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黃宣紙新裝成冊,扎紉在書脊上的棉線潔白如雪。林奚將自己微有細繭的手掌壓在暗藍無字的封面上,運力捋平,低頭推給了書案對面的蕭平旌。
「讓我寫嗎?」蕭平旌眉間眼底滿是笑意,鄭重地坐直了身體,取筆濡墨,在封面上寫下「百草新集」四個大字,「恭喜你,多年辛苦終於功成。」
林奚捧回書卷,輕輕吹了吹封面墨跡,「不過才編出首卷而已,離功成還差得遠著呢。」
蕭平旌歪了歪頭,眸中閃著亮光,「既有濟世之能,又有仁人之心,你實在是比我強太多。」
「可不能這麼比。」林奚輕輕搖頭,微笑道,「這世間最令人心折之處,不就在於人人不同,又都各有所長嗎?」
蕭平旌一面頷首,一面又去拿她手中書冊,「既然有幸題名,那就讓我來做第一個賞鑑之人吧。」
林奚急忙側過身去護住,嗔道:「這是藥典,你又看不懂,能賞鑑什麼,最多知道我裡頭的描圖像不像罷了。」
蕭平旌不服氣地撇了撇嘴,「不讓我第一個看,那誰能看啊?」
林奚抿唇不答,笑著起身推開了書閣的紙門。
外間清風撲面而來,吹起她蓬鬆扎束的烏髮,昨夜新雪鬆鬆軟軟地從挑簷邊飄下數簇,隨風散開,猶如春日早到,楊花飛舞。
蕭平旌向來不是一個太有執念的人,自從傾付心力寫過淮東方略呈送入京之後,他便將東海之戰徹徹底底放到了一邊,恢復了以往幽靜舒緩的山居生活。習文修武、飲茶下棋,陪伴小侄兒玩耍,幫著林奚整理草植標本,日子過得充實而又自在。《百草新集》首卷問世,他看起來竟好像比林奚還要激動,聆聽老閣主閱後點評的時候也是一臉認真,連藺九都忍不住取笑他道:「你也就是搭手曬了幾朵花而已,不知道的還以為佔了多大功勞呢。」
老閣主輕撫書冊封面,笑了笑轉向林奚,眸中滿是讚許之色,「姑娘不畏勞苦,遍游各國,集現有藥典之大成,核定其圖形,驗證其藥性,糾查其謬誤,最終得成此卷,以醫者之心澤惠世人,實在是令人敬佩的功業。這本《百草新集》一旦成為醫家典冊,姑娘之名亦可隨之百世流芳了。」
林奚恭肅地欠身行禮,道:「多謝老閣主誇讚,但是林奚並不想在此書上署名。」
蕭平旌不由一怔,「此書由你編纂,為何不想署名?」
林奚輕嘆一聲,眸色有些無奈,「老閣主知道,當今之世情仍對女子有所偏見,此書若署林奚之名,必有許多俗淺之人加以輕視。若它不得流傳,不得重視,那所謂澤惠世人的初衷又如何能夠達成呢?」
老閣主雪白的眉梢微揚,「依你的意思是……」
「林奚斗膽,請老閣主賜下琅琊之名,以助此書傳世。」
蕭平旌立時搖頭,「可如此一來,對你豈非不公平?」
「我醫家之心,只願濟世救人,不圖身後虛名。」
「但你想過沒有,若是女子之功,一直不得世人所知,那當今之偏見,又如何能改呢?」
這倒是一個林奚未曾慮及的角度,不由怔住無語。
看著眼前這兩個意見不一,但卻又無比和諧的年輕人,老閣主眸中笑意更深,慈和地抬了抬手,下了定論,「你們二人的想法都有道理。放心吧,纂者應該留名,此書也必定傳世。」
有了老閣主這句話,林奚的心頭頓時安定,垂額深深一禮,恭聲道:「多謝老閣主。」
蕭平旌正想追問到底有什麼辦法,見她不問,便也沒有多嘴,陪著一起俯身拜謝。
蒙淺雪正托著茶壺杯盞從廊下走進來,一眼看見,忍不住笑了起來,打趣道:「他們兩個這樣叩頭,倒像是在拜堂似的。」
林奚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蕭平旌原本打算反擊一句,見她害羞成這樣,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兩頰也跟著有些發燙。
