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貨艙裡,所有東西都必須固定捆紮牢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移位,到最後全部散架。物件混雜不僅導致貨損,而且對船舶穩性有影響,遇到稍微大一點的風浪,甚至會造成傾覆的危險。
這種情況下,沒有人敢下艙去固定,一顆小花生米都可以取人性命,更何況幾頓乃至幾十噸重的鋼卷!
張建新剛才路過主甲板通道,隱約聽見貨艙裡傳出的撞擊聲,擔心有鬆動。下到艙裡來才發現,果真出了狀況。來不及解釋說明,他上前用肩膀頂住襯墊架子,回頭沖許衡大聲喊道:「快去叫人!」
剛剛繞過立柱,便看見大副整個人抵在一米多高的捲鋼塔上,還在隨著船身不斷搖晃,許衡徹底驚呆了。這些捲鋼全都緊密排列,每卷之間彼此貼攏、不留間隙。襯墊架子表面上撐的是一個,實際上卻承載了整個橫截面的壓力。若非頭頂的鋼索式固定器還沒斷,「長舟號」的大副早就被碾成肉醬了。
事實上,張建新已經是咬牙在堅持。只見他慘白著一張臉,斷斷續續地指示著:「上甲板,找人,快!」
貨物固定由專門的綁紮公司進行,船方檢查後再關艙放行。綁紮公司受僱於貨主,為了節約成本,往往因繁就簡,減少捆紮的步驟,難免留下各種安全隱患。
大副的主要職責就是負責安全航行。除了在起運港監督裝貨,整個航程中都需要對貨物進行檢查,以便將風險消除在萌芽狀態。裝運鋼材的艙室內,無線電信號屏蔽嚴重,無法與駕駛台取得實時聯繫。如今情況緊急,容不得他再挑三揀四,只能將求救的希望寄託在許衡這個外來者身上。
手腳並用地摸出貨艙,又沿著細長的直梯爬到甲板上,許衡早已暈頭轉向。她對「長舟號」的佈局不熟悉,根本不知道該去哪裡叫人。駕駛台在艦橋,距離主甲板還有幾層樓梯,最近且確定有人的地方只剩下餐廳。
爬上二樓,推門時差點撞在對方身上。服務員小高看她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顯然也被嚇了一跳:「許律師,怎麼回事?」
「貨艙,固定捲鋼的架子……斷了。大副在撐著,快、快去幫忙!」許衡也不瞭解具體情況,只能就自己的親眼所見進行陳述。
小高雖然既不管船也不管貨,但好歹懂得航行安全與整船人的性命生死攸關。他趕忙扔下手中的杯盞碗碟,火速撥通了駕駛台的電話。
「長舟號」這次承運的捲鋼不多,全都集中在二甲板上。是以,值班的三副很快確定了出險的方位,並且通知水手長帶人下艙救援。
許衡終於鬆了口氣,緩緩坐回餐廳的椅子上。
掛上電話,小高扭頭探問道:「許律師,你還好吧?」
勉強扯出一抹笑,許衡顯然還沒有回過神來,只能大口大口地深呼吸,調整著自己的情緒。
從貨艙裡爬出來的時候,她只顧著快些、再快些,根本沒功夫去擔心那些來回晃蕩的貨物,更別提避讓和躲藏了。短短一段路,相比進去時,出來的速度顯然快很多——代價是滿手的血印與肩上隱隱的腫痛。
小高見她一臉丟了魂的表情,體貼地沒有打擾,而是繼續自己的忙碌。
船上輪班休息,即便已經過了進餐時間,餐廳裡依然會有人吃飯。大廚做好三餐後,便可以回房間休息。只有服務員,因為負責保溫和保潔,必須持續工作到最後。
生了一張娃娃臉的小高本身年紀也不大,至多二十歲的樣子,卻流露出遠超同齡人的淡定沉穩。
許衡勉強回過神來,抹了把臉,長吁一口氣道:「不好意思,我失態了。」
小高一邊換桌布一邊寬慰:「沒事,別多想。我剛上船那會兒,鍋蓋打翻了都能被嚇一跳。」
明白對方是在給自己搭梯子下台,許衡感覺些許親切,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後來我發現,船上就是這樣亂七八糟,習慣了就好。按下葫蘆起了瓢,不出問題反而不正常。」
許衡看他表情,確定自己並未受到鄙視,遂也敞開心扉:「我覺得我上船之後,連路都不會走了。」
