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暈船中恢復過來,許衡覺得自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脈,整個人都神清氣爽。
開玩笑似的跟王航打過招呼後,她捨不得離開甲板,繼續憑欄遠眺寬廣的蔚藍大海。
清新的海風撲面而來,「長舟號」劈波斬浪直朝日本海駛去。雨過天晴後的洋面湛藍深邃,猶如一塊巨大光滑的寶石,折射出美妙的天光。
她生於海邊,卻從未到過這麼遠的外海,更不知道海水能清亮如斯:不同於沙灘邊的渾濁,抑或簡單的藍色,這裡的水幾近墨綠,深不見底且澄澈純粹……看著看著便讓人失魂。
王航站在船艙的陰影裡,不說話,也不離去,彷彿跟她一樣陶醉在眼前美妙壯麗的景緻中。
閉上眼睛沐浴在陽光下,許衡深吸一口氣,終於帶著笑意回頭感慨道:「看不膩。」
「確實。」王航向前邁了半步,站在她之前的位置,體驗著甲板上最佳的視角。
海風從他的鬢角拂過,帶著男人特有的氣息吹向許衡。
有點咸,比大海更像大海。
儘管心底的聲音提醒許衡不要表現得像花痴,她卻還是忍不住作了一個深呼吸——提神醒腦。
王航很高,絕對超過了一米八,比許衡高出一個頭不止。有這樣的基礎,四肢比例怎麼樣都不會太難看。
事實上,他站在那裡就顯得十分挺括,身形朗朗劍眉星目,用「玉樹臨風」四個字來形容再貼切不過。
儘管被曬得很黑,王航卻保留了一雙清亮的眼睛,使得整個人都靈動起來。
她突然意識到:他就像條魚,矯健、有力、嚮往自由,是大海最愛的孩子。
劫後餘生果然厲害,連看人的角度都變了。許衡自嘲地想,原本還對他腹誹無數,保留著基本的操守與尊嚴——如今卻只剩下崇拜與盲從。
簡直奴性。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將視線投向更加遙遠的海平線,許衡眯起眼睛繼續眺望,對這似無底線的妥協不屑一顧。
越是在與社會隔離的封閉環境裡,越容易醞釀出個人崇拜。這也是船長權威建立的基礎:航海界始終保留著論資排輩的傳統,所有人都必須從實習生水手做起,三副、二副、大副,一步步走到最高指揮官的位置。
我只不過剛剛開始習慣船上的秩序和規則而已,她在心中默默作出註腳。
經過風雨的洗禮,「長舟號」就像煥發新生的海鳥,姿態輕盈、動作優美地展翅掠過水面。兩人一前一後的站在甲板上,體會著同樣的震撼與感動,無聲地膜拜造物的神奇、自然的瑰麗。
突然,船舷邊晃過一抹亮色,而後迅速消失不見。速度之快令人瞠目,幾乎以為是眼睛的幻覺。
許衡看向王航,想要求證,卻見對方臉上露出興奮的表情:「來了!」
長腿交錯,他乾脆在甲板上跑動起來,直衝船頭奔去。許衡慶幸自己吃過飯,也已經適應海浪的節奏,儘管遠遠拉開一段距離,還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和大多數遠洋輪一樣,「長舟號」船頭的舷梯下也留了一對腰圓孔,專供導流透氣用。王航將半個身子趴在左舷壁上,伸出腦袋向外張望。
沒一會兒他便手舞足蹈地叫喚起來:「快看!」
許衡有些錯愕,在她的印象裡,王航身為船長,是嚴肅和權威的代言詞,不是那種輕易表達感情的人。能夠讓他如此激動的事情,想必非同一般。
儘管很懷疑這樣將身體探出船舷是否安全,卻敵不過船長本人的直接命令,她帶著幾分猶豫地探向右舷外。
船頭風很大,打在臉上又冷又硬,耳邊只能聽見激浪拍打著船體的光光聲響。許衡憋著氣,勉強睜開眼睛,在水面的陰影裡尋找目標。
很快,那泛著光的物體再次出現,而且數量更多。壓著船舷的陰影跳躍、翻騰、追逐,伴隨「長舟號」一起乘風破浪。
許衡猛地縮回身子,沖左舷的王航大叫道:「海豚!」
他似是聽到了呼喊,卻捨不得收回視線,只是將頭稍稍偏轉,高聲呼應:「是的!它們在『搶船頭』!」
許衡沒工夫計較對方的態度,只覺得心跳快的幾乎蹦出胸腔,腦子裡就像炸開了五彩的焰火——老天,她已經記不清上次這樣激動是什麼時候。