老閣主是個愛看熱鬧的,撫著白鬚呵呵大笑,還是藺九比較厚道,接了一句話算是圓場,「明兒就是除夕了,說是在拜年也無不可啊。」
蒙淺雪抿唇笑了笑,順勢道:「說起新年,今兒二十九是上供的日子,香案我都準備好了,就等著平旌去磕頭呢。」
當年閉府出京時,祭院中的三面神主皆由蕭平旌帶走,一直供奉在琅琊頂峰一間名為「蘇閣」的小樓中。雖然山居歲月素無甲子,琅琊閣也沒有過年的習慣,但歲末祭祖還是應有之禮,不能輕忽。蕭平旌聽了大嫂的話,立即起身向老閣主告退,到殿外找到正在玩耍的策兒,抱著他行過險狹的棧道,來到蘇閣。
未滿六歲的娃娃還不能完全理解祭禮的含義,蒙淺雪也只告訴他這裡有祖父母、有爹爹,但策兒似乎本能地知道這是一件嚴肅的事情,沒有頑皮跳鬧,懵懵懂懂地學著二叔的樣子,叩拜起身,端呈供果,拿小手點了香,踮著腳插在青銅爐中。
祭供完畢退出後,等在院中的蒙淺雪也向內拜了三拜,將策兒抱起塞給門外的小刀,轉身對蕭平旌道:「跟我過來一下,有話和你說。」
蕭平旌見她表情嚴肅,微覺詫異,忙跟在後面走出蘇閣,躬身問道:「不知大嫂有什麼話,請儘管訓示。」
「我確實有幾句要緊的話,必須得叮囑你。」蒙淺雪清清嗓子,拿出了長嫂的架勢,「你父孝在身時,有些話不能明說,這是正禮,明白人心裡自然明白,不會怪你。可如今三年期滿,易服出孝,該說的話就必須要說清楚了。對人家姑娘含含糊糊的,不是君子所為,更不是咱們長林府的家風,你聽到了嗎?」
若說蕭平旌含含糊糊,其實有些冤枉。這易服出孝也不過才十來天,他心裡又將此事看得甚為鄭重,不想因為彼此心知肚明便隨意開口,讓林奚覺得輕浮怠慢,故而拖延了些時日,沒想到反引來了蒙淺雪的責備。不過大嫂的好意他心裡清楚,當下也不辯解,俯首應道:「是,平旌知道了。」
蒙淺雪滿意地點了點頭,又道:「世上好姑娘雖多,可合適你的那一個,有時卻一輩子也遇不到。林家妹妹心中自有她的天地,縱然懷有真情,也不會像尋常女子那樣,只以你的悲為悲,以你的喜為喜。你若是不能接受這樣,也得事先把話跟人家說清楚。可不要學那些凡俗男兒,仗著她心裡有你,就想等成了親之後,慢慢把她變過來。」
這段話前一半兒倒也罷了,後一半蕭平旌竟有些聽不懂,茫然地問道:「變過來什麼?為什麼要變?」
他這樣問,顯然是從沒意識到林奚不願困守家宅是個問題,蒙淺雪心中歡喜,也就不再多說,悄悄問道:「你跟大嫂說句實話,心裡到底怎麼想的?什麼時候跟人家張口啊?」
面對的是自家長嫂,蕭平旌又不像年輕姑娘那般面薄,當下眉峰一挑,微笑道:「明兒守歲,我約了她去後山落楓台的廊下喝酒……」
「她答應了?」
「當然。」
蒙淺雪臉上漾出笑意,輕輕在他肩上敲了一下,「嗯,算你有本事。」
叔嫂二人簡短地談過之後,蒙淺雪就像知道了什麼了不起的小機密一樣,時不時就會看著林奚神秘地笑一陣兒。次日雖是除夕,但琅琊閣中從來都不過年,老閣主照常自己用膳烹茶看書,不許晚輩們過來行禮。藺九晚飯後到南峰這邊下了兩盤棋,剛過戌正便告辭離開。他前腳一走,蒙淺雪後腳便藉口孩子睏了,把還想要多玩一會兒的蕭策強行抱去睡覺,寬闊的前廳內轉眼就只剩下了蕭平旌和林奚兩個人。
當夜雖無半點月色,但天氣晴好,長空星河璀璨,積雪未化的遠山近崖濃淡不一,望去宛如一幅黑白潑墨的畫卷。蕭平旌牽了林奚的手,緩步來到落楓台的挑廊邊坐下,拖出事先準備好的酒器,滿滿斟了兩杯。
銀盞輕碰,烈酒入喉,胸中翻起微辣的熱氣。兩人並肩吹著山風,安靜地坐了許久。
