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首輔遇刺的噩耗由刑部尚書報到御前,再轉報於內苑之後,沉寂如死的壓抑感就瀰漫在宮城的每個角落,經久難散。養居殿裡大略還能過得去,但咸安宮中侍候太后的上下人等,那簡直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舉一動都分外小心,不敢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響。
數日飲食難嚥的荀太後面色枯黃,髮髻散亂,腮邊的淚水一直沒有幹過。蕭元時坐在榻邊,紅腫著雙眼勸道:「母后還是吃點東西吧……」
轉頭避過素瑩餵到唇邊的參湯,荀太后咬緊了牙根,「凶手還未伏法,你讓哀家怎麼吃得下去……」
既是首輔又為舅父,荀白水對蕭元時的重要性也不言而喻。只是他覺得自己這個時候應該更有擔當,所以一直努力忍著眼淚,試圖讓母親寬心,「朕已經下旨由萊陽王帶隊逐戶搜查,還懸了重賞給舉發線報的人,只要那個女刺客還在城裡,就一定能夠抓到她。」
「她當然還在城裡!出事後首要就是封城,她能跑到哪裡去?」
「據皇城守衛回報,出事當天還未及反應之前,曾有一小隊商團緊急出城。後來查出他們所持的路引乃是偽造,明顯十分可疑。」
荀太后一下子坐了起來,「可派人追上去了?」
「母后放心,朕特意撥出了一支禁軍,明日出城追捕,他們一定逃不掉的。」
荀飛盞這些年與叔父政見不同,多有爭執,可那畢竟是從小恩養他長大的親人,情義豈能不深?出事後這幾天他也是少眠少食,親自督查城內搜捕,但到目前為止,只抓到了一些身份可疑的諜探,女刺客已經逃出金陵的可能性越來越大。在蕭元啟的建議下,他進宮請旨調撥出一支禁軍,準備親自帶隊出城追緝。荀樾因在現場牢牢記住了女刺客的眼睛,所以也隨他一起同行方便隨時指認。至於在城內繼續逐戶逐院搜查的重責,當然也就順理成章地移交給了那位荀家的女婿。
「請大哥放心,咱們都是一家人,這種時候正該同心協力。」來到東城門下送行的蕭元啟一臉誠意,拍著胸脯向荀飛盞保證,「凶手一日不落網,我在城中的盤查便一日不會鬆懈。」
荀飛盞剛剛知道安如小產的事情,見他容顏憔悴難掩疲色,卻還是這麼盡心盡力,心中不禁有些感動,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作為帝都,金陵不能長久封禁,城門從昨日便已開啟,只是仍設有高高的路障,由巡防營和京兆府兵一起,對出城的人流車馬逐個嚴查。由於東門不是主城門,清早排候待檢的隊列並不長,只是被初升的朝陽拉出了一條斜斜的影子。岳銀川帶著他的副將從影子的另一側悄無聲息地出現,透過隊列的縫隙觀察那位正在整隊待發的前禁軍大統領。
自從荀白水遇刺身亡之後,岳銀川又回到了原來那種孤掌難鳴的困境之中,情緒低落了好幾天,連譚恆都不敢過來多問他一句。首輔之死必定會給朝堂帶來巨大的混亂,在內閣不穩,六部鬆散的情況下,想要扳倒萊陽王這樣地位的人,情形遠比以前更加艱難。年輕的東境將領思來想去,也不知道在這偌大一座帝都城中,到底還有誰值得他再賭一次。
城樓下禁軍隊伍陳列嚴整,荀飛盞與蕭元啟彼此抱拳道別,看上去關係很是親密,令岳銀川極為失望。譚恆伸頸也看了一眼,擰著眉頭問道:「我覺得荀大統領執掌禁軍多年,肯定是被萊陽王給騙了,他的忠心應該不容置疑吧?」