勾著腰將上半身探出舷壁,最大程度地睜開眼睛,只為看清楚那逐浪的精靈。
一隻、兩隻……它們的動作太快,彼此交錯巡遊,靈動如跳躍的音符。偶爾還會從船頭一躍而起,用身體擊打出閃耀的浪花。
風依然很大,她依然無法呼吸,這次卻不再僅僅因為氣流作用,而是被那種震撼的觀感所挾持,完全喪失了對身體的控制。
波濤洶湧、海浪呼嘯,趴在冰冷的船舷上,許衡徹底放下矜持。在大自然的偉大神奇面前,任何自以為是的保留都不過笑話。面對這些像孩童般追逐、嬉戲的靈物,人類很難有勇氣堅持自己就是所謂的「萬物之靈長」。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我們沒有見過、沒有體驗的事物,有太多我們沒有涉足、沒有瞭解的領域。除了一顆謙卑之心,實在不該再有其他想法。
她的臉頰被海風吹得生疼,卻忍不住趴在那裡反覆流連。
有一隻身形矯健的海豚特別活躍,反覆從船頭躍起,又堪堪落在球鼻艏的前方。就像最嫻熟的雜技演員,每每牽動人心,卻又每每安然無恙。那份靈巧光滑就是它最傑出的作品,在海洋的舞台上精彩呈現。
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只有身臨其境,才能夠領會古話的由來,才能夠明白這份震撼的感悟並非一人獨有。
許衡晃著神,若非憋不住要換氣,根本捨不得將頭從船舷邊挪開。
回首,王航恰好也撐起了半邊身體。視線交錯時,他衝她頷首微笑。
下一秒,許衡突然轉過頭,恨不能直接跳進海裡——剛才炸在腦子裡的那團焰火,如今只怕都炸在了臉上——儘管風浪洶湧、水花四濺,她依然能夠清晰感受到兩頰的燥熱,以及被炙烤灼燙的一顆心。
王航在她身後說了句什麼,甲板上隨即響起腳步聲:頓挫有致、不慌不忙,船長再次恢復了指揮官的威嚴。
許衡像縮頭烏龜一樣,將身體緊緊依附在船舷上,假裝依然為海豚逐浪的場景激動不已。
自由的精靈反覆跳躍、翻騰,她卻開始懷疑自己此行的目的:一場小小的暈船就讓情緒高低起伏、無法平息,簡直有愧於律師的職業操守。
封閉的環境裡,可以對權威服從、對制度妥協,卻不應該混亂自我認知與定位。如果真在這裡愛上誰,除了證明女性確實不適合航海外,沒有其他任何意義。
畢竟,船員生活顛沛流離,一輩子與波濤相伴——再偉大、再勇敢,也無法解決生活中的實際問題——這樣的另一半,絕非她的良人。
思路進行到這裡,許衡連忙晃晃腦袋,把亂七八糟的東西統統甩出去:從一個微笑到一個臉紅,從一個臉紅到職業定位,從職業定位到終身大事……如果王航知道她的想法,只怕要笑掉大牙。
接下來的半天,許衡都沒敢在甲板上露面。
中午吃飯以前,她藉口身體不舒服,托小高將餐點送進房間。順路捎帶著雙氧水和棉簽,準備自己給自己換藥。
傍晚時分,船已行至東京灣。遠遠的地平線上,開始出現模糊的燈火輝煌。
久在海上漂泊,再次看到陸地的心情十分複雜,許衡趴在舷窗上,漸漸迷離在眼前的人間煙火中。
艙室外傳來敲門聲,她以為是小高送晚飯來了,跳下床鋪,手忙腳亂地衝過去開門。
然後看到王航站在通道里。
燈光很暗,從他頭頂打下來,被帽簷的陰影遮住了臉。見許衡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那對劍眉卻忍不住微蹙:「不是說不舒服嗎?」
被抓現行的許衡有些錯愕,隨即意識到是自己理虧,也不回嘴,就那麼低著頭站在門邊,像個等著挨訓的學生。
王航沒有說話,只是取下帽子,用力撓了撓頭髮,最後哽聲道:「餐廳很忙,除了一日三餐,小高還要負責打掃高級船員的房間衛生。能夠行動的話,最好還是自己下樓去吃飯。」
許衡將頭埋在胸前,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含糊地「嗯」了一聲就準備關門。
男人的大手抵在門框上,隨即側著身子欺了進來,言語間還有幾分理直氣壯:「你是不是這幾天都沒換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