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暈船

晚上吃飯的時候,餐廳人不多。小高端來了一碗粥,說是大廚特意燉的燕麥,補虛健脾、營養豐富,用來滋養皮膚再好不過。

許衡沒有進去廚房,只好在離開前往桌上壓了五十元紙幣,算作小費。

回到房間早早洗漱之後,她看了會兒書就熄燈了。一整天的奔波與勞累,特別是下午那段驚心動魄的經歷,簡直讓人精疲力盡。

搖晃是從後半夜開始的。

最初有雨點打在窗戶上,悶悶的聲音,聽不太清楚。船艙不透風不透水,像個鐵皮罐頭,對外界的情況感知很遲鈍。舷窗的玻璃特別厚,人又睡在被子裡,只感覺來回滾動,不斷地撞擊著艙壁。

隨後情況就發生了變化。滾動的方向從簡單的左搖右擺轉換為上下高低,而且毫無規律可循:時而頭重腳輕、時而頭輕腳重,有時候甚至會凌空幾秒,再狠狠跌落回床板。

許衡很快便醒了。

下午喝進去的粥在胃袋裡蕩來蕩去,像激浪反覆拍打岸堤,次次抵著喉管,隨時都有可能噴薄而出。許衡皺著眉頭堅持了一會兒,終於還是翻身爬起來。

然後發現更加不對勁。

下午才剛剛被王航嘲諷過「災難片看多了」,現在的情形卻容不得她不瞎想:桌面上的東西早已散落一地,行李箱也被巨大的衝擊力撞開,尚未來得及歸置的衣物撒的滿房都是,就連固定在牆壁上的掛鐘、海圖框,也在頻繁而明顯地晃動、顫抖,與鋼製的船板相互撞擊,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響。

許衡有些慌亂,趁著搖晃的間隙趴在床頭朝外看,只見滿目漆黑一片,根本分不清哪裡是海,哪裡是天。

這種絕對黑暗濃重而渾濁,與陸地上的失去光源截然不同。

它更像是整個世界都墮入混沌之中,萬事萬物邊界瀰散,徹底模糊的虛空和重力消失的急墜組合起來,將三維空間幻化為切片,直叫人的感官都被壓扁。

又是一陣劇烈的翻滾。

許衡口中泛苦,酸水兇猛地上湧。原本就不甚堅強的腸胃,如今被攪成一團亂麻,彼此摩擦、撞擊、按壓,似要擠出所有內臟。

儘管腳下不穩,她還是一個箭步躍起,而後連滾帶爬地衝進洗手間,趴在馬桶邊緣,翻江倒海般吐了起來。

白天登船時,在過駁艇上體驗過的顛簸,和如今海上真正的風浪相比,絕對是小巫見大巫。

晚飯吃的粥,下午喝的水,尚未消化的午餐,乃至於黃綠色的膽汁……伴隨著船艙外的風雨呼嘯,許衡抱住馬桶吐得涕泗橫流,眼前只剩下天旋地轉,整個兒趴在地上。

她從不暈車,上船之前也不覺得自己會暈船,所以連防暈藥都沒帶。有幾次因為船身縱搖,腦袋狠狠磕在牆角上,包括手臂傷口崩裂的疼痛,都無法分散注意力。到最後,只感覺人像一個空空的袋子,隨風浪顛簸被甩來甩去。除了抓住扶手不讓自己上天,其他的早已置之度外。

據說不暈車的人無法理解暈車的人的痛苦,沒有暈船的時候,許衡也不知道自己會淪落至此地步。

下了艙、救了人、以滿身傷痕換回接受安全教育的機會,她在船上的境遇好不容易有所改善,現實便用最直接的方法告訴她,別高興得太早——生活遠比想像殘酷。

船行大洋,遠離陸地和港口,只能任由海浪侵襲、頂風冒雨;身處船上,無從逃避和躲藏,如果不因嘔吐而死,便只能隨波逐流地學會適應。

往往在這種時候,人類才會懂得自己的渺小,明白脆弱的肉身於大自然是多麼的不堪一擊。

吐到最絕望的時候,心智也開始模糊,許衡恍惚開始回憶起很多不相干的事情:兒時記憶中父親模糊的輪廓,燈光下母親操勞的背影,工作後獨自加班的深夜辦公室,以及上船前趙秉承的那句「小許,算了吧。」

