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接風

辦公桌蒙上了厚厚的一層灰。

回到華海所上班的第一天,除了坐在隔壁的幾個同事,沒人注意到許衡。

生活就是這樣,我們習慣於把自己當主角,可少了誰地球都一樣會轉。四個月的旅程對她來說脫胎換骨,對別人來說卻至多問一句:「咦?你回來了?」

面對電腦屏幕修改文書、整理資料,慢慢趕上團隊裡的進度。許衡好像又變成格子間裡的一顆螺絲釘,機械地從事著重複勞動,幹著任何人都能做的工作。

一上午的時間很快過去,她起身去茶水間洗杯子。

視線發直,腦袋木木的,咖啡機裡冒著泡。身後有人伸手,替她按下開關,醇香的咖啡味道立刻溢滿小小的房間。

「中午又不吃飯?」趙秉承側開一步,從櫥櫃裡拿了包糖。

許衡回過神來:「材料還沒看完。」

茶水間是半開放式的,裝著玻璃門,從辦公室裡能看得一清二楚。趙秉承將糖包遞給她,退到椅子上坐下。

「晚上沒事吧?一起吃個飯。」他拍拍褲腿,貌似隨意地說。

許衡抿了口咖啡,思索著如何拒絕。

趙秉承調轉視線,望向在格子間裡忙碌的精英男女:「常娟要給你接風。」

「哦。」許衡沒再說話。

她知道他做任何事情都有目的,不會單純地吃飯或者閒聊。華海所的律師諮詢費以分鐘計,合夥人級別的多說一句話都能換錢。

常娟是趙秉承最大的買賣,成了一勞永逸,虧了再難翻身。

她必須配合。

趙秉承沒有沉默太久,單刀直入地問:「你們在普吉島見過面?」

許衡哽了哽,說:「娟姐找的我。」

「你們聊什麼了?她回來之後不太對勁。」

「怎麼講?」

趙秉承皺起眉頭:「沒那麼黏著我了。」

許衡失笑:「你不是就嫌她煩嗎?不黏才好啊。」

趙秉承嘆了口氣:「反正感覺很怪,你見了面就知道。」

許衡端起杯子,不再憂慮晚上的飯局,相反還有些期待見到常娟,以及趙秉承吃癟的樣子。

走到茶水間門口時,她回頭道:「娟姐跟你說沒?我有男朋友了。」

男人沒有應聲。

常娟身體底子差,服用的治療藥物有忌口,一般儘量不在外面吃飯。

許衡下班後,坐趙秉承的車去了他海濱購置的別墅。

這裡是他和常娟的婚房,半年前就已經裝修完畢。常院長家教很嚴,因此兩人婚前並未正式同居,只是偶爾在新家招待客人。

一進門,就看見常娟繫著圍裙在餐廳裡忙活。她手藝不錯,案台上擺滿了花花綠綠的食材:「小衡,餓了吧?馬上開飯。」

「好。」許衡彎腰換鞋。

趙秉承替她把包掛在牆上,彼此指尖交錯的瞬間,男人明顯一滯。

許衡彷彿沒看到,蹦蹦跳跳地衝進廚房:「娟姐,今天吃什麼啊?」

常娟夾了塊半熟的滷牛肉塞進她嘴裡:「家常菜,保管讓你吃飽。」

別墅的大門還沒有關,初冬涼涼的冷風吹進來,令趙秉承晃了晃神。

「船上除了土豆就是洋蔥,難得發個豆芽都算加餐,別提了。」許衡一邊幫忙端盤子,一邊憶苦思甜,「還是娟姐手藝好,這些菜看著就色香味俱全。」

「瞧你嘴甜的。」常娟嗔怪著看向她,「待會兒吃不完打包回去啊,省得你又飢一餐飽一餐。」

許衡吐吐舌頭:「趙老師沒意見吧?」

「他能有什麼意見?天天在外面有飯局,最餓不死的就是他了。對吧,趙某人?」常娟看向自己的未婚夫。

趙秉承乾笑兩聲,低頭吃飯。

常娟和趙秉承是一見鍾情,不發病的時候向對男人來百依百順,做足了小媳婦樣子。她知道憑自己的條件,絕對配不上高知高薪的律師事務所合夥人。即便有家庭做後盾,依然信心不足。兩人之間鮮少有平等對話,遑論這種略帶調侃語氣的抱怨了。

許衡以前就是個出氣筒,常娟對趙秉承所有的意見、不滿,都只敢在背後發洩。如今見雙方有來有往,許衡心中默默鬆了口氣。

燃氣爐上正在加熱的甜湯開始翻騰,常娟放下筷子站起身:「稍微等等,待會兒再吃點銀耳。」

「好勒!」許衡表現得十分捧場。

「淡水河谷已經跟我聯繫了,」趙秉承沉聲道,「這次就由你來跟進。」

「船東協會怎麼辦?」

趙秉承冷笑:「我做給協會做的是獨家顧問,早就有人看著不爽了。既然他們都想借大船進港的案子上位,不妨給大家一點機會。」

許衡咬住筷子:「所裡其他人知道嗎?」

「這筆大單敲定之後,我們就不需要船東協會了,以後海運市場必然是外資的天下。」趙秉承十分篤定,「你跟我從華海所出來,再找個發起人。咱們合夥創設一家新所,專門給外商做代理。」

