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晉尚書在戶部門外所推算的,狄明此次入京,的確是在履任半年後,依制回朝述職。按大梁原來的慣例,皇家羽林述職的奏本都是直接呈遞內閣首輔審議。如今荀白水不在了,蕭元時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原打算讓中書令和兵部共同接手,可話剛出口,便有不少朝臣露出了異色,連晉勳本人也立即上前,躬身推辭道:「回稟陛下,皇家羽林體系不同,與各行台軍、屯田軍、邊境軍必須分而轄之,這是祖規,兵部恐怕不宜接手。」
蕭元時無奈之下,在朝臣中找了又找,視線最後落到了蕭元啟的身上,「不過只是臨時權宜一次而已,既然兵部不合適,那……那就由萊陽王與中書令一起接手好了。」
有了這道旨意,回府候命的狄明稍稍休整了一天,便正大光明地邁進了萊陽王府的大門。蕭元啟自然早就盼著他來,親自迎入書房,奉茶相待。
「狄將軍果然不愧是國之棟樑,這不過半年,東湖羽林已被管制得齊齊整整,單看隨你回京這幾十個人,便知道必是一支精銳之師。」
狄明並沒隨他客套,微微欠身算是領了讚譽,直接問道:「狄某已經替王爺握住了皇家羽林,接下來,是不是應該趁著荀飛盞不在,大統領之位虛懸,再把禁軍拿下?」
這句話端端正正紮在蕭元啟的痛處,令他俯身端杯的動作都有所停頓,「五萬禁軍直轄御前,四個副統領對宮裡的忠心更是難以動搖。自從荀飛盞辭任出京後我就在想辦法拿下禁軍,可這麼些年的水磨功夫下來,雖然也算是略有進展,但要想讓禁軍如羽林營一般為我所用,沒有個十年八年的謀算,那是根本辦不到的。」
「但是你我都明白,等皇帝再長兩年,這朝堂的風向恐怕又不一樣了吧?」
「將軍說得對。機會難得,稍縱即逝,本王確實也不打算再等。」
狄明凝神估算了一下,「東湖羽林相當於原來的翠豐、衛山兩營合編,末將上任後又想辦法擴編了一些,加上巡防營和王爺私蓄的府兵,滿打滿算八萬人,雖然兵力佔優,但地勢所限,調動兵馬動靜又大,如果和禁軍硬拚,恐怕很難快速拿下宮城。」
「本王知道,起事之後必須要快刀斬亂麻,一旦拖延僵持,消息傳出金陵周邊,情勢的發展便會脫離你我的掌控。」蕭元啟眯起眼睛,冷冷一笑,「所以本王的第一選擇,並沒有打算要拿下宮城。」
「可是陛下和……和那位太后娘娘,他們只在宮城之中啊……」
「將軍錯了。陛下也不是一直都在宮城之中。」
狄明想了片刻,面上漸起恍然之色,「三月春獵……聖駕必去九安山!」
以皇家羽林為主力,在九安山設伏兵變的計畫,蕭元啟至少也籌謀了一年多,心中自信滿滿。眼見狄明已經反應過來,面上笑容更深,點頭道:「聖駕出行之後,本王會立即切斷九安山與金陵的所有聯繫,由何成打開城門放你的人馬進京。春獵常例隨駕的禁軍不過五千,就算再翻個倍,也絕不可能掙脫本王撥出三萬兵力給他們紮好的口袋。所以九安山這邊無須擔心,你我最終成敗的關鍵,只在於將軍你對於整個京城的把控了。」
狄明眸色淡定,自信心顯然也不亞於他,點了點頭道:「王爺放心,此時皇帝和太后都不在,禁軍對於宮城戒備必然會鬆懈許多,只要能將他們分割開來,禁閉於營中,隔絕和外界的聯繫,就能穩住京城。」
蕭元啟努力按捺住胸腔內翻騰的激動之情,起身從書房暗櫃中拿出一個木盒,將盒內一卷龍紋黃帛的聖旨交到狄明手中,「這封御旨雖是偽造的,但拿在你這位羽林營統領大人的手中,肯定不會有人起疑。將軍進城之後應該怎麼用,想來已經心中有數?」
「禁軍乃是天子護衛,只要能用這道旨意困住一時,等王爺大功告成,從九安山歸來榮登大位之際,他們自然而然也就變成是您的禁軍了。」狄明將偽旨收入袖袋之中,起身抱拳為禮,語調堅定,「末將知道,不走到最後一步,難說會有什麼變數,不過即便遇到了最壞的局面,也請王爺相信,末將的東湖羽林……絕對可以與禁軍一戰。」