岳銀川悶悶搖頭,「這不是忠不忠心的問題。你想想看,蕭元啟對荀大統領來說既是舊友,又是姻親,而我們卻是幾個陌生人……換了你是荀飛盞,你天然就會偏向誰呢?再說他就要奉旨出城,蕭元啟又總是在他身邊,咱們也沒有能跟他好好說話的機會。」
說到這裡,他的心頭突然一動,回首看向禁軍遠去踏出的煙塵,眼神慢慢凝住。
譚恆不解地推了他一下,「怎麼了?」
「……那個女刺客還在京城。」
譚恆大吃一驚,「您怎麼知道的?」
岳銀川微微眯起雙眼,「荀飛盞是琅琊榜上高手,帶著精銳禁軍出城追捕,蕭元啟似乎一點都不擔心,你說這是為什麼?」
「也許他覺得城外天高地闊,荀飛盞不一定能夠抓到……」
「對,只是不一定而已。金陵周邊畢竟是大梁腹地,又有前任禁軍大統領親自追捕,東海刺客是否能成功逃脫,絕對是個未知之數。而在京城裡,雖說是逐戶搜查重金懸賞,但卻是由蕭元啟本人帶著巡防營負責的。你說說看,這城裡和城外,哪邊更安全?」
譚恆張大了嘴,漸漸明白過來。
「此刻風聲正緊,我若是蕭元啟,也必定會把同謀的刺客留在安全的地方,留在他自己可以掌控的地方。」岳銀川轉過身來,眸中閃過一抹亮光,「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會把人留多久……」
有了這個新的想法之後,這位不畏挫敗的年輕人重新振作了起來,回到小院後便叫來了佩兒,請她將萊陽王府的大致格局描畫出來。佩兒原本就是個聰明善記的姑娘,身為侍女又經常描畫花樣,有些筆力,見岳銀川當面親自吩咐她,心知必定是件重要的事情,絲毫也不敢疏忽大意,邊畫邊細細回想,廢了兩稿,這才繪出了一張自己比較滿意的府邸平面圖,怯生生地送到主屋。
岳銀川將圖樣鋪在桌面上,認真研究了片刻,逐項排除,「正院、書房、花園……日常起居和接待來客的地方當然不行,這邊兩處側門,府中採買和下人們又要用,倒是這一片僻靜之處的可能性最大……」
佩兒鼓足勇氣插了一句話:「那裡是原來萊陽太夫人的舊院,一直荒廢著……」
岳銀川凝神思索,指向距離舊院不遠的一段院牆,問道:「此地廢棄也不過是幾年前的事情,以前怎麼說也是太夫人的寢院,自然要考慮起居出入的方便。王府南側明明有一條專用的小巷,外人不得進入,為何沒有可供府內通行的角門?」
佩兒趕忙答道:「有、有的。只是舊院廢棄後就被封住了,不再使用,小女便沒有畫出來……」
岳銀川唇邊挑起一抹微笑,輕輕點頭,「很好,那咱們就盯住這個角門!」
譚恆有些拿不準地問道:「將軍,蕭元啟真的會把刺客藏在自己府裡嗎?你能確認他們一定會選這個角門出入?」
「問的什麼話,我當然不能確認!」岳銀川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但咱們就這幾個人手,也只能盯住一個最有可能的地方,希望可以碰碰運氣了。」
譚恆呆了呆,視線不由飄向一旁低頭忍笑的佩兒,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說的也是……」
岳銀川全靠推測來碰運氣的這個角門,倒還真是蕭元啟為了戚夫人暗中開啟的一條秘密通道。只不過主君想要的工部舊檔還未到手,這位女刺客安靜無聲地住在荒廢的舊院中,一時並不急著離開。芡州七人組輪班在角門外的小巷牆頭趴了四五天,也沒能發現絲毫異動。若不是岳銀川極有耐性和定力,這場盯梢恐怕已經黯然收場。
