章。不過岳銀川凝神靜聽的表情很快就穩住了她,讓她漸漸定下神來。這位從家鄉來的年輕將軍沒有搖頭不聽,沒有立時否定,更沒有當她是個瘋子,這樣的態度給了佩兒足夠的勇氣,思維也越來越清晰,從荷塘沉寶、書房偷聽再到沉香湖落水,凡是她能夠回想起來的細節,一樣也沒有漏掉。

  也許冥冥之中真的是有天意,此時的佩兒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麼的幸運。帝都金陵數十萬人,從帝皇將相到販夫走卒,她劫後餘生遇到的這一位,居然就是其中唯一一個有可能會相信她的人。

  「你是說萊、萊陽王他……這不可能!你有別的證據嗎?」譚恆聽得面色發青,極度震驚下舌頭都開始打結,「無、無憑無據的,就、你一個小丫頭的話,這讓人怎麼採信啊?是吧將軍?將軍?」

  沒有聽到應該有的回應,譚恆吃驚地轉過頭去。昏黃的燈光下,岳銀川眉間暗影沉沉,抿著唇角一言不發,讓他的心臟不由自主地緊縮起來,「將軍你……不會真的相信是、是……」

  岳銀川徐徐起身,溫和地對佩兒道:「姑娘先休息吧。放心,我不會趕你出去,也不會把你交給任何人。」

  佩兒在開口之前,很清楚自己能活下去的機會微乎其微,之所以還要堅持說出真相,全靠心頭那股烈烈不平的悲憤之氣,萬沒想到在極度的絕望之後,竟能得到這句幾乎是許她活命的承諾,全身頓時一軟,抓著棉被一時間喘不過氣來。

  岳銀川沒有多說什麼,示意譚恆照顧一下她,自己掀簾離開東廂回到了主屋。

  今日從兵部拿來的那批軍報,已被解開封皮,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門廳正中的方木桌上。他上前拿起了一本,卻只是怔怔地盯著,並沒有翻開。

  身後腳步聲響,譚恆匆匆追了過來,陪著他在桌邊站了一會兒,低聲問道:「難道將軍……一直是在懷疑萊陽王嗎?」

  「每個人的戰法都不一樣,無論是奇怪的冒進,還是不合情理的巧合,在戰場上都有可能發生。所以即便是對你,我也不能明說自己在懷疑什麼,直到……」

  「直到今天,一個遠在京城的小丫頭,直接說中了你心底的疑慮……」譚恆心頭湧出怒意,一掌擊在旁邊的牆面上,「不管是什麼人,通敵叛國就不能放過他!別的不說,只要想想死傷的弟兄們,這件事咱們就必須得管!」

  岳銀川淡淡看了他一眼,「你想怎麼管?」

  「上報兵部!或者……御史台?」譚恆激憤的聲音中途卡住,顯然覺得有些拿不準,「將軍……狀告萊陽王,應該歸誰受理啊?」

  「一個丫頭的供詞不僅不能定罪,甚至連立案都不行……要想找到實據,必須得繼續詳查。在這金陵城裡,現在能壓住萊陽王允准立案的,就只有內閣的荀首輔。」

  「那您就……帶著這丫頭去見荀首輔啊!」

  岳銀川盯著桌上的青紗燈罩,眸中滿是懷疑之意,「東海一戰之後,兩家隨即聯姻,其間到底是什麼關係,我們這些京城外的人怎麼可能知道?你真的就敢確認……荀首輔是值得信任的嗎?」

  「……那要是連首輔大人都靠不住了,豈不是只能去找陛下?」

  「能跟陛下說話的機會,並非輕易就有。」岳銀川閉了一下眼睛,面色略顯灰敗,「萊陽王現在正是聲名赫赫之時,以我的位階想要扳倒他,恐怕連走出第一步都難……」

  一個是宗室出身的新封郡王,一個是偏遠邊城的五品參將,權勢地位判若雲泥,譚恆靜下心來細細想了片刻,也不免沮喪地抬手抓了抓自己的頭皮。

  「不過……有句話小譚你倒是說得很對。」

  「啊?我說的?哪一句啊?」

  岳銀川轉身走到東牆邊,伸手推開了虛掩的窗扇,夜間寒氣迎面撲來,清冽刺骨。他仰首望著廣袤無邊的暗藍色夜空,語調堅定,「通敵叛國絕不可忍,這件事咱們必須得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