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告別

王航從駕駛室出來,已經是晚上十點。

同時交班的還有三副,兩人回艙路上聊了幾句,又在船長室外道別。

王航掏出鑰匙,發現鎖是開的,知道房間裡有人。他不動聲色,故意磨蹭片刻,等三副走遠了,方才推門進去。

房間裡黑漆漆的。

許衡呆坐在書桌旁邊。

王航適應了微弱的光線,探問道:「怎麼不開燈?」

她不應聲,也沒有任何動靜。

王航隨手鎖門,按下開關,頭頂的白熾燈驟然亮起。

許衡背對著他,面前的書桌上攤開著一疊單據。

王航看了一眼,確定是自己收在抽屜裡的補報關單,沒再說話。

許衡的嗓子有點啞:「錢沒退回來?」

王航「嗯」了一聲,上前掌住她的肩膀。

「為什麼?」許衡抬頭,滿臉淚痕。

他趕忙將人攬進自己懷裡:「別哭呀,哭起來不漂亮。」

許衡用手擋在兩人之間,隔開一段距離:「單子都簽好了,為什麼不退錢?」

王航退到床沿邊坐下,目光卻沒有偏移地盯著她:「單子是假的。」

許衡反應不過來:「假的?!我親眼看到印度人簽字蓋章,怎麼可能是假的?」

王航解開領口的風紀扣,表情略顯糾結:「……海關那邊配合演戲而已。」

「『演戲』?」許衡瞪大眼睛,「演什麼戲?為什麼要演戲?」

「我怕事情鬧大,就跟接待員溝通了一下,讓他們假裝答應你辦補報關手續,承諾不再找麻煩。」

胸中憋著口氣提不上來,許衡質問:「誰承諾?不找誰的麻煩?」

「我們承諾,」王航實話實說,有點破罐子破摔意思,「不找印度海關的麻煩。」

她的指尖在微微顫抖,眼眶中酸澀感復起:「……憑什麼?」

王航沒搭腔。

「你憑什麼這樣做?!」

他望著她,目光中有些不忍。

「憑什麼承諾?憑什麼代表我?憑什麼放過那幫混蛋?」許衡情緒徹底失控,一句接一句的怒斥越來越大聲,毫不顧及是否會被人聽到。

王航牽起她的手,仰頭看過來,語氣誠懇:「我只是不想事情鬧大。」

許衡咬牙:「不鬧大怎麼拿得到錢?」

「拿不到就算了。」

「……明明可以算了,又何必拖著我去加爾各答?」

王航舔舔嘴唇:「去一趟,對人家船長有個交代。」

許衡冷笑:「讓他更容易接受現實嗎?你想得挺周到。」

「這種事,盡力就好,沒必要鬧大。」

許衡甩開他的手,抱著臂來回踱步,儘量穩定情緒、理清思路:「你後來跟船長怎麼說的?」

王航抹了把臉:「照直說。」

「所以他才躲著我?」

「不是躲。」王航無奈道,「只是沒想讓你知道而已。」

「沒想讓我知道什麼?」

他指向桌上已經過期的單據:「知道這些。」

許衡深吸兩口氣,激動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深深的脫力感:「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傻?」

「……不是。」

「特別沒用?」

「……不是。」

「自鳴得意特別可笑?」

「……不是。」

臉頰上有溫熱的液體流下,許衡儘量穩住聲音道:「我承認自己有時候比較情緒化,會衝動、會盲目。可我從沒覺得自己多了不起,也不是那種聽不進勸的人。」

「我明白。」

「你不明白。」許衡搖搖頭,「你若明白就不會騙我。」

王航抿緊了唇。

「這種事,就算當場開不了口,也完全可以回來說清楚。王航,你有時候就是太聰明了。」

如果她今天沒有心血來潮、翻找工具做完那艘水線船,如果就這樣一無所知地下船,兩人或許還能維繫表面上的平靜。

可總有一天,總有一件事,會催生他心中過分強大的自高自傲,觸及她內裡敏感纖細的自憐自尊。

普通情侶相識一年,即便每個週末固定約會、每次共度兩天,也無非收穫一百多個日夜;他們相攜走遍東南亞,共同見證了整整一條恆向線,有過在風浪中的相知相守,也愈發明白彼此的堅持與固執。