在這次閉門密談之前,蕭元啟一直害怕狄明的決心不夠堅定,而狄明也不太相信在帝都真有發動兵變的機會。兩人心中各有疑慮,誰都沒有想到碰面之後竟然能商議得如此順利,各個環節很快就被他們串聯扣接了起來,大有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感覺。
然而志得意滿的頂點,往往都會發生突如其來的變故,這一次看來也不例外。就在狄明述職完畢準備出京的前一天,蕭元啟聽到了一個令他目瞪口呆,半天都緩不過神來的消息。
小皇帝詔令禮部,聲稱太后玉體欠安,取消了今年的春獵。
雖然多少交雜了一些政治上互相扶持的因素,但荀太后與荀白水之間的兄妹之情也的確稱得上深厚。一想起每年這個時候,兄長必會忙前忙後打點聖駕春獵,荀太后便覺得心頭空落落的,格外傷心,索性叫了皇兒進來,蠲免出行。
這封詔令對蕭元啟的打擊之大簡直難以言表,他聯同數位朝臣勸說蕭元時無效,最後只能抱著萬一的希望,親自前往咸安宮求見太后。
自打臘月初起,荀安如就再也沒有進宮叩見過太后。不過在明面兒上,她生病的緣由是因為小產,而小產的緣由是因為叔父遇刺,總之都算不上蕭元啟的錯。反倒讓他以妻子病中牽掛姑母為藉口,頻頻進宮慇勤問候,在太后那裡爭得了一個不錯的印象,每每求見之時,總能得到允准,直接由座前女史引入正殿請安。
「萊陽王今天怎麼又想起進宮了?安兒可好?」
蕭元啟禮畢起身,恭謹地答道:「多謝娘娘掛記。安如的病時好時壞,她自己也十分著急。就怕到了春獵時仍然不能痊癒,無法隨駕侍奉娘娘。」
荀太后微微皺眉,「哀家跟陛下說了,正月裡首輔大人遇刺,這剛剛才送了葬,愁雲慘霧的有什麼心情出行。你叫安兒好生養著吧,今年沒有春獵了。」
「是。陛下已經跟朝臣們提過,臣這次進宮,便是受各位大人所托,前來懇請太后娘娘三思的。」
荀太后心中不悅,臉色頓時沉了下來,「皇族春獵,自當由陛下聖意獨斷,與朝堂上的各位大人何干哪?」
蕭元啟急忙賠笑了一下,躬身道:「太后娘娘知道,我大梁皇族春獵,一向並非玩樂而是祭典,祈求天下萬物繁衍生息,皇家子弟勇武,邊境戰事平順。正如娘娘所言,近來內廷與朝堂多有不安,比起往年,更加應該誠心誠意禮祭上天。如若隨便取消,恐怕對江山不利。故而朝臣惶恐,暫時未敢奉詔。」
「未敢奉詔?」荀太后冷冷地哼了一聲,「聖駕出行不是小事,沒有首輔大人坐鎮,哀家就是不放心。到底是誰不敢奉詔,讓他當面來回,哀家倒要看看他有多大的臉。」
「太后娘娘多慮了。聖駕春獵,無論是禁軍安防,還是朝閣留值,皆有章程可循。微臣以前也曾襄助首輔大人安排過,頗得他的讚譽。」蕭元啟說到此處,抬袖拭了拭眼尾,「為了荀大人在天之靈能得安心,微臣必定竭盡所能,為陛下安排妥帖。」
荀太后不由也紅了眼圈,難過地道:「兄長以前……確實曾向哀家誇讚過你做事細心……」
「臣每每見到安如少食寡言,心中便如刀絞一般。可以想見太后娘娘如此悲痛,陛下的心裡一定比臣更加難過。若是娘娘能夠暫離京城,稍加振作,至少陛下可以略感寬慰,不必太過擔心娘娘的御體。」
他語調哀沉地推出蕭元時來,荀太后果然有些鬆動,可猶豫片刻之後,她還是搖了搖頭,主意未改,「你說的這些雖然有理,但哀家心中不知為何總是有些發慌。此時宜靜不宜動,聖駕還是留在宮中的好。」
蕭元啟既失望又心焦,語調不由稍急了些,「太后娘娘,春獵大典乃是祖制……」
荀太后低垂的眼簾猛地一抬,眸色甚是凌厲,冷笑道:「哀家嫁入皇室的時候,你母親還在東海呢。萊陽王這是跟誰學的,在我咸安宮裡頭提祖制?」
深知這位太后娘娘不是個柔善之人,蕭元啟哪敢再多言,立即低下頭來,跪地請罪。
「武靖爺時,先帝時,都曾因故停過春獵,也未見有這麼多的逆耳之言。怎麼,輪到陛下就不行了嗎?」荀太后緊盯了他片刻,大概對他伏地惶恐的樣子還算滿意,這才稍平怒意,拍了拍座椅的扶手,「哀家心意已決,此事不必再議。」