當初與東海訂下第二次交易的時候,蕭元啟一直以為自己將要完成的部分更加簡單。在他的想法中,工部庫房又不是銀庫,向來不受人重視,書辦這種職位相當容易安插,等過幾日混成了熟臉,打掃整理皆是本職,找到想要的舊檔再偷偷夾帶出來,顯然不是一件難辦的事情。
「本王不明白,既然戚夫人手下的杭五已經找到了舊檔,為什麼不能拿出來?」蕭元啟面沉似水地瞪著眼前的何成,神色略顯急躁,「工部那個破庫房出入又不搜身,到底難辦在哪裡?今兒已是正月十九,再拖下去等荀飛盞回來,送人出城可就沒有現在這麼有把握了!」
「屬下明白……可我跟著進去看過,東海想要的圖紙不是一卷兩卷,整整兩大書櫃呢,頂梁那麼高,實在沒有辦法夾帶……」何成苦著臉解釋,「屬下順手帶了一匣子出來,王爺您先看看……」
蕭元啟的確沒有想到是這麼個情形,飛快地接過書匣打開一看,裡面卷放的都是些看不太懂的機關圖樣,紙張發黃,明顯已經有些年頭。
「整整兩大櫃?存檔的簽子上寫的什麼?」
「按簽子上的標註,應該是建造船舶的圖樣。」
東海水域廣袤,別的倒也罷了,造船之術絕對領先各國。虞天來派出心腹費了這麼大的力氣,要的竟是大梁壓庫未用的船樣舊檔,怎麼想都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蕭元啟原本便多疑,轉頭看窗外天色已黑,立即捲了書匣,起身前往舊院,準備當面詢問戚夫人。
一聽說杭五已經找到圖紙,戚夫人甚是歡喜,對蕭元啟的疑問也早有準備,笑著解釋道:「王爺有所不知,我們國主沒有別的愛好,就是喜歡出海垂釣,總想著要造一艘又小巧又平穩開得又快的好船。無奈國中的匠人卡在某些關節上,怎麼做都做不好,讓國主很是失望。後來輾轉得知大梁幾十年前有位衛老將軍,在這上頭極有天分,留下了許多手稿。貴國對於造船之術似乎並不感興趣,這圖樣多年束之高閣無人問津,國主借來一用,豈不是兩無關礙?」
蕭元啟靜靜聽她說完,眉間微露恍然之色,「哦,原來如此,國主想要更小巧更快捷的船?」
「正是。」
「那我就不懂了,難道不是更大、更抗風浪、更有動力的巨艦,才配得上深水船塢嗎?」
他居然會知道深水船塢,戚夫人大感意外,素來靈活的舌頭竟然僵結了一陣,好半天才勉強笑道:「王爺切莫誤會,國主並不是想要隱瞞您什麼,只是覺得這些事情您可能不太會感興趣。我東海臨水建國,即便想要建造巨艦和可容巨艦的深水船塢,為的也是遠跨外海,去前人未去之境,並非針對大梁。王爺您想,貴國是一片中原沃土,陸上水道淺窄。縱然我國中造出巨艦,對王爺將來執掌江山又能有什麼影響呢?」
這話說得倒還符合情理,蕭元啟的面色略轉舒緩,思忖片刻,點了點頭,「說來也是,憑你有什麼巨艦,總不可能開到我們岸上來……好吧,你我定下交易,夫人既已履約,我也不能食言。只不過這麼多舊檔想要全部偷運出來並不容易,即便是我也得安排兩天。等一切準備好了,我親自送夫人出城。至於杭五……他的身份無人懷疑,突然消失反而奇怪,等夫人走後,他最好在工部多留些時日,以後再找機會離開吧。」
戚夫人柔聲恭維道:「荀白水已死,王爺在朝堂上深受信任,辦這麼件小事自當不在話下。一切聽從王爺吩咐便是。」
這番話聽上去甚是讓人受用,連蕭元啟都不禁笑了笑,臉色更加和悅,為表親善,正要問她此處起居是否舒適,院中突然傳來何成的一聲驚呼:「王妃怎麼來了?」