「林奚……」蕭平旌朝向她那邊挪了挪,輕觸她的指尖,低聲問道,「你的《百草新集》,應該還會有第二卷、第三卷,是不是?」
「是。天下之大,奇花異草無數。只要我還能走動,就會一直編寫下去。」
「那你願不願意……以後讓我陪著你一起去?」
四野無人,林奚不似日間那般羞怯,反倒低頭笑了起來,抿著唇角反問道:「你是真心想要跟我一起走天下、嘗百草,還是蒙姐姐逼著你這麼說的?」
蕭平旌十分驚訝,「難道大嫂說過什麼你都知道?」
「我不知道……」林奚微微笑著,撥了撥頰邊長髮,「只是能猜到罷了。」
蕭平旌忍不住也笑了一陣,半晌後徐徐收住,認真地答道:「我的確真心想要這樣,其實你也明白……我們都明白……」
醫女微涼的手搭在楓木長欄上,被他溫熱的掌心蓋住,握緊,一點一點拉了過去。林奚轉過頭,看著他在星光下英朗清潤的側顏,胸口滿滿都是柔暖。
彼此的情意早已清透如水,的確無須太多的表白,若說還有什麼心底的企求,那就是希望這樣安寧純粹的時光能夠再長一些,再久一些,沒有金陵,沒有朝堂,忘記那些紅塵起伏紛紛擾擾,就這樣相依相偎,遙看山間光影游移,天空星河流轉。
「你知道黎老堂主正在什麼地方嗎?」蕭平旌拿過酒壺又飲了一口,突然問道,「我的意思是說……應不應該托個人去見一見他……」
林奚呆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兩腮有些發熱,「師父待我向來寬慈,從無拘束……咱們兩個……其實也不用再去請准長輩之命……」
蕭平旌似被這句話提醒了什麼,一下子跳了起來,說了聲「你等等」便飛速跑開,片刻後又急匆匆奔了回來,將一個軟布小包塞進林奚的手中,「我覺得……這個應該你收著。」
林奚疑惑地解開包裹在外的柔軟布料,內裡是一條磨損半舊的皮質項圈,下方純銀的小鎖被擦得雪亮,在星輝映照下格外精巧瑩潤。她看著這個舊年婚約的信物,又看了看蕭平旌帶著笑意的眼眸,心頭既驚訝又感慨,不由脫口問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蕭平旌凝眉回想了一陣,「……應該是去年夏天吧……」
「你也是猜出來的?」
「我可沒有你那麼聰明。大嫂告訴我的。」
「可蒙姐姐怎麼知道呢?」
「大哥告訴她的。」
「那世子又怎麼會知道?」
「嗯,大哥是猜出來的。」
林奚低下了頭,黑亮的眼珠輕輕游動一下,「你說想要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因為這個……」
蕭平旌快速按住她的手背,表情認真,「當然不是!你明明知道不是!」
他的語調中滿是誠意,傷感而又急切,倒讓林奚對自己的話有些後悔,忙將掌心輕輕翻轉,手指交纏,安撫地握了握。都說世間情愛皆如烈火,總是會熾熱到令人想要燃燒。可她和蕭平旌卻很少會有這樣的時刻。他們更像是兩條河流,各自蜿蜒前行,無論是撞擊上險灘,還是被高嶺所隔,都無法阻止他們相互靠攏,直至最終聚首交匯,再也不能清晰地分出彼此。
「既然你我都不是屈從於舊日之約,那你又為什麼想讓我戴著它?」
蕭平旌輕柔地笑了一下,將她的手指拉到唇邊,「因為這是父輩對你我的期許,是他們的心願。再說我戴了它二十來年,現在交給你,感覺好像……咱們之間又更親近了些。」
林奚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蕭庭生臨終前的那一句珍重託付,眼眶突然一紅,忙轉頭遮掩,抽回雙手挽起了自己的長髮。