從咸安宮中鎩羽而歸,蕭元啟臉上的鐵青色一路未褪。回府後聽何成說狄明正在書房等候,他又趕忙穩了穩心緒,端整面色,不讓自己顯得過於沮喪。
推開房門,獨立在茶案前的狄明立即轉過身,急切地問道:「怎麼樣?」
蕭元啟搖了搖頭,「取消春獵已成定局,御駕絕對不會出京了。」
狄明怔了片刻,語調遲疑,「那……那要等明年嗎?」
蕭元啟心頭一緊,用力咬住了牙根。一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可也不短,就算朝中大勢能夠穩住,可東海……東海也絕不可能讓他安安閒閒再過這一年。
「夜長夢多,不能再等。只是改在京城裡動手,勝負便是未知之數。將軍如果心意有變,本王倒也能夠理解。」
狄明並不在意他這句話到底是試探還是真心,語調冷冽地應道:「我既已決定跟隨王爺起事,早就知道要冒生死之險,又怎麼可能迎難而退?」
「好!能得狄將軍在我左右,即便最終要血戰宮城,本王也無所畏懼。」蕭元啟立時面露喜色,鄭重地向狄明抬手為禮,「只是眼下這樣的情勢,已不能按原先的想法一味求穩,恐怕得要冒些風險,賭賭運氣了。」
動手的地點從九安山改到京城,以前商議的分兵、偽詔等許多手段需要大改,而狄明又必須按原定行程出京,以免惹人起疑。眼看時間已經不多,蕭元啟忙命人備下膳食,兩人在書房邊吃邊談,足足商議了一整夜,才算大致定下了一個新的計畫。
通宵燈亮,銅台上的燭淚已堆似小山。何成輕輕叩響門扉,提醒時辰已到。蕭元啟起身,親自將狄明送到北角門邊,握手叮嚀:「將軍回營安排妥當之後,便可派人入京通知我,到時本王再給你約定之期。……唉,無論最終成敗如何,至少你我,也算是為這大梁江山,盡了自己的心力。」
狄明心頭微熱,用力抱拳深深一禮,堅定地答道:「末將相信王爺是天命所歸,無論多少波折,也一定會心想事成。」
暗伏在角門外小巷牆頭的岳銀川看著狄明的背影悄然消失於街口,心頭沉沉如壓巨石。
一個人但凡起了謀篡這樣的心思,絕無可能輕易打消,岳銀川眼見東湖統領在萊陽府中留了一夜,稍稍一想就能猜出春獵取消的決定,並沒有從根本上改變蕭元啟的任何計畫。
可是就算他提前猜到了又能怎樣?來自芡州邊城的區區七人,試圖阻攔赫赫羽林數萬精兵,實可謂螳臂當車,似乎極其可笑,卻又讓人根本笑不出來。
眼見主將憂心忡忡,譚恆忍不住出言勸道:「我還是覺得不大可能……沒了春獵,五萬禁軍鎮守宮城,就算東湖羽林已在萊陽王的掌控之中,那也不是必勝之局,他真的敢這麼冒險嗎?」
岳銀川嘆息了一聲,「金陵承平已久,誰都想不到萊陽王包藏禍心,荀大統領又不在,禁軍……也未見得就無懈可擊。」
「羽林營至少還駐軍在外,禁軍可就在荀老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呢,他才去世多久,萊陽王不可能有機會……」
這句話中似乎有什麼地方觸動了岳銀川,他霍然回頭,怔怔地看著譚恆。
荀白水臨死前模模糊糊吐出的那幾個字,岳銀川反覆思量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譚恆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提起他,倒讓這位年輕將軍靈光一開,神色有些激動。
「我知道了!我終於知道荀大人臨終所言是什麼意思了!」
「什、什麼?」
「他想讓我去通知長林王,他想跟我說,能護衛陛下者,唯有長林王!」
譚恆又是驚訝,又是茫然,呆呆地問道:「可是老王爺不是已經崩逝很久了嗎,將軍要怎麼通知……」
岳銀川快速下了決定,無心多做解釋,一把抓住副將的肩頭,認真地問道:「小譚,你不是一直有個心願,想要去看看天下聞名的琅琊山?」