失去胎兒之後,荀安如臥床數日,形如槁木,太醫說她悲傷過度,絕不能再受刺激,蕭元啟便下了嚴令,要求院中上下人等小心服侍,誰也不許違逆觸怒。這日掌燈時分,敏兒出來說王妃心煩,將新添的侍女們都打發了出去,自己關上門,回到荀安如身邊,低聲對她道:「王妃可知……太夫人舊院的主屋裡頭,不久前住進一位女客?」
以荀安如此時的心境,根本不在乎蕭元啟想養什麼樣的女客,仍是低頭半靠在枕上,沒有說話。
「高門大戶收房納妾是常有的事,若只是這樣,奴婢絕不會多嘴……」敏兒傾身向前,緊緊握住了荀安如的手,「但姑娘應該還記得,在外頭刺殺咱們家老爺的……是個女刺客。」
荀安如悚然一驚,一下子坐直了身體,「你想說什麼?」
「敏兒一向不聰明,什麼事都不知道。但是沉香樓遊湖之後,佩兒不見了,姑娘又病了那麼久,我再傻也能猜出來……咱們這個姑爺,恐怕不是以前我們所想的那個姑爺……」敏兒抬手抹了抹淚,咬緊了牙根,「……姑娘,外頭大張旗鼓地搜捕女刺客,王爺卻在府裡藏了個女人,您說咱們該怎麼辦呢?」
荀安如抓住榻側的扶手站了起來,搭在膝上的毛毯滑落在地,雙腿虛軟,從頭到腳都在發抖。
敏兒問她怎麼辦,她卻完全不知道怎麼辦。這一生所受的教養,聆習的準則,沒有一條能夠告訴她應該怎麼辦。此時唯一鮮明的感覺,就只有周身上下入骨的寒涼,太疼太冷,無法忍耐更多。
荀安如推開房門,奔下石階,冬夜朔風冷利如刀,瞬間撲面而來。
在無星無月的深夜中沒有燈燭的指引,前方的每一步彷彿都會踏空,會跌入吞噬萬物的深淵。但她的腳步卻沒有因此而猶豫停頓,院中娘子和侍女們全然追趕不及,只能遙遙看著那單薄的寢衣在夜色中飛舞飄揚,如同撲火的羽蝶一般衝進了太夫人那所陰森荒涼的舊院。
何成迎上前只說了一句話,臉上便挨了重重一記耳光,又不敢伸手拉扯,只能高聲叫道:「王爺!王妃進來了!」
話音未落,虛掩的房門已被猛然撞開,蕭元啟急步上前還未及開口,荀安如已經甩開他的手,衝到了戚夫人的前方,發紅的眼眸死死盯住她,問道:「是她嗎?就是她刺殺了我叔父?」
向來柔弱的她這般一針見血,令蕭元啟甚是意外,怔了怔方道:「安如,你又在胡說什麼?」
「你不用再騙我了。雖然我長在深閨,但我不是傻子……」荀安如將視線從戚夫人的身上移開,怔怔地看向桌案上散放的圖紙,「這又是什麼?你又給了東海什麼?你到底還能做多少可怕的事情?你到底還要出賣多少良心?」
「住口!」蕭元啟惱羞成怒地握住荀安如的手腕,一把將她拉了過來,「這都是男人的事情,你不懂。」
夜風從開敞的門外灌入,荀安如身體上的顫抖反而停了下來,眸中滿是決絕之意,「男人的事情我不懂,我也不想懂。但我會告訴大哥他們……只要你不殺我,只要你敢讓我活著,我下次見到他們就會說的………」
這個幾乎從未反抗過的溫順女子,原來自始至終都知道他最害怕的是什麼,蕭元啟突然感到了一種被看透的羞惱,猛地抬手掐住了她的喉間,指尖微微用力。
不過須臾之間,荀安如的呼吸就已完全停頓,臉色漸轉紫紅。在瀕死的極度痛苦中,她的雙手依然輕輕垂落在身體兩側,沒有試圖抬起,更沒有絲毫掙扎,細長柔軟的脖頸在男子的手掌中顯得那般脆弱,脆弱得就像是已經跌落在半空的琉璃,下一個瞬間便會撞擊地面,傳來碎裂的聲響。
一直審時度勢默然未語的戚夫人皺了皺眉,提前將頭轉向了另一邊。
