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中國最大的進出口碼頭。
吊車林立、機器轟鳴,大貨車往來穿梭,巨大的遠洋輪船並排臥泊海中。
起航的日子有講究,像這樣天高雲淡的天氣,簡直再好不過。
「長舟號」是艘多功能萬噸巨輪,排水量驚人。站在岸邊抬頭看,如同一座高聳的堡壘,遮天蔽日。吃水線已平,還有零星的貨物在轉運,這艘船眼看就要揚帆出港。
趙秉承將車停好,打開後備箱,把行李箱提出來。
許衡勉強推開副駕駛座的門,緩慢地伸直腿腳活動關節。遠洋船的碼頭修在郊區,路上顛簸了將近四十分鐘才到,簡直讓人欲*仙*欲*死。
「等一等,我先跟船上聯繫。」趙秉承偏著腦袋撥通電話,隨手又點燃一支菸。
碼頭很繁忙,不像客運港口那樣有專門供人上下的棧道。大船都停在錨地,距離岸邊還有一段距離,需要坐小船過駁。
電話打通後,船上讓他們再等等,跟引航員一起過去——這便是要直接起航了。
港口派來的引航員是個老頭兒,白白胖胖、點頭哈腰,跟一般的老資格相比,顯得小家子氣十足。
「我國只對外國輪船強制引航,像大洋集團這樣的大公司,船停在哪家港口,哪家就賺翻了。」和對方打過招呼,趙秉承回頭低聲向許衡介紹道,「派來的人必須老實、聽話、會做事,否則得罪人都不知道怎麼得罪的。」
小船在風浪中起起伏伏,眼見著離「長舟號」不遠,開起來卻半天沒見拉近距離。許衡終於忍不住,趴在船舷上一口吐了出來。
趙秉承也有些面色發白,看到她暈船,還是笑了:「怎麼樣,小許?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用手背抹抹嘴,許衡瞪了他一眼,繼續吐得翻江倒海。
繩梯在風中搖搖晃晃,看得人心驚肉跳。一團肥肉的引航員顯示出與外表不同的矯健身手,很快便爬上了高高的甲板。
招呼水手把行李箱吊上去,趙秉承站在小船上將手拍打乾淨,少了幾分玩笑,多了幾分認真地問道:「說真的,這才只剛開始,出海漂四個月夠你脫幾層皮的。小許,算了吧。」
「『算了』?你是在開玩笑吧。」雖然四肢乏力,許衡還是牢牢抓緊了繩梯。這次,她連頭都沒有回。
趙秉承沉默片刻,看著她已經開始爬繩梯,明白說什麼都沒有用了。原本習慣了對一切都盡在掌握、以為凡事超不過自己的預料,卻在許衡身上屢屢碰壁,這種心情非經歷不能體會。
於是便也沒有強求,男人抬頭喊道:「所裡還有事,我不陪你上去了,自己路上小心!」
許衡一邊向上爬,一邊大聲回應:「你走吧,我沒事。」
事實上,她此刻就像在懸崖邊走鋼絲,柔軟的繩梯根本無法提供有效支撐。對於習慣岸上生活的人來說,不僅要克服恐高情緒,還要適應船體的搖晃,體力和精神都面臨著全新的考驗。
可這不正是她想要的嗎?許衡想,如果留在辦公室裡、坐在格子間中,永遠不知道萬噸巨輪有這麼高,更不曉得上下船都能這麼驚險,甚至對海浪的節奏都概念模糊——一個對海、對船毫無概念的律師,又怎麼能夠得到客戶的信任?
