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下部·千里勤王

  清寒已去暑熱未至的仲春天氣,是一年中難得的舒爽時節。駐於灞陵原上的灞州營主將冼秉忠一早起身,在院中練了好幾趟拳法,這才回房洗漱更衣。

  這位五十出頭的老將軍身有舊年戰傷,冬日裡骨節僵硬,不能親自督查練兵,所以每到春季都會加倍勤謹,總是日出後不久便離衙入營,至晚方歸。此時晨光清亮,已至卯正三刻,親兵們早在院門邊集結,等待主將裝束停當,一同隨行。

  剛過中廳,前門突然遞進一封素面書函,冼秉忠立於柳蔭底下看了,臉上的表情既驚詫又感慨,立即傳令今日不再出門,自己回房整整齊齊換了正裝,也不知是在等什麼要緊的人來。

  臨近隅中,軍衙外的黃土大道上煙塵飛揚,密集的馬蹄聲急如雨點,紛沓傳來。道邊奉命張望的親兵慌忙進去稟報,不多時,前衙正門與左右側門同時打開,洗秉忠領著數名副將,眸色有些激動地迎了出來。

  來者聲勢遠望雖盛,其實不過數百人而已,大部都在百丈外的空場處停下,唯有十數騎繼續向前,行至軍衙外下馬。

  居首一人自然是蕭平旌,他此刻已經改了裝束,穿著一身暗青團花的舊戰袍,腰束軟甲,未戴頭盔,鞍邊掛著兄長舊日的長槍,槍頭的紅纓似乎剛剛換過,赤殷如血。

  荀飛盞騎了一匹紅鬃戰馬,在他左側跟隨。右側一人藍袍烏甲,眉目英武,頭冠上嵌有五品將官方可使用的欖金石,竟是多年未見的東青。

  自那夜決定起兵之後,蕭平旌並沒有立即行動,反而在廊州城內多留了兩日。荀飛盞心頭焦灼,問他緣故又不肯明說,急得團團直轉,正忍耐不住想要發怒時,東青突然帶著數百人馬出現在城外,派人進來通傳。原來下山後的第一天,蕭平旌就已經安排琅琊鴿房發出了召請他的訊息,這兩日停留也就是在等他。雖然是兄長的副將,自己的舊屬,但如今距離當年分別,畢竟已隔了整整三年。東青身上有軍職,有前程,此去金陵結局難料,他若願意同行,是他的忠義和情分,他若不願冒此風險,那也是人之常理。為了不叫他遭人非議指責薄情,蕭平旌任憑荀飛盞跳腳也不解釋,只等到了約定之期,東青如果不來,便當作沒有通知他,悄悄啟程就是。

  「原來這兩天你是在等東青!」荀飛盞是個爽直的人,哪裡想得到這麼細這麼深,跟著蕭平旌出城後一看,立時高興地捶了他一拳,「怎麼不早跟我說!」

  蕭平旌壓低聲音,認真地詢問東青:「這不是一時之勇的事情,你可都想清楚了?」

  東青平靜地答道:「無論世間是否還有長林名號,身為軍中兒郎,自當護衛主君,為家國而戰。請王爺允准東青隨行!」

  他後方眾多追隨而來的將士齊聲道:「請允准隨行!」

  蕭平旌心裡雖多少有些把握,但眼見此景還是頗為感動。荀飛盞更是連眼圈都紅了,在馬背上抬手抱拳,向眾人致意。

  這一批由長林舊屬及親衛們組成的人馬大約五百,皆為精騎,算是蕭平旌最初起事的人手。接下來再過四州,每到一處他都會發出勤王召令,聯絡當地的駐軍將領,無論對方是傾力跟隨還是懷疑推托,均由人自己度量,絕不勉強。如此行軍不過十日,人馬已至數千,一路來到灞陵原上。

  嚴格說來,冼秉忠是禁衛府出身,年輕時做過蒙摯老將軍的親衛,因功遷升,屢任至此,並非長林部系。但若因私而論,他青壯年時在京的日子不短,也常得老王爺指點提攜,故而一看見蕭平旌便想起舊情,眼中滴下淚來,上前行禮。

  「當年世子離世,老王爺離世,末將因職責所拘,皆未能親奠,心中常懷感傷……卻不想今日,還能再見到二公子……」

  蕭平旌知他身有骨傷,未待屈膝便一把扶住,握了手臂,「老將軍切莫多禮,這也不是什麼正經場合,晚輩當不起。」

  冼秉忠定神拭淚,又跟荀飛盞見了禮,請眾人進前廳落座奉茶,再開口時已改了稱呼,「王爺孝期已滿,末將是知道的,只是未曾聽聞過您重返朝堂的消息。您今日來此,想必不是單純路過,更非探訪舊人,倒不知有何要緊的事務,用得著我這把老骨頭來盡力的?」