蕭元啟發出怒獸般的嘶吼,手指在最後一刻猛地鬆開,用力將她摜在了地面上,眸中竟然也浮起了淚意。
「我不會殺你。……但你既然這樣說了,那麼以後……你再也別想見到你大哥、你嬸娘,也絕不可能……再進宮去見你姑母……」
那一晚的蕭元啟最終會如何善後,被打昏帶走的荀安如又將面對什麼樣的結局,看過太多人世風霜的戚夫人並不在意,也不想多問。她嚴格依照雙方的約定,安安靜靜地在荒院中又等了兩天,終於等來了一切安排妥當,可以出城回國的消息。
萊陽王日常出行的雙轅馬車停在暗開的北牆角門內,戚夫人環顧左右,只看見了一名等候的車伕,並沒找到其他拉運舊檔的貨車,臉色頓時有些疑惑。
陪她一起從舊院過來的何成顯然知道她在想什麼,笑了笑解釋道:「整整一車舊檔,拉到府裡一進一出的,太過惹人耳目,所以先運了出去,等夫人到了城外幽僻之處再行清點吧。反正杭五還要在工部多留些時日,若運出的舊檔真的有所疏漏,讓他補拿總比現在的動靜小一些。」
蕭元啟的這個做法明顯更加穩妥周全,戚夫人心頭一定,不由讚道:「想起三年前初見王爺時,行事還不似這般滴水不漏。能在短短時日進益如此,可見真是天命所歸。」
「多謝夫人謬讚,倒讓本王愧不敢當。」
聽到後方傳來的語音,戚夫人微微一笑,回身正要見禮,一眼看見荀安如竟也被他攬在臂間帶了過來,不由吃了一驚,「王妃也要同去?」
「送你出城必須得要萬無一失,車中有內眷,自然要寬泛許多,日後有人問起,也算是個出門的緣由。」蕭元啟轉頭朝荀安如笑了一下,「反正你一直不肯說話,不是嗎?」
戚夫人不由挑了挑眉,「您也不怕王妃到時候又想說了呢?」
蕭元啟語調陰寒,「放心,沒有這個開口的機會。」
兩人說話間,何成已在車輪上方扳動了開關,機栝聲響,側板收起,廂體下沿立時現出一個薄薄的隔層。
「雖說是本王親自護送,不大可能會被搜查,但也難說有沒有意外。為保萬全,只能委屈夫人躲在這下頭了。」
戚夫人自小修習柔術,更窄小的地方也能藏了進去,笑了笑沒再多言,自己輕盈地一掛,柔若無骨般滑進了夾層中,何成在外側將廂板放下,拉平馬車的帷幔,整個車廂看上去毫無異樣。
蕭元啟又檢查了一遍,滿意地點了點頭,強攬著荀安如上了車,放下垂簾。何成親自開了角門,先騎馬奔出,早得過吩咐的車伕稍等了片刻,這才輕抖韁繩,駕車駛入牆外那條專用巷道。
這條廢棄已久的小巷長約百丈,一邊是萊陽府的馬廄,另一邊是低矮的民居。岳銀川穿著暗色便衣,小心地從牆頭上半探出身體。
譚恆在他身後小聲問道:「總算有動靜了,看來是要出城,咱們攔嗎?」
岳銀川搖頭,「既然巡防營是他的人,在城裡根本攔不了。照我的推斷……如果女刺客真的在車上,蕭元啟應該會在城外幽僻處放人。到時候不要著急,先跟著,等他走遠之後再動手。只有把女刺客活捉回去,咱們說的話才會有人聽,有人信。」
譚恆等人頷首領命,跟隨主將滑下了牆頭。馬車這時已經駛出巷道,左轉上了主街,一路上不緊不慢,小半個時辰後便來到了東城門下。
先行離開的何成自然已提前到達,正在城樓邊跟京兆府的校尉說著話,轉頭看見掛著萊陽水牌的馬車駛近,忙迎上前見禮,「參見王爺。您這是要出城?怎麼沒有帶人?」
蕭元啟掀了半簾探出身來,先掃了一眼周邊的兵士,嘆道:「出了這樣的事,王妃難免哀傷,帶她到郊外透透氣吧。這人一多她就心煩,特意不讓跟著的。」說著側開身子,主動示意他檢看。
京兆府的校尉原本覺得根本不用檢查,但見何成探看車廂這麼認真,怕給萊陽王留下輕疏的印象,急忙也在周圍轉了一圈,最終當然什麼也沒看出來,開了路障放行。
