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放晴

人的壓力積攢到一定程度,很容易便會心理失衡。

許衡從手肘上方看向王航,死死咬住嘴唇,強迫自己瞪大眼睛,不讓淚水流下來。

她不想表現出柔弱,卻也無法改變客觀的生理屬性。比起因為身體不適而露怯,在人前情緒失控的崩潰顯然更加可怕。

小高問大廚有沒有牛奶,想熱一點給她喝。

廚房裡傳出翻箱倒櫃的聲音,聽起來像隔著一個世界的距離。

許衡把頭埋進交叉的雙臂間,將自己偽裝成鴕鳥。儘管這樣並沒有舒服多少,但至少可以不去面對那雙冰冷的眼睛。

他沒有走,而是在餐桌的另一邊坐下來,不再發出任何動靜。

男人的腿腳很長,收在桌面下,稍不留神便越過了邊界。許衡的視野裡出現一雙黑色的牛津鞋。樣式簡單、用料上乘,搭配白色制服褲子,顯得很有質感。

真想踩一腳。

船上的牛奶全都被冷藏儲存了,剛啟航,冰櫃還沒來得及打開,小高和大廚只好繞到廚房後面去拿鑰匙。

許衡勉強坐直身子,發現王航已經趴在對面睡著了。

男人側著臉,兩隻手枕在腦袋下面,眼瞼微微跳動,蝶翼般的睫毛隨呼吸輕顫。深陷的眼眶下有明顯的黑眼圈,看起來十分疲倦。

許衡剛才光顧著生氣,沒留意觀察。他的膚色偏深,卻不足以掩飾那明顯的憔悴。

能讓如此精幹強悍之人疲憊,想必昨晚確實是個難熬的風雨之夜。

胃裡又在翻江倒海,幸好早已吐無可吐,許衡乾脆撐起腦袋,歪著頭看王航睡覺。

船長對整船負責,平時不用值班,只在進入複雜航區時督陣:大風浪、濃霧、狹水道、進出港。表面上比任何人都輕鬆,卻因為「責任」二字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棄船時,船長必須最後一個離開——按照航海界不成文的規定,甚至有「殉船」的傳統。

毫不誇張地說,千百年來,船長們都是在用自己的生命維護「船長」這份榮譽。

非因此,不足以在彪悍的海員文化裡服眾;非因此,沒有資格與浩瀚無垠的大海比肩。

可這並不能改變人的本質,許衡憤憤地想,沙文主義、性別歧視、冷漠無情、道德販子……王航身上的標籤越多,製造出的矛盾感越強。

畢竟,年紀輕輕就執掌一艘遠洋巨輪,想來也不會是什麼簡單人物。

他還穿著夏季制服,手臂肌肉勻稱結實,泛著古銅色的光澤。指甲修剪得很乾淨,像一顆顆貝殼似的,飽滿而豐潤。

回憶起兩人握手時過電般的觸感,背脊再次發出熟悉的顫慄。

許衡意識到,這樣轉移注意力或許是個不錯的方法,還省得吃暈船藥了。

冰櫃上帖著封條,小高和大廚一起去找三副了,餐廳再次恢復寧靜。

她將脖子探出去一點,勾著腦袋偷看王航,越看越挪不開視線:從這個角度瞄過去,犀利的眉眼不再冷漠,相反倒有些少年的清潤。也許是因為睡著了,那種強悍的氣場不再,也顯得更容易親近些。

這人小時候恐怕還是個討喜的孩子,許衡揣測,只可惜長著長著就長歪了。

「看夠沒?」

對方啞著嗓子突然出聲,差點把她嚇到桌子底下去。

當律師習慣了迎難而上、針鋒相對,本能地越害怕越硬氣。最初的慌亂過後,許衡脖子一梗,頂嘴道:「你要沒看我,怎麼知道我在看你?」

他勾著唇角,緩緩睜開眼睛,不再說話。

修長的手臂環成圈,緊錮在船長制服前胸,勾勒出清晰的肌肉線條。頎長的頸項向後反弓,左右輕擺,活動著筋骨。沒有扣緊的領口微微敞開,露出隱晦的陰影,令人看著又是一陣失神。

「不暈了?」王航用手掌住後頸,斜睨著眼睛看向許衡,漸漸褪去少年的青澀,恢復船長的威嚴。

她不想被視作花痴,生硬地別開視線,嘟囔道:「暈,但是沒東西吐了。」

「暈船就是前庭功能紊亂,吃藥只能緩解病症,起不到任何治療效果。」那雙清亮的黑瞳看過來,吸引住聽眾的全部注意力,「船不靠岸,你只能不停地服藥,一片接一片,跟吸毒似的——然後永遠不能克服暈船。」