王航終於嘆道:「我只想少些麻煩。」

「我不是麻煩。」許衡彎下腰,跪坐在他面前,看向那雙令自己魂牽夢縈的星眸,「我是個人——有真實思想和感受,可以獨立行為的人。」

「海關大廳那天太亂了……印度的治安很差。」

許衡輕聲道:「我上船前花了半年時間,親子辦好沿途的所有簽證,知道這些國家的基本狀況。」

王航牽起她的手,側首吻著掌心,舌尖點點舔*舐蠕動,目光卻始終鎖定著許衡,不再多做解釋。

夜夜笙歌、水乳*交融,兩人早已徹底熟悉彼此,也習慣了用身體做武器。

這場戰役從最開始就不公平,王航骨子裡的少年氣質,總能在不經意間挑動許衡最柔軟的心房。即便只是一抹眼神、一個親吻,也足以令她迷失淪陷。

無論是表白失敗,還是逼問對峙,抑或爭執衝突,他都習慣用情*欲轉移注意力,將矛盾掩藏在層層疊疊的高*潮之下。

就像現在,許衡完全可以敞開懷抱,讓欲*望先滿足,一覺醒來之後海闊天空,或許連為什麼吵架都忘了。

可惜,她不能。

愛情裡,什麼都可以割捨,只有自己割捨不掉。

如果你不接受我的本來面目,那麼你愛的根本就不是我。

許衡抽回自己手:「衣服都洗好了,掛在衣櫃裡。機票是明天晚上的,從孟買迪拜機場出發。船靠碼頭後,我自己坐車過去。」

王航再次將人往懷裡帶:「我送你。」

她沒有反抗,卻也沒有迎合,搖著頭說:「進出港手續那麼多,你是船長,走不開的。」

「我送你。」

他像是沒有聽見,將臉埋進女人的小腹,三個字卻重複得無比清晰。

許衡將手揉進那乾淨利落短髮裡:「我說了,我是個人,可以獨立行為。」

「我就想送送你。」王航仰首,目光熱烈而真摯。

「真沒必要。」許衡吻上他乾淨的額頭,「晚安,早點休息。」

說完,掙脫那雙長臂環繞,她將房間鑰匙留在桌上,轉身離開了船長室。

第二天下午三點,「長舟號」準時靠泊在那瓦舍瓦港。

這裡於1989年興建,是座現代化的集裝箱碼頭,位於孟買以南70公里,處理著全印度一半的海上貿易量。

船上的副甲板固定隔斷完畢,貨艙也已經清掃乾淨,為即將載運的大型集裝箱做好了準備。

從昨晚開始,許衡一直獨自待在房間裡。她反反覆覆地整理著行李——一開始只想給自己找點事做,後來則純粹是為了轉移注意力。

王航沒再找她。

兩人都很清楚之前那番談話的份量:如果選擇不以為意地大而化之,試圖以歡愛或玩笑一帶而過,只能說明他們沒有對彼此上心。

許衡的堅持與拒絕,恰恰是她愛的證明。

又或者,這適時爆發的衝突,只是兩人體面告別的一個藉口。

沒人願意承認自己濫*交,正如沒人願意承認自己寂寞。

封閉的環境、荷爾蒙指數暴漲導致意亂情迷;時過境遷之後,只怕再難擺正各自的位置。

隔壁一大早便傳出動靜,洗漱、更衣、換鞋,男人有條不紊地處理好所有事務,直接上樓去了駕駛室。

徹夜未眠的許衡靠在艙壁上,終於緩緩合上雙眼。

她最後選擇在餐廳與眾人告別。

船員們知道許衡要走,午飯後沒有散去,都聚在一起等著送行:大廚準備了好幾袋零食,老軌用五金件做成個鎮紙留作紀念,宋巍的通訊錄上寫滿了各種聯繫方式……小四川原本替她拿著行李,卻被水手長搶走,大家爭著要送人上車。

繩梯順著船舷放出去,在熱帶海風的吹拂下晃晃悠悠。近赤道的太陽高度角大,明亮的光線照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水手長用纜繩將行李箱捆紮牢固,招呼先上岸的小四川在下面接好。

張建新一直送到了外甲板,不忘替那些正在當班的船員代為致意:「其實大家都挺想來……」

「沒事,工作重要,回國之後有的是機會見面。」許衡捋了捋頭髮,笑著看向「長舟號」大副。

張建新不善言辭,樂得有人替自己把話說完,也撫著掌哈哈大笑起來。

許衡用手搭成涼棚,眺望忙碌的港口作業區,不經意間看到駕駛室的舷窗邊有個影子。

是王航。

他穿著筆挺的船長制服,帶上了黑白分明的大簷帽,正一瞬不瞬地看向甲板。

許衡抬頭仰望,被日光刺得流出淚來。

「船長要簽提單,正陪著貨代清點貨箱呢。」張建新注意到她的動作,忙不迭地解釋道。

許衡「嗯」了一聲,卻捨不得移開視線。

駕駛室裡人頭攢動,可以想像此時的繁忙程度。王航卻筆直地站在窗前,就那樣靜靜地望著她。

無聲地,許衡向他揮手告別。

王航抬起右臂,將指尖搭上帽簷,動作標準地敬禮致意。

水手長已經順著繩梯爬下去,時間已不能再耽誤。許衡低頭忍住淚,一步步地離開了「長舟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