即便趙秉承,當年也是在船上漂了一整年,才當上海事法院的法官,繼而讀博、留校,成為律師事務所的副主任。
與海交往的事業,是偉大的事業;和海打交道的人,是勇敢的人。
在心中給自己默默打氣,她終於手足並用地爬上甲板。趴在冰冷的船舷上,許衡覺得自己四肢都在打顫。儘管如此,心中的興奮與雀躍依然無法壓抑——在卷宗裡看過的負載數據、吃水高度如今成為她腳下真實客觀的存在,僅憑這一點,出海就值得的。
只可惜,這樣波瀾壯闊的心情還沒有持續幾秒鐘,便被一聲質問給打破了:「誰讓女人上船的?!」
甲板上的水手來來去去,正在進行最後的捆紮、檢查。簇擁在繩梯邊的幾人身著白色制服、帶著大蓋帽,視線被帽簷遮擋,顯得既幹練又精悍。許衡上來前,他們似乎正在接待引航員。
「許小姐……」白白胖胖引航員掏出手帕擦擦汗,打破尷尬的沉默,「趙主任不上來了?」
孤零零的行李箱倒在腳邊,往下十幾米的海面上,隱約傳來過駁小艇馬達發動的聲音。許衡猜趙秉承已經要坐船離開。
即便對方沒有走,她也不可能把腦袋探出去求人幫忙解圍。
畢竟,接下來要在船上待四個月的是自己。
顧不得四肢著地的狼狽,抬起頭來看向那群高級船員。除了引航員,他們有三個人,一高一瘦一敦實,站成扇形圍在跟前。
肩扛兩槓一錨的敦實男子站在最右邊,略帶試探地向她伸出了手:「你是華海所的跟船律師?」
拍拍身上的塵土,許衡終於挺直腰桿站起來,與之握手道:「是的,我叫許衡。」
這位二副轉過頭,看向另外兩人,介紹說:「之前公司交代過,這次出海要帶上合作律師事務所的律師,跟船考察。」
「可他們沒說是女的啊!」一開始出聲的瘦子再次質疑,他站在最左邊,顯得情緒有些激動。
敦實的二副搓了搓手,終於將視線轉向中間:「船長,怎麼辦?」
「打電話確認一下。」他逆光站著,聲音沉如鼓浪。
「長舟號」的船長身材高大,脊背挺直,僅僅是站在那裡,就讓人感覺莫名心安。
引航員還在原地站著,顯然不是太習慣這種詭異氛圍,趁著二副打電話的機會,連忙打起了圓場:「許小姐,現在律師也要跟船嗎?」
「看個人。」她禮貌地笑笑,回應對方的善意。
「你一個女孩子家,跟船會很辛苦的。」
「沒關係。」
最左邊的瘦子冷笑一聲,表情略顯嘲諷:「下次靠泊在東京灣,你最好有日本簽證。」
「我走全程的。」許衡不卑不亢。
瘦子肩扛一錨三槓,大副,是可以替船長指揮全船的第一副船長。不過,他看起來比船長本人還要年長些許。
確切地說,是船長太年輕了。
當兩年高級船員才能升二副,二副一年升大副,大副兩年考船長。像「長舟號」這樣的萬噸遠洋輪,還必須是甲類一等船長。也就是說,普通人從本科畢業開始上船工作,最快也得十年才能做到這個位置。
而他看起來只有三十歲出頭。
背著光,輪廓清晰的臉頰看不清表情。許衡試圖揣摩這位船上最高指揮官的態度,卻發現對方已經直接拿過電話,同岸上公司溝通起來。
「人已經上船了,但是是個女的……」那把低沉的嗓音在不遠處響起,許衡聽得有些心轅馬意。
敦實二副和瘦子大副還在爭論著,很快蓋過了船長打電話的聲音。
「許小姐,別介意,海上是這樣的。」同作為「長舟號」上的外來人,引航員對她的遭遇頗為同情,「世上三般苦,行船打鐵磨豆腐。跑船的自古以來都是男人,有些迷信觀點,會認為女性上船不吉利。」
「『女人上船,船要翻』,是吧?我知道的。」許衡笑得風輕雲淡。
引航員之前也是老水手,風裡來浪裡去幾十年,退休後還要找個跟船有關的兼職,只因習慣了漂泊。聽到女孩口中說出熟悉的老話,他笑起來:「封建迷信,不值一提。」
船員們的爭論還在持續,一老一小卻自得其樂地交流起來。許衡發現引航員經驗豐富,年輕時跑遍了五大洲四大洋,提及此次航行的幾個港口,他似乎都有所經歷。
「……還好你們不去孟加拉,那邊小偷更多。」
「比馬拉西亞還多?」
引航員點點頭:「比馬拉西亞還多。」
許衡想多問幾句,卻被眼前的陰影吸引了注意。
船長打完電話,跟大副二副一起回到他們身邊。兩人視線初一交匯,便有些互相較勁的意味。
寬帽簷的遮擋下,是雙□黑深邃的眼睛,似有噬魂奪魄的魔力。五官輪廓清晰,透著男人特有的雄性氣質,似大海般深沉。
許衡沒有開口,等著對方先說話。
他的唇瓣薄如刀鋒,發出的聲音沉穩依舊:「公司溝通有點問題,許律師,對不起……」
「我能在船上待下去嗎?」她仰著頭,目光桀驁不馴。
「『長舟號』歡迎你。」男人伸出手,手指修長而乾淨,「我是這艘船的船長,王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