像是要證明他的話,緊隨著一陣浪湧,許衡胃袋裡所剩無幾的酸水開始往外冒。她連忙衝進洗碗間,趴住水槽一陣狂嘔。

王航站起身,從保溫瓶裡倒了杯溫水,放到案台上:「吐完了漱漱口。」

許衡沒工夫搭理他,感覺整個人再次被掏空,輕飄飄地掛在池邊,卻死死不敢鬆手。

走廊裡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小高和大廚找三副簽了字,拎著一大串鑰匙趕回來。

船上的伙食由「伙委會」負責,本航次輪到三副當主簿。食材的採買、記賬都強調公開、透明、嚴格管理。即便是原材料的取用,也遵循「一人為私兩人為公」,所以才需要小高和大廚同時出動。

畢竟,省下來的每一分錢,都是所有船員可以均分的收入。

「許律師,你稍微堅持一下,牛奶用微波爐一熱了就可以喝。」衝進冷庫裡翻翻找找,小高扯著嗓門招呼道。

王航拍了拍大廚的肩膀,低聲囑咐幾句,沒有多做逗留,移步離開了餐廳。

許衡早已顧不上關心其他人——之前自以為的症狀緩解,其實是緣於暫時的風平浪靜。如今風浪再起,直接將其打回了狼狽不堪的原形。

整整兩天,她始終在洗手間抱著馬桶吐。吐到胃裡空無一物出膽汁,然後爬起來隨便吃點東西繼續吐。不管是液態的還是固態的,任何食物在胃裡的停留時間都不會超過五分鐘。半個小時一次的嘔吐頻率,簡直讓人生不如死。

到後來,許衡往往一邊哭,一邊吐,一邊流鼻涕,各種穢物順著臉頰流下來,連擦的力氣都沒有。

船上對她很照顧,小高每次都會專門把餐點送到房間裡來。儘管吃不了多少,還是保證她隨時都有熱飯熱菜。

到最後,許衡也不知道自己是因為感動,還是因為痛苦,每次都越哭越投入、越吐越賣力。

直到第三天,突然就覺得吐不出來了。

她嘗試著不扶牆站起來,發現竟能保持平衡。胡亂塞進嘴裡的食物,也變得有滋有味,至少不是還沒進去就急著往外跑了。

窗外,天空漸漸放晴,透過窗口能看到很遠的地方——湛藍、蔚藍、深藍……

胡亂地洗過澡,許衡爬到床上長長久久地舒了口氣。用被縟將自己埋起來,終於閉上眼睛,安靜地陷入沉睡之中。

這一覺睡得甜蜜而安詳,就像嬰兒回到了母體,就像落葉飄落大地。熟悉了大海的節奏與柔情,人體適應得格外容易。原本要命的搖晃,如今卻成了安眠神器,甚至比搖籃曲都管用。

如果不是肚子餓得咕咕叫,許衡懷疑自己還能再睡上一天一夜。

期間小高又來送過幾次飯,得知她已經恢復,便沒有頻繁打攪。只說休息好了就下樓,及時補充營養、恢復體力。

許衡很感激。

患難見真情,人在生病的時候總是格外脆弱。有幸得到這種親人般的關懷,真的不是小費或金錢能夠回報的。

現今時代物質生活極大豐富,很少存在以生命為代價的冒險——航海算是其中之一。

80%的國際貨物運輸依靠海運,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這項冒險依然是人類社會的必須。除了以此為生的海員,大部分人都無法想像、也無從瞭解,跟隨輪船在大洋上漂泊,意味著怎樣的艱辛與苦難。就像她從來不知道,暈船造成的電解質紊亂,其實也會導致病危。

如此這般的經歷,無論何時回顧起來,恐怕都會是刻骨銘心的感慨吧。

三天來,第一次完整地吃下一頓飯。走出餐廳站在甲板上,眺望雨過天晴的海面,直到最遙遠的海平線——一朵雲、一隻鳥都看不見,唯有滿目的海藍充斥眼簾,令人身心沉醉。

在這震撼的大自然美景面前,許衡忍不住用雙臂將自己牢牢抱緊。經歷過劫後餘生的體驗,如今眼前一切事物都有了嶄新的含義。

她突然明白王航那番固執的真正含義:如果沒有將苦難化作堅持,則苦難本身就沒有意義;如果不能將掙扎磨礪成勇氣,則掙扎就只是徘徊的拉鋸。

更何況,風浪之後的晴空如此壯麗,以至於胸懷都能變得寬廣、兼容並蓄。

「很美吧?」清潤低沉的嗓音在身後響起。

許衡這次連頭都沒有回,直接笑答:「你真的很喜歡搞『突然襲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