一輛廂式貨車等在城外半裡處,想來應該是先行拉運出城的舊檔,戚夫人從夾層縫隙中看見,忙抬手叩了叩廂板。
蕭元啟俯身回敲了一下,低聲道:「請夫人稍安,外頭還有行人,要到前面僻靜之處,才方便請夫人出來。」
周邊確實還有些雜亂的馬蹄聲,戚夫人立時安靜下來。馬車隨後加快了速度,駛出官道,沿小徑再前行一里,最後在一片密林中央的空地上停了下來。
蕭元啟先將荀安如從車內抱出,再次輕叩廂板,「夫人稍等片刻,我的人還要再察看一下附近,以保萬全。」
他說話的時候,車伕已經開始卸除馬具。少頃,何成也飛騎而來,上前幫著將解下的馬匹牽到一邊,又從轅木下方的踏台上拿出兩個瓦罐,拆開油紙封口,把罐內清油均勻潑在廂體各處。
荀安如全身顫抖,剛要出唇的驚呼被蕭元啟輕輕掩住,抱到了更遠的地方。
藏身於黑暗夾層中的戚夫人嗅到油氣,似乎察覺到危險,急切地開始想要推動上方和側面的木板,高聲叫道:「王爺在幹什麼?你想幹什麼!」
馬車外,何成後退一步,打燃了手中的火石,點起一支細長的引捻。
蕭元啟冷冷揚聲,「夫人真的以為,我會讓你把可能造出巨艦的圖紙,就這樣帶出大梁,交給東海國主嗎?」
馬車廂體在戚夫人的掙紮下開始晃動,她心知不妙,嗓音中滿是絕望,「蕭元啟,你若敢毀信棄約,國主絕對不會放過你!」
「夫人仔細想想,你在城外的人手荀飛盞會一一清理乾淨,城裡嘛自然是有我來善後。但凡知道些什麼的人都不可能活著回到東海。國主再怎麼神通廣大,到底也隔了那麼遠。在我看來,他單單想要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恐怕都得費好大一番工夫吧。」
戚夫人幾乎是瘋狂地在夾層中掙動,兩寸多厚的廂板竟被她踢出了裂紋,「國主見不到我回去,他一定會親自來!他會親自來的!」
若說蕭元啟對她的這些話全無畏懼,當然不是真的,但他還是努力咬牙穩住了自己,語調依然冰冷,「我知道他會,但那個時候金陵城已經是我的天下,自然能想到妥當的辦法迎接國主,還請夫人儘管放心。」
話音落地,燃燒的引捻也被擲出,小小火光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在車廂上面。烈焰以爆炸之勢被引燃,整個車身瞬間就化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球。
遠處灌木叢中蹲伏偷看的跟蹤者們因為不敢接近,根本聽不到這邊的聲音,突然看到火球爆出,齊齊倒吸了一口冷氣,就連岳銀川也驚得僵在原地,目瞪口呆。
火光的熱力映紅了荀安如的臉。她蒼白的嘴唇緊緊抿著,呼吸困難。
「我帶你來,就是想讓你親眼看到,殺你叔父的凶手已經被燒為灰燼。現在怎麼樣?我替你報了這個仇,有沒有感覺舒服一點?」蕭元啟收緊了手臂,柔聲對她道,「你看,我早就告訴過你不要擔心,凡是我拱手送出去的,將來只會拿到更多。就連淮東三州……我也遲早會從東海手裡奪回來……」
荀安如沒有說話,黑沉沉的眼珠動也不動地瞪著他,幾乎已凝結成冰。
噼啪的燃燒聲中,車架晃了兩下,轟然倒地,火焰餘威漸低,股股黑煙縈繞直上,最終漫過蕭瑟的林梢,散向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