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買是一座由幾個半島構成的港口城市,其中最大的半島就是老城區的所在。
阿拉伯海瀕臨城市以南,向北的道路如鉤爪般延伸。高架橋和延綿的堤岸將新舊城區連接在一起,形成了這座印度的商業和娛樂業之都。
「四周都是煙霧、熱氣、雜音」,英國作家奈保爾1988年進入孟買的感受,如今依然應驗。時隔三十年,許衡發現這座城市並無太大變化:數量幾乎翻了一倍的人口湧入孟買,但它依然只有兩條主幹道、三條鐵路和一個機場。
與這裡相比,國內任何地方的交通都能夠算得上是「井然有序」了。
出租車停在路口時,隔壁的車幾乎觸手可及;雙向四車道,被善於爭搶的司機們生生地開成了六車道;沿街建築破敗不堪,卻沒有任何修繕,甚至都不刷油漆粉飾一下;黑黑矮矮的平房中間,新的大樓在慢慢爬起;棚戶與華廈交相呼應,卻沒有任何矛盾衝突。
許衡想,這恐怕就是印度特色的腐朽,腐而不爛,爛而不塌,各種文化、傳統兼容並蓄,互相支撐著蹣跚前行。
航班預定於凌晨起飛,許衡讓司機把車開往市中心的克勞福德基市場。
儘管已經在網上看到過無數次,但當這條黑漆漆的小巷出現眼前時,還是很難讓人聯想到「世界藥房」的頭銜。
毗鄰孟買最大的商品集散中心,鱗次櫛比的醫藥商店佔據了整整一條街。
從大名鼎鼎的蘭博西實驗室到各式各樣的手工作坊,百餘家獲得美國fda認證的藥廠,每天從這裡將藥品發往全世界。
打開手機地圖裡的預設路線,許衡按照攻略的指引走進路口的一家連鎖店,將訂單遞給了導購員。
導購員最開始只是職業性地微笑鞠躬,待看清楚訂單上的內容後,連忙回庫房叫來了值班經理。
因為近年來國內需求量急劇增大,印度藥企也針對性地聘請了華裔銷售人員,這裡的值班經理便是其中之一。
「許小姐?」經理的胸口掛著工牌,中文發音顯得刻意而生疏。從外表上看,就是一位典型的二代移民。
雖然兩人曾在網上進行過溝通,但真正見到面前的中年男子,許衡還是愣了愣。反應過來之後,很禮貌地點頭致意:「熊經理。」
「對不起,因為不知道您具體的到達時間,所以沒有派人迎接。」熊經理一邊把她往店裡引,一邊抱歉地解釋。
許衡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直奔主題道:「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五百盒印度版「格列衛」、幾十位白血病人的救命稻草、上十萬的交易金額,早在許衡此次造訪前,雙方已經就這筆「大單」來回磋商了一年多,貨款則悉數匯入了藥品公司的賬戶。
庫房的一個角落裡,花花綠綠的藥片分裝完畢,被塞進各式容器中,只待最後裝箱。
許衡彎下腰,將隨身行李一件件地拿出來,集中所有注意力開始清點:儘管價格便宜,但每一粒藥都意味著病人一天的生命延續,容不得半點馬虎。
熊經理在旁邊做著記錄,時不時地劃掉貨單上的名目。兩人配合得井然有序,很快便將貨物清點完畢,行李箱也徹底裝滿了。
許衡站起身來,撿起一件綠色的莎麗,指指地上被置換出的其他行李,略帶歉意地問:「這些往哪裡扔?」
熊經理嚇了一跳:「都不要了嗎?」
「佔地方,託運的話容易被海關盯上。」許衡解釋道。
熊經理從櫃子裡翻出個塑料袋:「裝這裡面吧,下次來再帶回去。」
「不用了,您看有誰需要就處理掉。」許衡搖搖頭,「我不會再來了。」
對方顯然沒聽懂她的意思:「那就讓其他人幫你帶回去啊。」
許衡勉強扯出一抹笑:「我是說,不會再參加團購了。」
印度版「格列衛」99%的成分與瑞士原版相同,價格卻只有後者的十分之一。用過印度藥後,只要身體適應良好,沒人會用回原來的正版藥。慢粒白血病需要終身治療,停藥只說明病人已經不在了。
熊經理很快反應過來,抱歉地說:「對不起,請您節哀。」
「沒關係。」
表面上還是一隻箱子一個包,裡面卻裝滿了病友們的希望。在藥房交接完畢,許衡攔下一輛出租車,直接駛往了機場方向。
從印度海關出境,需要登記隨身物品。因為來時坐的是「長舟號」,她無需像普通遊客一樣辦理申報手續,而是直接被分配到了免檢通道。
這樣一來,許衡攜帶的所有物品都不再是「進口」,而成為未登記的個人財產,只待國內機場通關,便可以合法使用。