蕭平旌明白她的意思,拿起項圈,小心地傾過身去給她戴在頸間,手指撥了撥下方那排細小的鈴鐺,也同她一樣想起了父兄,眸中微微浮起淚光。
失去至親的傷口向來便是如此,它刻在心間,隨著時光流逝變得平和淺淡,但卻永遠不會消失。在那之後人生中每一個快樂的時刻,每一個幸福的瞬間,它都會被輕輕地觸動,帶著傷感和思念,隱隱作痛。
「如果父王和大哥能看到今天,他們該有多高興啊……」
那一夜林奚陪著蕭平旌飲乾了壺中的烈酒,看著他在星光下舞劍。後半夜的山風愈轉愈急,捲起殿簷樹梢上的鬆軟新雪,飛揚迴旋,重新飄入挑廊之下,仿若又鋪開了一地碎瓊。
次日清早,蕭平旌獨自一人來到老閣主的茶殿前,請過安後,認真地向他稟報了昨夜重訂的姻約。
「我和林奚已經商議好了,準備等開春雪化之後下山,先到梅嶺,將婚事拜告於父王墓前,然後同行去北燕。她在那裡有百草新卷可編,我也算是替兄長去游一下鄰國山水。」
老閣主對兩人的計畫並不意外,只是簡短地問了一句:「那金陵呢,你終於放下了嗎?」
蕭平旌低頭沉思了片刻,慢慢答道:「雖然曾經心中寒涼,但家國於我,永遠不可能放下。我只是不再試圖背負一切,不再勉強自己應對不想應對的局面。其實父兄對我的期許也就是如此,是我自己……一直把它想得太過沉重。」
老閣主輕輕點了點頭,久遠前塵微蕩在他的眉間,「是啊,逝者所願,都是平安喜樂就好,你自己選擇背負的,皆為你自己的本心,放得下也好,放不下也好,本就該全靠你自己把握。」
蕭平旌低頭受教,行了禮退出,回到南峰。
蒙淺雪早起看見林奚頸間的小銀鎖,不須多問心裡已經有數,立即找小刀要了一本曆書,開始挑起了日子。在她的心目中,自己既是長嫂又是姐姐,男方女方的事務都該由她操持,很快就變成了整個琅琊山上最為忙碌的人,合字、請媒、定聘、下書、備禮……一樣一樣地張羅了起來。蕭平旌和林奚皆是不在意俗禮之人,但為了不辜負大嫂的心意,自然是說什麼聽什麼,沒想到配合到後來,兩人慢慢也有了正在結親的感覺,彼此心裡更加甜蜜起來。
若按金陵的舊規,三書六禮全套走完怎麼也得花上半年時光,山間一切從簡,依著蒙淺雪能接受的最底線來辦,納徵過後也就進了二月。緊跟著的下一個大吉日是二月十八,蒙淺雪一早起身,焚香淨手,將寫有三個待選婚期的紙箋裝進朱封裡,讓小刀拿去給臨時被她指定為女方主婚人的藺九,要求他從中選出一個來。
小刀只在書本上讀過婚約之儀,這還是第一次親身經歷,興致十足,一直都是蒙淺雪最得力的幫手,接了朱封后片刻也不耽擱,飛快地奔到了抄錄閣中。往常這個時辰,藺九都會在此處給最新傳來的信息分類,今天卻沒見著人影。小刀疑惑地又趕去老閣主的茶殿和後山鴿房,差不多可能的地方都找了一圈,最後竟然是在通往前山的高崖邊,才看到了他迎風而立的身影。
「九兄看什麼呢?」小刀湊到身旁,也順著他的視線向下方望去。只見遙遙的青石山道上,一個人影正快速朝著後山方向疾步而來,雖然距離尚遠,眉目不清,但那猿臂蜂腰的身形和極為迅捷的步履都十分熟悉,就連小刀也只看兩眼便認了出來,驚訝地叫道:「那不是荀大統領嗎?他怎麼又回來了?」
藺九沒有回答,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
小刀不解地詢問:「九兄為什麼要嘆氣?」
「世間風起不息,我知道他是來幹什麼的。」藺九眸色幽沉,輕輕搖了搖頭,「說句實話,有時候還真的不想知道這麼多事。」
在叔父遇刺後率禁軍出京追緝的荀飛盞,雖然成功圍捕了那個逃出城去的偽裝商團,也風捲殘雲般清剿了被戚夫人所動用的每一個東海諜探,但他最想要的女刺客卻毫無蹤影,也拷問不出任何其他線索,努力追查到最後,終究還是未能找到新的方向和頭緒。