譚恆的眼睛頓時一亮,用力地連番點頭。
次日清早,初升的朝陽剛上樹梢,霧氣未散,瓦上猶是一片白霜。譚恆收拾整齊,換了一身褐色短衫,背著包裹和佩劍走出主屋。
佩兒從廂房廊下走出,怯生生地在小院中迎上他,蹲身行禮,問道:「譚將軍是要出遠門嗎?」
譚恆點了點頭,溫言道:「我請將軍給你勻了些銀子,就放在裡面茶桌上。雖然不多,但也夠你再去租個地方日常花用。記住,最好住得離宮城遠一些,儘量待在屋子裡不要出門。我們將軍說,就算京城真的有變,也不大可能會波及庶民,不用害怕。」
佩兒眼中浮起淚水,「我明白。那你們呢?」
為了讓她寬心,譚恆玩笑般地擠了擠眼睛,「放心吧,我們也希望風波平定之後,人人都還活著,將來可以再次相見。」
佩兒心頭一絞,頓時淚如走珠,譚恆忙抬手給她拭去,柔聲安慰,「你是個好姑娘,既然能大難不死,將來必有後福。」
遣派了譚恆前往琅琊山之後,岳銀川將餘下的五名侍衛分成了三班,並不敢更多接近萊陽王,而是儘量死盯住何成,希望能夠提早發現一些變亂的前兆。最初半個月極是安靜,何成打理著巡防營的例行事務,毫無異常,直到清明那日,他在東門接到兩名羽林信使,引領進萊陽王府,半個時辰後又親自護送出城,可謂來去如風。
越是這般快速的訊息接觸,越像是已經開始行動而非尚在籌謀,岳銀川心知不能再等,悶悶沉思到日落黃昏,最終還是下定決心,來到了兵部尚書晉勳的府邸前,遞入拜帖。
因籌議東境方略一事,他與晉勳這些時日接觸不少,但前往私宅求見卻還是第一次,更何況天色已晚,並不是正常拜客的時辰。接到通報的老尚書驚訝之餘,反倒起了好奇之心,命人將他請入前廳,穿著便服過來相見。
「這麼晚了岳將軍到老夫家裡頭來,是有什麼急事嗎?」
岳銀川抱拳行了禮,視線掃過周邊的侍從們,「末將的確有要事相告,能否請尚書大人……」
晉勳雖然不解,但還是揮手斥退了侍從,「什麼事啊這麼神神秘秘的,說吧。」
岳銀川確認周邊無人,這才深吸一口氣,撩衣跪了下來。
勾結外敵、交結羽林、叛國謀逆……每一項罪名單獨拿出來,都能成為震撼朝野的一道驚雷,偏偏就是彙集起來的時候,總是無端透著一股莫名其妙的不真實感,讓人無法在短時間內消化接受。晉老尚書對此的反應也不例外,聽了岳銀川儘量簡短的舉發之後,又驚又怒,直接拍桌斥道:「簡直胡說八道!皇家羽林向來只奉御旨行事,怎麼可能輕易被人掌控!」
「末將親眼看見,狄將軍在京城停留之時,多次出入萊陽王府……」
「羽林統領進京述職,陛下欽令由萊陽王和中書令主理,他當然要出入萊陽王府了,老夫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大人,末將並非只憑一些蛛絲馬跡就隨便猜測,剛剛也跟您說過,那名被救下的婢女……」
如果說荀白水當初只是半信半疑,那麼晉尚書顯然連聽都不想多聽,立即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婢女惡奴乃是下賤之人,其言豈能輕信?在老夫看來,你方才說了這麼多,樁樁件件都是牽強附會,沒有半點實在的東西!幸虧你還知道夜裡私下找到老夫說這些,若是旁人,早就以譭謗之罪將你拿下了!」
身為部閣重臣,晉勳通曉政務,閱歷深厚,並非沒有足夠的思辨之力。但大梁自武靖帝起連接三朝,無論金陵城怎樣風波迭起,至高皇權皆未曾受過真正的威脅,這讓大部分朝臣對於臨近的危機都失去了必要的敏感。更何況萊陽王府的根基實在淺薄,在這位尚書大人的眼裡看來,蕭元啟根本就沒有足以掌控羽林、發動兵變的實力。
「岳將軍還年輕,又曾為國立功,老夫本著惜才之心,可以饒你這一回,但你若繼續說這種虛妄不實之言,那就沒有人幫得上你了!」
老尚書一甩袍袖轉身離開,氣呼呼地消失於夜色之中。岳銀川追了兩步,又絕望地停了下來,雙拳握緊,心頭一片冰涼。
