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航推門進來,目光環視房間,最後落在女孩身上。
許衡有些窘迫:雖然是自己的艙室,卻是對方的船,他比她更像主人。
「住得慣嗎?」王航問。
下意識地將雙手藏在身後,許衡點點頭:「挺好的。」
他從衣兜裡掏出棉簽、藥水和紗布卷,一一擺放在沙發前的小茶几上,彎腰坐了下來。
許衡有些發愣。
「伸手。」
像中了魔咒一樣,她乖乖坐到沙發的另一邊,將傷痕纍纍的手臂露出來。
王航取下帽子搭在扶手邊,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挺直腰板側身坐好,他旋開藥水瓶蓋,反過來放好後,就著棉簽沾濕雙氧水,開始一點點地塗抹傷口。
冰涼的刺激自末梢神經傳導,逆襲至脊椎和頭皮,許衡忍不住手抖。
他抬眼看了看,瞳仁黑得發亮。
舔舔嘴唇,女孩澀聲道:「對不起。」
王航換了一隻新棉簽,繼續之前的動作:「為什麼道歉?」
「給您添麻煩了。」
他沒有回應,而是開始專業地為外傷消毒:修長的手指大開大合,做起精細動作來卻一點也不含糊。
那種背上寒毛根根直立的感覺再次出現,許衡只好自己給自己解圍:「我急著從艙裡爬出來,沒有注意避開鋼板的切口……」
「嗯。」王航打斷了她的解釋。
為救人而受傷,到頭來反倒像欠了債似的,許衡噙住嘴角不再說話。
他將用過的棉簽扔掉,換做紗布一點點擦過傷痕的間隙,仔細地將多餘的雙氧水吸拭乾淨,卻始終保持手指懸空,沒有直接觸碰到她的肌膚。
明顯的熱度在兩人之間輻射,無形的暗湧在沉默中澎湃,直令尚未結痂的傷口酥*癢難耐。
「一艘船上,哪怕某個人業務能力很強,也不可能獨自把所有事情都做好;一個人能力再差,也不會因為他就開不了船。」王航的聲線很低沉,在狹小的房間裡更加明顯,「革命歌曲裡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其實不然。靠的是大家各司其職、各謀其政,通力合作地將這艘龐然大物驅動。」
許衡有點沉不住氣:「我叫人救大副還救錯了?」
「不,」他將她右手的傷口包紮好,乾淨利落地打了個結,「你錯在不該跟他下艙。」
「是他……我們下去之前也不知道會出事。」
王航猜出那沒說完的半句話:「他受傷就是報應。」
做了個深呼吸,許衡儘量清楚地表白自己的觀點:「當時情況很緊急,襯墊架子已經垮了,如果沒有大副挺身而出,整艙貨都會散架。」
「然後呢?」
「然後船會失衡、會沉、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王航笑起來:「你災難片看多了。」
許衡晃了晃神,那雙眼睛□黑髮亮,微彎的眉眼令整間房蓬蓽生輝。
在對方的示意下,她換了隻手伸出來,任由其消毒包紮。心裡依然有些不服氣,只好撇著嘴道:「本來就是的,小心駛得萬年船。」
「每一條航行規程背後,都有至少幾十起相關事故,全是血淋淋的經驗教訓。」王航這一次的操作更加熟練,小心地避開了傷口,也沒有接觸到她的肌膚,「海員上船前,都要接受一個月以上的培訓,確保不會行差池錯。」
大概曉得對方想說什麼,許衡沒有辯駁。
「任何緊急的情況,都有既定的應對方針,遇到了按章處理就好。像你這樣毫無經驗的乘客,下到正在航行的貨艙裡面去,絕對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做法。」
許衡懂事理,把注意力集中在被包紮的傷口上,不再講話。
她向來是不服說教的,自己認定的事情,做了就做了,沒什麼值得後悔。有時候,即便真的證明當初錯了,無非在心裡上個註腳,下次遇到同樣情況,予以適當規避。
不撞南牆不死心,不見棺材不落淚——白羊座的性格缺陷被這句話體現得淋漓盡致。
王航看上去年紀不大,做起思想工作來卻有鼻子有眼,甚至能讓許衡感覺到懊惱,果真厲害。
「我以後不會這樣了。」她在心裡補充,管你們翻船死人,我都不會再插手了。
似是猜出了這無聲的腹誹,王航並沒有讓沉默持續多久,而是主動問道:「你為什麼要跟船?」
皺著眉,儘管曉得自己理虧,她還是不太願意講話,言簡意賅地回答:「學習業務知識,熟悉航運操作。」
