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實的二副叫宋巍,是個航校畢業生,在「長舟號」上已經工作了三年。
之前趙秉承就是與他聯繫,只因沒有特別說明隨船律師是女性,所以才鬧出了這麼大一個烏龍。
又或許,趙老師早知道船上的態度,所以才故意把水攪渾。
許衡表示不介意,她對航海習俗有所瞭解,也明白宋巍不是真正管事的人,為難他沒有意義。
小夥子就跟看上去一樣老實,拎著滿滿噹噹的行李箱健步如飛,一邊走一邊介紹船上的各項設施和功能。
大副張建新皺著眉頭,透過艦橋窗戶,望向兩人離去的背影,不確定地說:「真讓個娘們兒跟船?」
王航推開駕駛室的門,禮貌地側身讓引航員先行,頭也不回道:「總辦直接下達的指示,現在反悔也來不及了。」
走在甲板上的許衡沒有感受到這份懷疑,再次恢復期待興奮的心情,跟隨宋巍的腳步一路行至專門為搭船旅客準備的房間。
位於甲板上第七層的房間沒有想像中的閉匿潮濕,生活條件反倒遠遠超出了預期:雙人床、透亮的窗戶、獨立衛生間、冰箱、沙發,雖然說不上豪華,但是應付日常的生活綽綽有餘。
宋巍看到她目瞪口呆的表情,顯然也有些自豪:「『長舟號』是一艘超大型集散船,船員超過20名,每人都有自己獨立的房間和衛生間。接待賓客的房間條件會更好一些,跟船長一個級別。」
想起那身白色制服,以及帽簷下漆黑髮亮的眼睛,許衡咬了咬嘴唇,沒有說話。
「吃飯是集體式的,餐廳就在樓下。船上很少來客人,因此也沒有特別準備。如果需要什麼,就告訴服務員,他會留意的。」放下行李箱,宋巍衝她笑笑:「最開始這幾天的伙食比較好,越往後越差,你要有思想準備。」
拍了拍隨身的背包,許衡裝出不以為意的樣子:「我帶了零食,沒問題。」
宋巍似乎鬆了口氣,隨即衝她敬禮告別:「我要去準備起航了,祝你旅途愉快。」
「長舟號」雖然登記在大洋集團名下,但實際船東是挪威公司,軟硬件設施都比一般貨輪好得多。許衡摸清楚房間內的基本方位後,開始將個人物品逐漸歸位。這次出海的目的港主要集中在東南亞航區,在航海圖上恰好與恆向線重合。
恆向線,就是海圖上連接兩點之間的直線,在地球表面上是一條趨向於兩極的曲線。雖然它不是最短距離,但能讓船舶按恆定的航向航行——就像我們的人生,可能會蜿蜒、曲折、走錯路,最終卻還是朝著夢想的方向前進。
有時候,即便自己都不知道夢想是什麼,也無所謂,因為心知道。
大概過了十幾分鐘,輪船汽笛發出一聲長鳴,引擎也開始正式工作,窗外的景色慢慢發生變化。許衡停下手裡的事,像個孩子似的趴在舷窗上:晌午陽光正好,藍天白雲共海水一色,之前看來巨大無比的港口吊機逐漸變小,就像仿真玩具似的佇立碼頭。
想到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很難再看到陸地,她乾脆將行李箱合上,推門走出了房間。
下到主甲板層,出艙便是左舷,雖然有些不穩當,她還是扶著牆壁挪動到船頭。這一段距離大概耗費了十幾分鐘,最終登上梯子把頭探出去的時候,口中喘息不停,眼前卻只有渾然的藍色天空和大海。
腳卡在梯架的狹縫間,許衡的半個身子立在船舷外,滿目的蔚藍壯闊,無邊無際。即便在視線的余光中,也儘是滿滿噹噹的天藍海藍。看慣了城市裡水泥森林的烏煙瘴氣,在這份天與海的遼闊中,人的眼睛、思想、靈魂似乎都被淨滌一番,昇華到了新的境界。
「長舟號」正在全速前進,球鼻艏無聲地劃開水面,如同魚鰭般順滑。白浪在船舷翻騰,海鷗在頭頂鳴叫,帶著些許咸腥味道的海風撲面而來,這種近乎飛翔的感覺,讓人忍不住張開雙臂。
她閉上眼任由流動的空氣環繞四周,壓抑已久的情緒終得釋放,恍然覺得自己不是在水面,而是在空中。身處這樣壯闊的場景裡,很難再去計較任何細微末節的瑣事,整顆心都隨風飄揚、舞動、激盪。
「注意安全。」身後突然傳來似曾相識的低沉嗓音。
許衡只覺得背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回頭,果然看到一錨四槓的金色肩章,以及高大挺拔的船長本人。
