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依靠

大廳角落裡有幾排凳子,三三兩兩地坐著其他等待辦事的人。

王航把她安頓好後,一個人出門去。走了很遠的路,才買來面包和瓶裝水充當午飯。天氣太熱,許衡沒有胃口,卻還是勉強往嘴裡塞了幾個。

為了吃東西,她不得不脫下面紗,卻很快引起長凳上其他等待者的注意。那些人直勾勾地看著許衡,毫無避諱之意,就像圍觀動物園裡的大猩猩。

好在經過這一路上的鍛鍊,她的心理素質已經很好,甚至可以與印度人對視,試圖用目光將其逼退。

事實證明,她還是太天真了。

敵不過那些人肆無忌憚的打量,許衡終究把面紗重新戴上,安安靜靜縮回王航身旁。

室內光線很暗,頭頂的吊扇有氣無力地旋轉,等著辦事的人很多,卻沒有任何動靜。整座海關大樓都像靜止了一般,偶爾有人從門口進來,便默默加入到等待的隊伍中,角落裡越來越擁擠。

王航後靠上牆壁,闔起雙眼閉目養神,儼然已經接受現實,不再對那30000美金抱有任何希望。

許衡則在心中默默拿定了主意。

他們從中午等到下午,下午等到黃昏,直到海關都快下班了,依然沒有任何消息。

下班鈴響的時候,等待辦事的人群也活動起來,和工作人員一起湧向門口。寂靜的大廳再次變得熱鬧喧囂,沒有誰為整個下午的碌碌無為而埋怨、憤怒。大家似乎都很習慣這樣的工作效率,只消在第二天開始新一輪的等待。