「都一樣啊,」小高俯身將桌布扯平,連眼簾都沒有掀起,「咱們是兩條腿的人,又不是生在水裡的魚,到了船上走不動路很正常。」
白色制服下的挺拔身形,在甲板上步伐交替,長腿邁進穩健如風……許衡突然莫名地篤信,船長一定會游泳,而且游得很好。
回憶裡,那雙手掌乾燥而溫暖,令人心尖酥麻。
傷痕纍纍的素手絞在一起,她用刺痛強迫自己清醒,隨即轉換話題道:「你怎麼會到船上來?」
「為了錢唄。」高級船員餐廳裡恢復整潔,水手餐廳也沒人再來,小高終於拍拍褲腿坐下,「漂洋過海、離鄉背井,一出門就是大半年。要不是看在錢大爺的份上,誰願意受這份罪。」
想到自己在華海所的尷尬處境,許衡也陷入了沉默,她明白對方說的是大實話。
「當然,不排除有些人是真心喜歡大海。」小高像是想起了什麼,摸了摸後腦勺道,「我中專畢業以後,跟人合夥開了家小飯館,半年就垮了。一分錢沒賺到,反倒欠了一屁股債,沒辦法,只能上船:這裡管吃管住,想花錢都花不出去,工資還是美金結算,在岸上哪敢想。」
許衡經手過不止一起勞務糾紛的案子,十分清楚遠洋貨輪船員的收入水平。對於家境貧寒的年輕人來說,這確實是條創造財富的捷徑。
在社會階層板結化的今天,缺乏代際積累、資源扶持,寒門再難出貴子。如果不能通過讀書改變命運,幾乎無法靠付出贏得對等的回報。相較於那些關係比能力重要、背景比才幹管用的行業——往往勤扒苦做一輩子,趕不上人家出生時就含著金湯勺,或者一開始就站對位置——當船員出海勉強算得上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如果她沒有加入華海所、不是跟著趙秉承,又怎麼可能在法律實務界混下去?遑論什麼賺大錢的海商法了。
想到這裡,許衡的心又重重往下一沉,手也絞得更緊了。
從感傷的追憶中恢復過來,小高方才發現她的傷口:「哎呀,許律師,你的手怎麼這樣了?!」
任何刺激,持續的時間越久,越容易令人麻木。許衡早已忽略了疼痛,不以為意地搖搖頭:「小傷,沒事的,洗洗就好了。」
「那怎麼行。」小高顧不得講禮貌,推著她就往門外走,「你是女孩子,留下傷疤就糟了,還是去醫務室處理一下。」
許衡不經意地注意到,小高手上也有層層疊疊的傷疤。或許是因為在廚房幫工的緣故,燙傷和刀傷層層疊疊,看著甚是嚇人,與他娃娃臉的長相毫不相符。
貨船沒有專門的船醫,一般由二副兼任。
小高正準備去駕駛台叫人,卻發現樓下醫務室的門開著。大副趴在病床上裸著上身,整個後背儘是紫紅色淤青。宋巍和水手長正在分頭替他擦藥,屋子裡瀰散著正骨水的刺鼻氣味。
許衡跟在後面停住了腳步,隔著門縫和人影看到房間裡亂糟糟的模樣,意識到剛才的麻煩不小。
「小高,你來幹什麼?」宋巍愣了愣,手下的力道也陡然變大。
張建新趴在病床上,疼得齜牙咧嘴,正要破口大罵,卻發現了走廊裡的許衡。他撐著身子探起頭來,由衷道:「許律師,謝謝你。」
眾人這才讓出一條道,看清楚女孩和她手上的傷痕。
「怎麼你也受傷了?」宋巍轉身要去翻找雙氧水和創可貼,卻被許衡攔下。
「不要緊,已經結疤了,用水洗洗就行。」她沖大副點頭致意,「您沒事就好。」
大副是一艘船上僅次於船長的存在,說話做事得有基本的講究。經過剛才那番驚心動魄,原本強烈反對女人上船的張建新,態度也稍稍鬆動,言辭間強硬不再:「多虧了你。」
許衡沒有在眾目睽睽之下與半裸男子相互客氣的經驗,甚至連繼續呆在醫務室都有些尷尬,只好窘迫地說:「沒……沒關係,你們忙,我先走了。」
氣喘吁吁地連爬過幾層樓梯,她匆忙跑回房間。反手鎖上門後,半晌才平靜下來。剛剛擼開袖子準備給自己清理傷口,便聽見清晰的敲門聲。
「哪位?」許衡看著鏡中的自己,傷痕纍纍、滿臉黑色機油,頭髮亂成一團稻草,幾乎不能更糟。
門外傳來低沉溫潤的聲音:「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