  按理說勤王起兵這樣的陣仗,又無須隱藏行跡,自然早就是消息四散,到處傳開。但灞州營裡正閉了柵門在練春兵,少聞外事,蕭平旌一路狂飆行動又快,故而冼秉忠未曾聽到風聲,只是憑著老將的敏感,察覺出有大事發生,這才主動開口詢問。

  他既然問了,蕭平旌自然也不必迂迴,三言兩語便將自己的來意述說清楚,提出要徵用灞陵原上這三萬行台軍力,前往金陵勤王。

  冼秉忠是從低階做起的武臣,大半生也算飽經風霜,但卻第一次聽說京城兵變這樣的事情,整個人都驚得呆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低頭默默思忖。荀飛盞見他猶豫,著急地想要開口勸說,被蕭平旌以手勢止住,示意他耐下性子,等老將軍自己考慮清楚。

  大約一盞茶工夫之後,冼秉忠終於抬起了頭,欠身為禮,「請王爺恕我倚老賣老,失禮多問幾句。」

  「老將軍有何問題,盡請直言不妨。」

  「按朝廷詔令,長林建制早除,王爺此刻亦無軍職,您手中的長林軍令,其實並無真正的號令之權,我說得可對?」

  「對。」

  「那不知王爺……是否持有陛下的詔書或兵符呢?」

  「我三年未見陛下,金陵又已失陷,哪裡來的符詔?」

  「這金陵失陷之事……是有實證還是王爺的推測?」

  「此刻多半還是我的推測,但我有信心,知道自己沒有算錯。」

  「如果王爺錯了,我等盲目跟隨,豈不是勤王未成,倒變成反叛了?」

  「確實有此可能。」蕭平旌坦然答道,「所以晚輩必須事先詢問老將軍,您可願跟隨?」

  冼秉忠定定地看了他許久,深吸一口氣,起身抱拳,「若王爺不嫌老朽,末將願意。」

  灞州營三萬人馬加入勤王隊伍之後,蕭平旌正式打出了長林旗號,南下一路獵獵招展,歷經十三州,應者如雲,甚至有不在行軍線程上也未得召喚的零散兵力,或一兩千,或結而上萬,紛紛來投,總數急速破了十萬。整支大軍旗號蕪雜,卻聲勢浩蕩,沿大運糧道而行,途中取軍倉存糧為資,偶有拒絕過境的州府,也只是默默閉關任其繞行,竟未遇任何強力攔阻,便直奔金陵。

  四月十四,大軍行至七寶鎮,前方譚恆率斥候逆向奔來,在蕭平旌馬前行禮,「回稟王爺,蕭元啟安置在金陵周邊的警哨,已經全都掃乾淨了!」

  蕭平旌微笑道:「也不能掃得太過乾淨。」

  譚恆忙道:「是,是,王爺的吩咐末將都記得,特意放了幾個人,讓他們去金陵報信。」

  蕭平旌朝著金陵方向看了片刻,吩咐道:「集結前鋒騎兵,執長林旗號,隨我連夜行軍。」又轉向身邊的荀飛盞,「主營大路人馬,就麻煩荀大哥壓陣了。」

  荀飛盞驚詫地抓住他的韁繩,問道:「前鋒騎兵只有五千,你脫開主力先到京城,怎麼對敵七萬叛軍?」

  「從沿途接到的消息來看,京城是三月十六那天禁閉的,算來陛下的生死已經懸於一線,我只是想讓叛臣們早些看到長林軍旗,」蕭平旌笑了一下,拍拍荀飛盞的肩,「放心吧,蕭元啟的深淺我知道,他敢出城,我就敢應戰。」

  荀飛盞對他自然甚有信心,聽了這番解釋,緊握馬韁的手指便鬆了下來,頷首領命,又叮囑他多加小心保重。

  脫離了中軍與輜重,前鋒騎兵營行速大增,一夜疾行,竟恰好趕在十五當天日禺之前抵達金陵,在北城門外的開闊之地擺出數個方陣,擂鼓搖旗,炫顯聲勢。

  乾天殿上精心籌備的禪位大典被這樣粗暴打斷,激得蕭元啟驚怒交加,立即遣退群臣,命何成將蕭元時重新押回宮城,自己更換了戎裝,帶著狄明匆匆奔至北城樓上,親自察看情勢。

  是日天氣晴朗,無雨無霧,視野遼闊,城下數千騎兵軍容嚴整,長林戰旗獵獵招展。一身甲衣的蕭平旌雖因遙遠而看不清眉眼,但以蕭元啟的目力,當然也能認得出來的確是他本人不假,牙根頓時咬了起來,面色鐵青。