儘管知道他不會永遠寄人籬下,但當趙秉承明確表示要另立門戶的時候,許衡還是有點跟不上節奏。

明眼人都知道,像淡水河谷這樣的資本巨鱷,絕非幾封倡議書就能夠阻擋。

08年金融危機之後,國內航運市場就一直不太景氣。生意好的時候一擁而上,各家公司比拚著建船;行情差了就開始內耗,最終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即便為首的大洋集團成功上市,所募集的資本也不過杯水車薪,運力、產能至多能在內河航運裡拔得頭籌。放大到國際市場裡,連波羅的海指數的百分之一都算不上。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許衡明白趙秉承再次走在了所有人之前。

沒辦法幫客戶打敗對手,不如幫對手打敗客戶,沒有忠實義務的代理律師只需要對資本負責。

「反正也不打算跟他們合作了。」——他在機場說的那番話並非兒戲。

但外資滲透的效果有待時間檢驗,僅憑趙秉承一人恐怕還是難以維繫整間律所的運營。

常娟將甜湯從廚房端出來,抱怨道:「吃飯就吃飯,談什麼工作?」

許衡轉過臉,假裝迫不及待地盛湯。

「咱爸那邊的想法定了沒?」趙秉承隨口問。

常娟臉色微沉:「他明年退二線還要晉一級,隨便找個單位養老都能再幹五年。怎麼會辭了職陪你胡鬧?」

許衡趕緊低頭喝湯,沒再做聲。

趙秉承面子上有些掛不住,清清喉嚨道:「嗐,怎麼能叫『胡鬧』?我那天提出來的時候,他還挺感興趣的啊。」

許衡猜出來第三個合夥人是誰了——若有前海事法院院長坐鎮,趙秉承的律師事務所興許真能與華海抗衡。

常娟開始不耐煩:「有完沒完?那天看你開了口,裝裝樣子讓大家好下台。還能真惦記?少給臉不要臉。」

最後這句話說得有點重,趙秉承當場就黑面了。

有旁人在場,常娟都敢這樣跟趙秉承說話,許衡想,這絕非黏不黏的問題,簡直是攻守互換。

她適時開口道:「娟姐,湯裡面是放的百合嗎?熬得好入味。」

常娟轉過頭來,興致勃勃地介紹廚藝經。

趙秉承整晚都再沒講話。

海濱的別墅區交通不便,許衡叫了輛電招車回家。

路上經過沙灘浴場,冬日海風裹挾著巨浪呼嘯而至,拍打在堤岸上製造出驚天動地的效果。

她想起那天在普吉島與常娟見面後,對方莫名奇妙的輕鬆表情,像是卸掉了長久以來的大包袱。

郁躁症不是神經病,只是無法控制情緒。常娟與許衡沒有直接利益關係,喜怒哀樂無非都是為了趙秉承。

如果她知道許衡和趙秉承曾經有過一段過去,還能這樣心無芥蒂地對待自己,恐怕才是真愛吧。

夜已深,天空在飄雨,又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冬夜。

司機打開空調,吹出的熱風乾燥而生硬,許衡感覺臉上立刻就起皮了。

「長舟號」此刻應該浮沉在地中海蔚藍色的波濤中,破浪前行。

在船上似乎總是感覺不到冷。

她豎起衣領,整個人瑟縮著躲進車廂的角落裡。

剛在阿爾赫西拉斯進港,王航便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船員走私要追究刑事責任,以整船名義攜帶違禁藥物出入境也算違規,但後者只需要繳納罰款。

傳真機這幾天收到不少函件,有公司的,有海關的,也有船員管理處的。衛星電話接了幾個,但由於要經過航管部門轉接,王董事長也沒好多說。

西班牙電信的網絡覆蓋很全,船還沒靠岸,王航的手機便有了信號。

「你想上岸?」老王船長劈頭便是這麼一句。

王航找張建新要了只煙,講電話夾在肩膀上,低頭點燃:「誰說的?」

王允中的聲音頓時高了八度:「現在行情這麼差,能跑的航線就那麼幾條,被海關盯上以後怎麼跑海船?全公司多少雙眼睛盯著?你拿著甲級證,以後就在長江裡運煤吧!」

聽筒沒堵在耳朵上,漏聲嚴重,就連西班牙引航員都扭頭過來看他。

王航擺擺手,示意沒問題,轉身出了駕駛室。

「航航,我是媽媽。」老王船長挨了一巴掌,電話那頭變成女聲,「不跑船了,咱們這次回來正好上岸。公司總辦還有合適的崗位,早點學著做管理轉型。別像你爸,大半輩子漂在海上,傻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