如果可以,沒人願意與母體分割、與家庭脫離、失去蔭蔽,獨自面對人心險惡、世態炎涼。

如果可以,許衡希望爸爸沒有離開、媽媽不要生病,她能簡簡單單地活著,心甘情願地做一輩子縮頭烏龜。

一邊哭一邊笑,身體裡殘存的水分被絞著勁兒地吐出來。許衡為眼前的極致暈眩而懺悔:風雨兼程並非因為選擇遠方,而是之於弱者,命運本身就沒有選項。

船上的引擎被發動到了最大功率,連帶著艙壁都開始抖動。嗡嗡噪聲震動耳膜,將痛苦推升到新的巔峰。

許衡頭痛欲裂,躺在洗手間的地板上精疲力盡,只剩下喘氣的份兒了。

這種近乎滅頂的絕望,恐怕是她這一生都不會再經歷的體驗。

直到因為體能耗盡而昏迷,「長舟號」的顛簸都沒有結束:毫無規律的混搖,伴隨著腸胃的劇烈運動,徹底掏空了人的精神與*——這便是大海給予的最好禮物。

再次睜眼時,天已經濛濛亮,窗外變成淺灰色,看起來霧濛濛的。

許衡估摸著時間不會太早。

她扶住牆壁站起身,兩隻腳都變成了棉花。雙手傷口盡數崩裂,將紗布染成赭紅色,就連額頭也被磕出青紫痕跡。滿臉蒼白狼狽,像是被皺成一團的舊報紙,簡直與從地獄裡爬回來的吊死鬼無異。

風浪似乎小了點,但「長舟號」依然在上下左右搖晃。幅度沒有半夜那麼大,對於已經吐暈過去一次的人來說,足以感天謝地。

她隨便用清水擦了擦臉,又紮起簡單的馬尾,隨手撈了件外套便推門出艙。

醫務室沒有人,二樓的餐廳裡只剩小高和大廚在吃飯。

他們看到許衡的臉色都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給她讓座。

「許律師,你先吃點東西吧。」小高從鍋底刮了點剩飯出來,又將盤子裡一半的葷菜趕進碗裡,揪著眉頭勸道。

大廚不善言辭,看起來就是父母那一輩的人:沉默、堅定、吃苦耐勞,像甲板上的陳年墊木,在歲月雕刻的滄桑輪廓中,飽含對生命的信念。

他見許衡沒說話,沖小高擺擺手:「她第一次出海,昨晚那麼高的浪,恐怕吃了大虧。你快去找二副,弄點暈船藥來。」

勉強從七樓的房間下來,耗盡了身體裡最後一絲力氣。許衡趴在餐桌上,連抬眼的勁兒都沒有,只能勉強發出囫圇的招呼,算作感謝大廚照顧。

小高不是第一次出海,早已克服了暈眩反應。可他清楚記得自己最初的感受——除了那些天生不暈船的人,幾乎每個水手都有過這樣生不如死的體驗。

聽到他的匯報,當班二副宋巍趕忙掏出鑰匙,扶著舷梯便要下去醫務室拿藥。

站在駕駛台邊的王航阻攔道:「不行。」

宋巍知道他一貫的作風,站在原地,有些無所適從。

「船長,」小高搓著手,不顧船上森嚴的等級紀律,試探開口:「許律師只是跟船考察,不會一直待下去。」

王航揉了揉的眉心,將視線從儀器屏幕上掉轉過來:「不行就是不行。」

宋巍也有些憋不住:「昨晚風浪那麼大,她之前還受了傷……」

聽到有人幫腔,小高忍不住僭越道:「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吐得臉色蠟黃,連講話的力氣都沒有。跟海水泡過的青菜一樣,太可憐了。」

王航抬起眼看著他,沒說話,目光很冷。

在場的人立刻知道,船長已經做出了決定。

小高年輕,出海時間不長,很多習慣還沒有養成。對於大多數的船和船員來說,船長就是「□□者」,是作出決策、監督執行、負責全船生死的人。為了確保命令得以執行,船上需要鐵的秩序和紀律。

大海不是講民主平等和自由意志的地方。

眼見著眾人噤若寒蟬,王航也不再繃著一張臉。經過整晚高度緊張和持續壓力的航行,他的體能也已經到達極限,沒有精力組織團隊建設、樹立個人權威。

「走吧,我跟你下去。」

餐廳裡,大廚給許衡熱了點粥,正逼著她吃下去:「小姑娘,聽話,暈船再難受也要吃點東西。哪怕吃了再吐都行!腸胃空空地蠕動,很容易損傷胃黏膜。」

如果不是殘存的理智提醒自己,在外人面前要保留尊嚴,許衡真的很想趴在桌子上哭出來。並不是為了宣洩情感或表明態度,而是純粹生理性的需要,她如今的絕望痛苦,非眼淚無以表達。

小高推門進來時,根本沒有引起兩人的注意。

走在後面的王航懶懶出聲,「不想吃就算了。反正過兩天就好,餓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