三月中,穀雨將近,浮萍始生。連續數日綿綿陰雨之後,難得有一日放晴。萊陽王府荷院花廳上擺出盛筵,蕭元啟一襲王服,神采奕奕地步出二門,來到影壁之前迎客。
能得這位正當紅的宗室郡王親自禮迎的當然也並非普通的客人,正是四位禁軍副統領中的三位:唐潼、鄭春洮和謝鼎。
「三位統領大人光臨敝舍,榮幸之至。」
唐潼的職階略高半級,代三人回話:「承蒙王爺見邀,當然應該來。您不是還說,有我們大統領捎來的書信嗎?」
蕭元啟一面側身示意客人們前行,一面道:「是啊,荀兄可能是為了寄送方便,把給拙荊的家信和給諸位統領的書信全都封在一起送到我這裡了。本王想著,這個年過得亂糟糟的,都沒好生請過客,所以略備薄酒,借這個由頭大家聚一聚。可惜吳大人今日在宮裡當值來不成,只能日後補請他了。」
雖說禁軍將領不宜結交朝臣宗室,但偶爾吃一頓酒並不算什麼。再加上荀白水遇刺引發的緊張局面剛剛才有所緩解,幾位副統領的弓弦確實繃得太緊,倒也樂意在這樣不當值的日子裡,能夠稍稍鬆緩一下。
說話間穿廊過院,眾人已經進了花廳,彼此又客氣一番,序禮入座。數名如花侍女裊裊轉出,提壺斟了酒,又退出廳外。
蕭元啟笑意盈盈,雙手舉起金盃,「三位大人夙夜辛勞護衛宮城,一杯濁酒實在無以為敬,還望不嫌簡薄,滿飲此杯。」說罷先行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三人都是好酒量,又不疑有他,舉杯略作回禮,各自飲畢,蕭元啟又親自起身一一斟滿,不多時推杯換盞,酒過三巡。
此刻廳外徐徐有絲竹之音響起,悠然悅耳,溫婉清揚,如行雲流水般迴蕩於三月春風之中,再配上廳外荷塘水波瀲灩,更是美景美樂,相得益彰。
唐潼原是諸同僚中最愛風雅享受的一個人,又剛飲過酒,當下微微半闔眼眸,隨著曲聲輕輕敲起了節拍。正在陶醉之時,突聽得身邊撲通兩聲,似有重物砸地,訝然抬首,只見坐在左右兩邊的鄭春洮和謝鼎全都翻倒在地,手足微抽,七竅中流出黑血,撲上前探看時,早已沒了氣息。
「來、來人……王爺……」唐潼驚慌大叫,廳外樂聲也隨之加急,聲如金戈戰鼓,重重擊上他的心頭。
蕭元啟緩步走到他的面前,用足尖撥了撥軟綿的屍身,挑眉問道:「唐大人知道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活著嗎?」
唐潼扶著桌沿站了起來,悲怒交加,紅著眼睛瞪向他。
「這些年,我與唐大人的交情最好,知道你不是一個死心眼的拘泥之人。」蕭元啟負手在後,微微笑了一笑,「告訴你實話吧,本王志在江山,手下已有七萬羽林人馬,大可與禁軍一戰,但卻又不想走到那一步。羽林和禁軍都是朝廷精兵,我身為大梁子弟,為了少生殺戮,唐大人才能有這樣一個機會,一個讓你可以選擇的機會。」
唐潼臉色灰敗,喃喃地道:「你……你要謀反……」
蕭元啟坦然點頭,「是,我要謀反。」
「你不可能贏的……你根本做不到……」
「結局如何自有天定,做不做得到都是後話了。」蕭元啟淡淡地向他攤開手,「眼下需要做決定的人不是本王,而是唐副統領你。簡單些說吧,你面前現在有兩條路,要麼隨你的同僚一起玉碎殉主,一死百了,要麼就抓住本王放開的這線生機,改換陣營,賭我有沒有這個天命。說到底,本王也是武靖爺的嫡親皇孫,和宮城御座上的那位相比,其實也不差什麼不是?」
蕭元啟語調輕柔,卻又透著幾分刺入骨髓的陰寒,讓人全身的血液都隨之凝滯。面對兩具發黑的屍身,面對死者痛苦扭曲的面孔,「玉碎殉主」四個字突然間變得如此真實而又鮮明,不再像以往那般容易出唇。
「……不知王爺……想要讓我做些什麼……」
良久沉默之後,唐潼顫顫低沉的語音終於入耳,蕭元啟緊握在背後的雙手一鬆,面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