王航伸了個懶腰,側首看向許衡:「走吧?」

她垂下眼簾搖搖頭:「不。」

王航挑眉:「什麼意思?」

「等著這麼半天,我不能白等。」

王航嘆了口氣:「印度的政府機關工作效率低下,一年裡200天都在放假,你指望他們能做什麼?」

「收錢倒收得挺利索。」許衡不屑。

王航笑:「那是,有動力嘛。」

「反正我今天是不走了。」

「什麼意思?」

許衡調整坐姿:「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叫『上訪』。」

王航瞪大了眼。

「反正咱們的船還要滯港幾天,」許衡抬眸看向他,目光中升騰著某種意志,「我都耗在這兒了。」

「……胡鬧。」王航皺眉。

許衡往牆角裡躲了躲:「是你要來的,拿不到錢我不會回去。」

王航壓低聲音呵斥道:「怎麼拿?就憑你枯坐一個禮拜?咱們已經盡力了,船長那邊我另有安排,別犯傻!」

「我不。」許衡抿緊了嘴唇。

海關大廳已經開始清場,保潔員拿著桶和拖布進來做清潔。看門的保安走向兩人,用含混的印度英語要求他們盡快離開。

王航正要向對方解釋,卻聽許衡揚聲道:「no!」

這下,整個大廳裡的人都注意到她了。

許衡不慌不忙,用清晰流利的英語說明訴求,將手中的補報關單揚了揚,朗聲道:「tleavewiththefullrefund.(沒有全額退款我不會離開)」

身強力壯的保安大步上前,怒氣衝衝的樣子像是要吃人。就在他試圖拽起許衡的剎那,王航擋在兩人之間,用威脅的口吻說:「youcantry.(你儘管試試)」

或許是因為之前收了錢,或許是被這突如其來的陣勢嚇到,保安竟真的愣在原地,緩緩收回了自己的手。

接待處的中年婦女挪過來,不甚耐煩地扶了扶眼鏡,開始辟裡啪啦地長篇大論。內容無外乎公務繁忙、擇日再辦,請遵守公共管理規定,配合政府部門工作。

許衡一邊認真聽一邊頷首,結論始終只有一個字:「no!」

保安腆著肚子來回轉悠,像只被圈禁的鬥獸,幾次忍不住想要衝上來綁人,卻被王航的視線逼退,老老實實地縮到一旁。

下班鈴聲響過三遍,大廳裡的喧囂依舊沒有散盡。許衡等人被裡裡外外地包圍著,海關公務員和前來辦理業務的普通人混雜成群,都興致勃勃地看起熱鬧來。

負責接待的中年婦女頭頂冒汗,幾次想要甩手離去,卻被許衡擋住了去路。

中國姑娘的要求很簡單:要麼你把錢給我退了,要麼你找人把錢給我退了,否則咱們今天誰都別想走。

王航抱臂站在外圍,沒有攪和到女人們的爭執中,卻警惕地掃視著圍觀人群,防範任何可能的異動。

大個子保安插不上嘴,又不敢貿然行動,只好擋在外圍維持秩序。

於是現場徹底演變為女人和女人之前的戰爭。

許衡當然知道面前的中年婦女無權作出決定,她甚至可能都不是海關的正式公務員。但在這種情況下,若不抓住唯一的一根稻草,恐怕就真的得在大廳裡枯坐一個禮拜了。

中年婦女每次想要走開,便會被許衡堵住去路。眾目睽睽之下,兩人竟上演起「老鷹抓小雞」的鬧劇,圍觀者已經在拍手叫好。

到最後,整個局勢已經徹底收不了場:人群把海關大廳堵了個水洩不通,無人值守的大門外,還有路人不斷地湧進來。保安想到要維持秩序時,發現自己根本就出不去——事實上,若非他們站在角落裡,恐怕早被擠成肉餅了。

海關大樓地處加爾各答最繁華的商業街,正是下班時間,馬路上人來車往。

經過的行人並非都那麼著急回家,看到別人往海關大樓裡湧,也會有心過來湊個熱鬧。如此惡性循環之後,即便街上的人不知道大廳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也會盲目從眾地跟隨過來,以至於人群越聚越多。

當海關負責人從電梯下來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混亂場景:人頭攢動的海關大廳、束手無策的保安和接待員、被堵在樓道里出不去的下屬、還有從門口持續湧入的人流。

電梯口就在接待處旁邊,被木柵欄隔起來,平日裡只有少數幸運兒能夠通過這裡上樓去辦事。因此,即便早已人多成災,負責人還是很快趕到了衝突的核心地帶,用一聲斷喝結束了整場鬧劇。

許衡沒有被嚇到,她只是判斷出眼前這人才是正主——並非任誰都敢在海關大廳裡耍威風。

負責人個頭不高,目光有些狠戾。他穿著傳統的印度長袍,僅僅環視一週,便將眾人震懾得鴉雀無聲。

之後,負責人扭頭將中年婦女狠狠地數落一通。接待員低著頭乖乖聽訓,根本不敢反抗,直到上司說完,方才斷斷續續地開始匯報情況。

海關負責人再次將視線轉向許衡,神情顯得頗為不耐。

他比中年婦女更熟悉海關規定,也更瞭解港口方面的行事作風,直接將補報關單退了回來,連解釋都懶得開口。

如果說許衡剛才揪住接待員不放是在胡攪蠻纏,那麼如今見到了正主,則對事情的順利解決愈發有把握,暗地裡反而鬆了口氣。

她一邊接過單據,一不卑不亢地再次提出口頭申請,並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清楚,明確要求退錢的時間地點:「w.(此時此地)」

聽到這裡,其他人都已經躲得遠遠的,負責人則徹底黑下臉,開始狠狠地駁斥,偶爾還會將手拍在桌面上增強氣勢,似要以此強化表達效果。

許衡笑眯眯地點頭,卻像沒聽懂對方的話一樣,再次重審了自己的請求。

四周的圍觀者爆發大笑,甚至有人開始起鬨。海關負責人顯然沒有心理準備,對許衡的裝瘋賣傻無從應對,當場便有些下不來台。

他試圖召喚保安、動用強制手段,卻發現人群越來越擁擠,背後只剩下通往電梯的走道和柵欄,面前的女律師則步步緊逼,更不可能讓他有機會脫身。

進退維谷的負責人氣得牙癢,毫無風度地咒罵出聲。許衡不以為意,愈發氣定神閒地看著對方,一副「今天咱倆誰都別想走」的架勢。

方此時,先前躲到一邊去的中年婦女靠過來,附在自己上司耳邊說了句什麼。但見那負責人大掌一揮,激動地與之爭執起來。然而兩人用的是印地語,即便許衡站在近旁也聽不懂對話的內容。

她無甚所謂,正好趁此機會在人群中搜索王航的位置,見他離自己不遠,頓時愈發有了底氣。

男人發現她的目光,沖這邊無聲地點點頭,表情很是淡定。然而,即便如此簡單的動作,也足以撫慰人心。

大廳裡人頭攢動,許衡所在的位置早已成為關注的焦點,空氣裡混雜著熱氣和體味,整個環境充滿了不安定因素。可就在兩人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她心中瞬間清明如許,好像頓時就有了錨定。

在國內跑業務,或是與人發生衝突時,許衡也從來沒有楚過。身為律師,她已經習慣對風險進行預判,選擇最優方案實現自己的目的。

如今,在遙遠的異國他鄉,被一群陌生的印度人包圍,卻因為王航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激發出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情。

她已經獨立太久,久到忘記有人撐腰、受人保護是怎樣的感受。

難怪那些攀權富貴者會忍不住仗勢欺人,許衡想,享受庇護當然會更加勇敢,也難免肆無忌憚——只因身後有可以避風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