王航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這算是第一課。」
許衡抬頭,原本想瞪他一眼,卻被男人的相貌吸引住全部注意力:失去大簷帽的遮擋,原本就輪廓分明的眉眼顯得更加清晰。漆黑的短髮根根直立,暗示著某種桀驁不馴的性格。古銅色的皮膚泛著光,是長期戶外工作才能淬煉出的力量感。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明明可以靠臉吃飯,偏要去當實力派。
「好為人師。」許衡刻意貶損,試圖掩飾自己的不安。
長指翻轉,女孩手臂的傷口全都被處理完畢,王航繼續最後的收尾工作——將用過的棉簽、空藥水瓶和廢紗布掃進垃圾桶:「『長舟號』的實際船東是挪威公司,所以沒有專門設置政委的職務,都由船長一人兼任。」
許衡眨眨眼睛,等著接下來的話。
「所以我的工資能多拿一份。」他拍拍褲腿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目光中有些許狡黠,「船東的財務專門問過,『政委』是幹什麼的。公司那邊也說不清楚,只好一個電話打到船上來。你猜我怎麼解釋?」
華南政法大學海商法的對英語要求很高,許衡本科時就考過專八,卻著實想不到相應的單詞,皺著眉頭問:「怎麼解釋?」
「我說我是個『牧師』。」王航俯身拾起帽子。
男人鼻息掃過許衡的臉頰,令心跳陡然加快,全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湧。
他雙手扶正帽簷,再次低頭笑道:「安全教育工作,是鄙人的分內之事。」
許衡含混地「嗯」了一聲,聲如細蚊。
王航腿很長,邁過茶几的時候根本不費力氣。直到臨出門,方才頓住腳步,回身衝她點頭:「按時換藥。」
大副受傷,二副、三副要在駕駛台值班,許衡很想問自己該找誰幫忙。最終卻只是弱弱地回應道:「好的。」
剛走進駕駛室,王航便接到幾份傳真。
一份是氣象台的風暴預報。夏季負低壓導致的偏南大風,每年都會影響中日航線,造成較大風浪,在航行過程中需要特別注意。
海洋天氣預報涉及到流體物理,與陸上天氣預報僅考慮大氣運動不同,準確性和預見性都要結合經驗分析。日本jmh廣播作出氣象分析圖是世界時5點,也就是北京時間13點的天氣實況,還需要一點時間進行分析和數據處理,15點40分才發,接收圖約20分鐘。船上看到天氣預報的時候,實際上已經延遲了3個小時。
王航閱讀過預報內容,又在海圖上確定了航行方向,用鉛筆敲敲桌子:「按照預定的航線走。」
三副是他的校友,剛從航校畢業,對這位年輕的學長十分信服,當即點頭表示同意。
「風浪比較大,但橫傾角不會超過25度。後半夜你值班的時候,記得把我也叫起來。」說完,王航開始瀏覽第二份傳真。
這是由公司總辦發過來的。
身份證、畢業證、律師職業資格證,每張證件上都印著同一個名字,還有一張故意板起臉、裝作不苟言笑的照片。
他翻了翻資格證的內頁影印件,看到執業單位一欄寫著「華海律師事務所」。
華海所在近年來的海商法界風頭無二,王航認識的不少船方惹上官司後,都是靠他們給擺平的。包括幾家保險公司和船東互保協會的法律顧問,也確定在華海。
一個提著公文包的律師,搶到的錢比一千個拿著沖*鋒*槍的歹徒還多。
《教父》裡的一段名言浮現在腦海中,王航淡淡地笑了笑。
與此同時,許衡再次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看到被紗布裹成粽子的雙手,錯覺自己是只木乃伊。
王航似乎故意把傷口誇張處理,當做警示教育的一部分。
其實沒必要。剛上船便經歷這麼一遭,她已經很有覺悟:沒被捲鋼碾死在貨艙裡,勉強算是有驚無險。
原本寬敞明亮的房間,在剛才顯得格外閉匿;似乎又隨著他的離去,再次恢復平靜。
許衡收拾起慌亂的情緒,定睛看向自己鏡中的影子:才剛剛上船而已,別被預料之外的事情打亂了陣腳——一名真正成功的海事律師,可不能僅僅靠嘴皮子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