正月二十一,荀飛盞失望地返回京城,推辭掉蕭元啟自告奮勇的陪同,獨自進宮向蕭元時覆命。
城裡沒有抓到主謀,城外也是無功而返,即便翦除掉再多的共犯從犯,也改變不了東海刺客竟能在大梁帝都刺殺了當朝首輔又全身而退這個事實。朝野上下的恥辱感難以洗刷,小皇帝的心裡更是又憤怒又難過,面對跪在下方的荀飛盞,想著想著就紅了眼圈。
「如今朕身邊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人,一個一個的都走了。先帝傳給朕的這座江山,也不過短短數年便已殘破。朕時常覺得,明明已經竭盡全力,卻仍然做不好很多事情。也許……也許朕並不是真的受命於天……」
荀飛盞聞言吃了一驚,語調不由抬高,「陛下!我大梁國力仍在,失地自然可以收復。您還未到弱冠之年,豈可現在就妄自菲薄?」
蕭元時的情緒正在沮喪之時,安慰的話根本聽不進去,視線怔怔地看著桌案邊蕭平旌遞來的那封書函,表情既愧疚又茫然,「荀卿代長林王呈上的書信朕反覆看了好幾遍,心裡很是難過……長林府一向護衛北境,朕知道平旌哥哥其實並沒有怎麼去過東邊,但他信中的想法和建議,居然與東境將領呈報上的方略不謀而合。朕可以想見,他為了給朝廷寫這封信,不知花費了多少精力和工夫……」
荀飛盞不太明白話題為什麼會轉到這個上面來,只能順勢勸道:「事關國土,這也是應該的。」
「朕並沒有覺得三年前做錯了決定,卻又一直希望能召請長林王重返京城。」蕭元時認真地看向荀飛盞,喃喃問道:「荀卿,朕有時候自己看自己,都覺得太過優柔,也太過矛盾了,你說呢?」
他可以自己責怪自己,荀飛盞當然不可能跟著贊同。不過話到此處,這位曾經的天子近臣大概也聽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召請長林王返京最大的障礙是什麼人人皆知,如今荀白水不在了,宮中的太后難以掣肘前朝,蕭元時此刻的想法已不難猜測。荀飛盞一方面能夠理解他,但另一方面又覺得替叔父難過,胸中一時五味雜陳,對錯黑白統統變得有些模糊,心緒甚是複雜。
「陛下既有此念,那是想要指派微臣前去琅琊山宣旨嗎?」
「不……朕不願意宣發明旨……」蕭元時抬手按住桌上那封信函,搖了搖頭,「平章兄長殉國,大伯父一生戎馬,北境全線大捷,可換來的卻是長林軍建制被除……朕知道,他雖然心繫家國,但卻未必願意回來,朕不想勉強他。」
荀飛盞稍稍怔了片刻,心下逐漸恍然,「是啊,京城人心深沉,難比江湖逍遙。陛下是擔心,明旨宣召會讓平旌覺得難以拒絕?」
蕭元時抹了抹發紅的眼睛,從自己袖中抽出一封書函。十六歲的少年天子已經學會了不能隨心所欲,開始努力讓自己像父皇那樣考慮周全。他知道拒絕明旨會讓新的長林王受到更多非議,而君君臣臣的議論也是他完全不想再聽到的雜音,如果真心想讓蕭平旌有選擇的餘地,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私下致函,請人暗中傳書勸說。
而眼前的荀飛盞,顯然就是一個最合適不過的使者。
「舅父歸葬原籍的事情朕已命禮部安排好了,荀卿隨時都可以啟程扶靈還鄉。朕這裡有一封書信,等你料理完喪事,就悄悄去琅琊山代朕走上一趟。無論長林王最論如何決定,朕的這份心意,總不見得會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