登機後,靠著機艙椅背,許衡裹緊了那件綠色莎麗。低頭將赤道紀念章別上領口,終於緩緩睡去。
同一時間的「長舟號」已經開出孟買灣,行駛在阿拉伯海寬廣的洋面上。
王航交接完駕駛室的相關事務,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七樓甲板。
推開門,他沒有亮燈,而是讓眼睛慢慢適應這暗淡的光線。
徹夜未眠之後,又和貨代、船代、港口官員打了一整天交道,身體早已透支,精神卻依舊亢奮。
從櫃子裡摸到煙和打火機,王航叼出一支來低頭點燃。
許衡在船上時,很自然地就戒菸了。如今人剛一走,便忍不住尋來填補空隙,似乎是向虛榮作出的無奈妥協。
嗆人的煙霧尚未散盡,便完全進入胸肺,繚繞升騰著勾勒出黑暗的輪廓。
脫掉鞋,癱倒在床沿上,眼前的書桌漸漸變形,好像還有個人坐在那裡,滿臉淚痕地斥責著他的驕傲與自大。
王航狠狠吸了一口,眯著眼睛忍受那濃烈的刺激。
明明已經很累,還是不想睡,似乎以此就能將記憶、過往和時間無限延長。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不知道煙是什麼時候燒完的,只是靜靜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直到四肢僵直,依然不想動彈。
宋巍在敲門,聲音有些焦急:「王船?睡了嗎,王船?」
王航打了個激靈,坐起身來朗聲道:「怎麼了?」
「收到海關傳真,許律師被扣在機場了!」
他連鞋都沒穿,赤腳衝到門口,手忙腳亂地打開鎖:「怎麼回事?」
走道里有燈,突然照亮的光線過於刺眼,王航單手擋著,另一隻手奪過傳真件,慌慌張張讀起來。
「藥品走私……查扣……」他猛然抬頭,「誰發的傳真?」
宋巍連忙遞上另一張紙:「機場海關。公司總辦抄送轉發,要求我們盡快確認。」
王航抹了把臉,有點回不過神。
「許律師家裡是不是有病人?」宋巍磕磕巴巴地猜測道。
船員常年隨船出入境,海關監管相對寬鬆,走私是不少人的生財之道。但凡被抓包,就需要船長簽字作證,確認貨物究竟是在哪裡上的船。
「昨天送她的時候我們都看到了,那箱子裡全是衣服,沒有藥。」宋巍努力回憶,「要怎麼證明啊!」
王航咬牙:「走吧,先回駕駛室。」
長長的舷梯還沒爬完,便聽見衛星電話特殊的蜂鳴聲。王航和宋巍對視一眼,明白是公司打來的。
儘管半夜被吵醒,王允中的聲音聽起來依然中氣十足:「是咱們船上的人嗎?」
「不是。」王航習慣了和父親的這種溝通方式:海上通訊價格昂貴,需要直奔主題。
「那就趕快給海關回話。」老王船長不耐煩地指示道。
王航換隻手拿電話:「我想……」
「你想什麼沒用。」王允中斥道:「以為海關是傻的?這麼大的量,又不是開製藥廠。」
王航沒有接茬。
「不許胡鬧。」老王船長一錘定音,「如實把情況反饋給海關,就這樣定了。」
電話那頭再次響起盲音。
宋巍站在傳真機前,滿臉糾結地看著他:「怎麼辦?」
王航不說話,低頭拿起海圖桌上的筆,很快寫完給海關的回函,工工整整地蓋上了「長舟號」的船印。
出機場高速是東西走向,迎著朝陽駛往市區的路上,一大早的光線十分刺眼。
趙秉承打了個哈欠,翻下遮光板,單手掌著方向盤,頭也不回地衝後座人說:「回家好好休息,過兩天再去所裡報到。」
許衡沒出聲,萎靡不振地縮坐成一團。
「好了,幸虧是有驚無險。」趙秉承以為她還在為之前的事情擔心,「船上出了證明,海關就沒理由再追究你的責任。」
旅行箱和背包裡的藥品一件不少,病友們的生命得以延續,許衡知道自己應該高興。
可她就是笑不出來。
如果沒有那份傳真,即便神通廣大如趙秉承,恐怕也無法把她保出來。
原本以為印度機場那張清清白白的報關單足夠保險,沒想到入境時還會遭遇專門盤查,箱子被打開後,許衡的大腦一片空白。
趙秉承是事務所的合夥人,又給她出國做了擔保,很快便接到消息趕來機場。
律師故意犯罪是會被吊銷執照的,他們沒有太多可以選擇的餘地,唯有將希望寄託在大洋集團身上。
「反正也不打算跟他們合作了,」趙秉承當時果斷決定,「死馬當活馬醫吧。」
只是許衡沒有想到,王航真的會願意幫忙,即便代價是把責任都攬到了他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