她舔舔嘴唇,有些窘迫地解釋道:「小宋說我可以……」
「先下來。」王航打斷了她的話,向上伸出手來。
男人的一雙眼睛被遮擋在帽簷的陰影之下,看不分明。可那雙大掌卻紋理深刻、指節清晰,覆著薄薄的繭。
許衡於是也伸出手,再次握住對方。
乾燥而溫暖,她想,甚至有些粗糙,裡外都充滿力量。
待人一回到甲板上,王航便收回了自己的手,居高臨下且不帶任何情緒地說道:「之前我的大副對您不夠尊重,請別往心裡去。」
「沒事的。」許衡連忙擺頭,顯得受寵若驚,「我能理解。」
「船上都是些粗人,不怎麼會說話。」他拉開半個身位的距離,開始往回引路。
儘管天氣很好,船行過程中依然有明顯的搖晃,王航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只見他長腿交替邁出,每一步都穩穩地踩住甲板,就像被吸附在上面一樣。
許衡跟得跌跌跌撞撞,有幾次都差點磕碰,終於忍不住開口:「王船長,麻煩……麻煩您慢點,我走不快。」
他回頭,語氣平靜如初:「船上就是這樣,凡事都跟岸上不同。即便是走路這麼簡單的事情,換了人也難得適應。公司說你要跟全程,我認為並沒有太大必要。東京灣之後,『長舟號』正好要去韓國。中國護照在釜山是落地簽,你可以考慮從那裡回國。」
女孩用力攥住欄杆,骨節雪白而突出:「憑什麼?」
王航挑挑眉,示意她把話說清楚。
「憑什麼認為女人不能呆在船上?06年海事勞工公約就鼓勵女性參加航海,恕我直言,您和您大副的『建議』沒有任何區別!」
「你知道我們只是建議。」
他似乎並沒有感到意外,倒是讓許衡覺得自己有些反應過度,卻也不好意思再多說什麼:「反正我是不會下船的。」
「隨意。」王航轉過頭,繼續在前面開路:「這次航程要跑的地方很多,有的只是路過,有的要花一兩天時間卸貨。到港期間會很繁忙,也會很亂,要注意財物安全。其他時候你可以在船上隨便轉轉,不要影響到船員的正常工作就好。」
「你真的不逼我下船?」抓緊一段難得的平穩間隙,許衡小跑著跟上去,不敢相信對方的態度會突然轉變。
男人的腳步終於停住,視線卻飄向海平線,神情頗為自信:「用不著我逼你。」
許衡於是明白自己是被威脅了。
兩人在艦橋舷梯下告別,她悶悶不樂的回到房間。才換好一身便於行動的衣服,便聽見廣播通知開飯了。
船上餐廳位於主甲板以上第二層,兩個餐廳分立廚房兩側,一側專供船長、輪機長、副官還有乘客使用,另一側則屬於一般的水手。房間之間有聯通,桌上的菜式看起來也沒有任何差別,卻人為地隔開區域,顯然是專門佈置的。
剛一推門,許衡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原本熱熱鬧鬧的交談聲、歡笑聲,全都變成了瞠目結舌的驚訝與令人尷尬的沉默。
整間房裡只有大副一張臉認識,而他似乎是也不大樂意搭理人的樣子。
咬了咬牙,許衡硬著頭皮沖服務員打了聲招呼:「您好,我是隨船律師小許。」
娃娃臉的小夥子眨眨眼睛,半晌沒能回過神來:「……律師?」
「律師上船來幹嘛?」船員餐廳裡有人扯著嗓門問道。
「對啊,船上又沒有官司。」「你小子就是最大的官司!」「去你媽的……」
隨著熙熙攘攘的叫罵聲起,室內裡再次恢復之前的喧囂。許衡在服務員的帶領下,來到座位上,感激地接過餐點和飲料,開始低頭吃飯。
她依然能夠察覺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好奇的、挑釁的、赤*裸裸的、火辣辣的,各種各樣,不一而足。
不難想像,對於航海這一純粹屬於男人的事業來說,突然冒出的異性有多稀奇。最初的新鮮勁兒過後,則會產生各種不便:生活習慣、人際關係、工作節奏……這也是王航等人變著方兒勸她下船的原因。
說得更直白一點,有她在,船員們連葷段子都不好講。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許衡用力嚼爛食物,心中默默下定決心:我自會讓你們明白,女人也能在海上好好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