  狄明侍立於旁側,神情也頗有動搖,喃喃感嘆道:「居然真的是長林軍旗……我身為大梁的武臣,以前從來都未曾想過,自己這有生之年,居然會與長林軍為敵手。」

  「不!那不是長林軍,不是!」蕭元啟手扶堞垛搖了搖頭,似在回答狄明,又似在說服自己,「蕭平旌的嫡系早就已經被拆得四散零落,絕不可能千里之遙拉到京城來。那下頭……只不過是他情急之下,拼湊出的一些烏合之眾,打著長林的旗號而已。本王有七萬精兵,狄將軍也是一代勇將,下頭這麼一點人馬,轉瞬之間就能碾得粉碎!」

  狄明先躬身應了個「是」字,又掃視下方一眼,「王爺所言不差,蕭平旌亮出旗號這麼久卻未見攻城,可見確實兵力不足。末將以為,不能讓他這樣陳兵在外,動搖京城的軍心。請王爺下令,末將願出城一戰。」

  蕭元啟眉尖急跳,「你有把握嗎?」

  「城外地勢開闊,羽林兵力遠勝於他,末將有把握。」

  蕭元啟揚首看向遠方,極目之處的曠野緩坡上確實十分寧靜,看起來似乎真的只有那麼幾千的軍力,但一想起蕭平旌用兵之狡詐,想起自己當年在甘州營時從來沒有跟上過他的思路,蕭元啟的心中便是七上八下,糾結不定。

  「他帶著幾千人馬在城下挑釁,焉知不是設了伏兵?金陵城池巍巍,糧資豐厚,易守難攻,匆忙出戰太過魯莽,還是再穩一日,多看看的好。」

  狄明聽了覺得也有些道理,便沒再堅持,請蕭元啟先回宮城坐鎮,自己親守城樓。

  就這樣延緩了一天,荀飛盞所率的中軍次日凌晨加速趕到,與前鋒會合。等到朝陽升起,曙光再露之時,展現在狄明眼前的已不再是昨天那數個方陣,而是黑壓壓一片望不到頭的大軍,上百面顏色樣式不一的旗幟,擁簇著居中高揚的長林戰旗,聲勢驚人。

  指揮重兵合圍金陵之後,蕭平旌並沒有立即展開攻勢,而是選了正對北門的坡頂處立了帥帳,親筆寫下一封箭書,命長弓手射上城樓,接著召各路將領入帳,令其各自約束部下,不得擅動。

  眾將領命退出後,在外安排圍城紮營大局的荀飛盞風塵僕仆地趕了回來,一進帳便問道:「聽說你向城中遞了箭書,要給蕭元啟三天的時間,讓他提出交換陛下的條件?」

  蕭平旌頷首應道:「沒錯。」

  「這可是謀逆大罪,絕無半分可以寬宥的餘地!」

  「不然怎樣呢?陛下、宗室、朝臣,還有皇家宗廟,全都在蕭元啟的手中,一旦把他給逼急了,結果一定是玉石俱焚,荀大哥願意看到那樣嗎?」

  荀飛盞被這一句話問住,呆想了半天,不甘心地道:「但、但是……你讓他來提出條件,那肯定不會簡單,真的就能答應啊?他如果一步一步地,越來越過分怎麼辦?一個勾連外邦的逆賊,若是因挾制天子而不得懲辦,天下百姓何以心甘?」

  蕭平旌輕輕嘆息一聲,「道理我也知道,可陛下在他手裡一日,咱們就不得不投鼠忌器,謹慎行事,你再生氣也沒有用。」

  荀飛盞聽了愈發氣悶,在帥帳中來回走了好幾趟,突然感覺有些不對,停步瞪了過來,問道:「我還不知道你,你可不是這麼容易就退讓的人?是不是……又在打什麼別的主意?」

  蕭平旌忍不住笑了起來,微微點頭,「荀大哥猜得沒錯,這三天時間說是給蕭元啟考慮,但實際上,那是留給我自己的。」

  荀飛盞驚詫地靠近兩步,「你要做什麼?」

  「我想要悄悄潛入京城,先從他手中把陛下給偷出來。」

  「偷陛下?你能怎麼偷?」

  「還不知道。」蕭平旌聳了聳肩,屈指敲著自己的額角,「我這不正在想著呢嘛。」

  城外彎引長弓直射進主樓中的那支箭書,自然很快就傳遞到了狄明的手中。他匆匆拆看之後,一言不發,將信箋掖在袖中,快步下了城樓,縱馬親自奔往宮城。

  蕭元啟早在禪讓大典之前便已遷入養居殿,只是未敢直接沿用宮裡的使役人等,起居依然由信得過的親衛侍候。勤王大軍四面圍城的消息一個時辰前已經報給了他,殿內顯然剛剛經受過一次狂怒的風暴,龍案碎裂,燈台翻倒,眾親兵皆被呵斥了出去,惴惴地站在門外廊下。狄明進殿之後,淡淡掃了一眼周邊狼藉,並未多言,靠近御座前行禮,將那封箭書呈遞給了蕭元啟。

  不過一頁信紙,六七行字,蕭元啟卻反覆讀了數遍,唇色灰白,「三天……我數載心血,最為榮耀之時,被他這樣一撕而碎,到最後賞我三天……蕭平旌……既然世間已經有了我,上天又為何還要讓你生下來……」

  狄明也是個有頭腦懂征伐的人,巡察四門默算過對方兵力之後,心中自有幾分愴然,聞言勸道:「蕭平旌的背後,是他父兄兩代人數十年沉積下來的聲勢,不像王爺只有一人之力……」

  蕭元啟垂首良久,突然問道:「你後悔嗎?」

  狄明慢慢搖頭,「狄某追隨王爺起事,不是一時衝動。在答應您之前,早就設想過最壞的情形。好在已無家人會受我株連,左右不過一條性命罷了……」

  「不,眼下還不是最壞的情形……」蕭元啟繃緊了面頰,眸色更冷,「只要蕭元時還在我手裡,那就絕不可能是最壞的情形……」

  他一面說,一面突跳起身,大步奔出門外,轉過側廊的虹跨橋,飛速來到囚禁蕭元時的偏殿,命人打開了唯一一扇還未被釘死的大門。

  蕭元時頭上冠冕已除,但仍穿著大典時的衣服,盤腿靠柱而坐。那一日乾天殿上突發驚報,何成奉命將他帶回看押,經過側門外兩個小皇弟身邊時,三人都痛哭起來,抱著不肯放開。何成一時惱怒,下手略重,將蕭元時從階上直摔出去,下唇磕出長長一條血口,此時雖已不再流血,但依然結著厚厚的傷痂,連同下巴一起腫了起來。

  蕭元啟來到小皇帝面前,蹲下身,細細瞧了瞧這傷口,搖頭嘆道:「陛下雖然退位,但到底也是龍脈皇裔,怎能輕易辱之?」說著便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了一粒藥丸在掌心,用指尖捏成膏體,慢慢在血口上抹勻,最後笑了一下,重新站直身體,命聞報趕來的何成將兩個小皇弟帶來。

  何成領命退出,不多時便一手一個,將元嘉、元佑拖了進來,向前一推。這兩個孩子蜷成一團,滿面涕淚,又不敢哭出聲響,望之甚是可憐。蕭元時護他們不住,大覺羞辱又無可奈何,只能拚命忍住,閉目不看。

  「你是不是以為蕭平旌來了,自己就一定可以得救?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本王若敗,第一個陪葬的人自然就是你。不過我也不傻,自己一生宏圖,豈能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你死……但他可以活下來……」

  說到「他」字的時候,蕭元啟突然出手,將最小的元佑抓在手中,捏頸提了起來,「你瞧瞧,一個先帝庶出的皇子,一個養在深宮,從來沒有人真正在意、認真教導過的無知小兒……陛下覺得你死之後,蕭平旌會不會真的遵循大義名分,立此幼兒為江山之主?就算他會,手裡攥著這樣一個無依無靠、只能任他擺佈的傀儡,那位口口聲聲忠義在心的長林王……就真的永遠不會取而代之嗎?」

  蕭元時雙手緊緊攥握成拳,壓在盤坐的膝蓋上,仰起頭一字一頓地問道:「蕭元啟,朕不明白,你這麼做,到底想要證明什麼?」

  蕭元啟一把丟開了元佑,抽出腰間長劍,指尖抹過鋒刃,冷冷道:「我可以輸,也可以敗,但終有一日,天下人可以看到,其實長林王和我並沒有絲毫不同。什麼君臣綱常,什麼江山大義,全都是粉飾和藉口。本王既有機會又有心志,憑什麼不爭,又憑什麼不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