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胡鬧

王航抽口煙,對電話那頭說:「我不是要下船。」

王媽媽愣了愣:「那你瞎鬧個什麼?」

他將菸灰彈掉,眯著眼睛開始講。講許衡,講自己,講這一路上的點點滴滴。

王媽媽一直聽,到最後才說話:「想結婚了?」

王航將煙蒂按滅,遠眺著直布羅陀海峽:「沒想那麼遠,就是幫幫她。」

王媽媽冷笑:「幫忙幫得把自己都貼進去?」

「反正這趟跑完也該休假了。」

電話那頭發出一聲長嘆:「你自己拿捏輕重,別讓家裡人操心。」

「嗯。」王航點點頭,「我爸呢?咋沒聲了?」

王媽媽哼了一聲:「嫌我打疼了唄,躲陽台上呢。」

「你別太欺負他。」王航想了想,囑咐道,「好歹是個董事長。」

王媽媽哈哈大笑起來:「放心吧,我從不當著外人的面動手。」

王航不說話。

笑聲漸漸小了,王媽媽有些支支吾吾:「剛才聽見他罵你,我有點著急……」

當兒子的這才正色道:「我爸下船後,已經在努力彌補了。你別總是翻舊賬,這樣不對。」

王媽媽不耐煩:「十幾年來當爹又當媽,生個兒子也讓他送海上去了,我就不能有點意見?」

「所以才說海嫂偉大嘛。」

「你要不是我兒子,」王媽媽慨嘆,「我真不想讓姑娘嫁給你們這幫跑船的。害人害己!」

王航笑起來:「恐怕由不得你。」

母子倆又聊了些家常話題,直到手機電池發燙方才掛斷。

張建新送走引航員,湊過來遞了支菸:「你爸的?」

「跟他哪能聊這麼久?說三句就不對付,早吵翻了。」王航叼著煙偏過頭,就火點燃,「是我媽。」

張建新將打火機放回兜裡,字斟句酌道:「趁此機會轉管理崗也挺好的,沒誰願意永遠漂在海上。」

王航斜睨自己的大副:「張叔,想當船長也不用這樣吧?」

張建新的臉頓時就抽搐了:「臭小子,胡說什麼!」

「開玩笑的。」他吐了口煙圈,「我這趟上去,恐怕就不會再留在大洋了。」

「……為什麼?」

王航無奈道:「公司上下都知道我和我爸的關係,瓜田李下的避不乾淨,總有人指指點點。我想換個環境,重新開始。」

張建新啞然失笑:「你和你爸的關係整個航運界都知道,未必你以後都不跟船打交道了?」

「怎麼可能?」王航撇撇嘴,「總會有其他辦法的。」

張建新沒再說話,兩人面朝大海,抽著剩下的煙。

駕駛室裡的傳真機又開始「卡啦」作響,公司方面不斷發函,要求「長舟號」進行全面調查,徹底排除非法物品的出入境隱患。

事實上,如果不是被這樣死死咬住,王航甚至懷疑整件事情的真假——許衡離船後再也沒傳回過隻言片語——即便她被安全釋放的消息,也是通過向海關旁敲側擊而得知。

王航試圖推測對方的想法:怕欠人情?還是怕徒增壓力?是不是真的走投無路?為什麼杳無音訊?

船行海上相隔萬里,人與人之間的聯繫就變得特別脆弱,即便無心話語、無意之舉,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結局。

王航決定耐著性子再等等:他已經做了自己該做的,接下來故事能否繼續,取決於另一個人。

這段時間,許衡忙著北京上海兩頭跑,真真正正的「腳不沾地」。

40萬噸大船要進港,除了主管部門允許,相應的硬件設施也得過關。這種巨無霸噸位的船舶,從來沒有進入過中國港區,各項技術指標一片空白。如果申請報上去,被專家以配套缺失的理由打回來,對船東就不好交代了。

想當淡水河谷的代理人,就得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價值:把問題解決在萌芽狀態,甚至連麻煩的種子都要挖出來。

交通部的港航專家就那麼幾個,在公開網站上都能查到。按照既定的安排,許衡分別拜見了參與規定起草的各位大牛。對他們的意見進行總結、反饋,結合40萬噸船本身的結構屬性,就碼頭改建提出要求。確保最後提交的申請有理有據,從形式上堵住一切漏洞。

趙秉承則負責與港口方面聯繫:和船東協會不同,各大港口都希望船能停在自家門口,幾十萬噸的卸載費、物流費、管理費絕對是財報上的新亮點。

因為一切活動都在暗地裡開展,他們平時也十分注意保持距離,華海所其他人全被蒙在鼓裡。趙秉承手下大部分的團隊成員,還在按部就班地處理船東協會的日常諮詢事務。

許衡加班成了習慣,偶爾晚走不會有人覺得奇怪。趙秉承往往是在正常下班之後,過幾個小時再轉回事務所。兩人單獨碰頭交接,彼此匯報進度,商量著安排下一步的工作。

「船東協會那邊有消息了。」趙秉承剛從飯局上回來,因為酒精過敏而面色微紅,卻依然興奮地來回踱步,「他們主動提出續約顧問合同,各項條件不變,也沒有增加競業禁止條款。」

許衡從電腦上調出專門的文件夾,其中分門別類整理著各種資料。她一邊檢視歷年顧問合同的文本,一邊條理清晰地說:「我們每年都在11月至12月之間簽合同。對方應該只是為了避免空窗期,沒有別的意思。」

趙秉承走到她身後,俯下身子摸住鼠標,雙擊打開電子檔案,放大查閱落款日期,確定許衡所言非虛。

「其實這也是好事,說明我們跟港口方面的接觸依然保密,否則船東協會沒有必要養虎為患。」許衡想了想,回頭看向自己的導師,很快抓住重點:「只要沒有競業禁止的要求,就算到最後轉投淡水河谷,也不過是正常行使代理人權利。」

長舒一口氣,氤氳酒香在格子間裡瀰散開來,趙秉承略帶讚許地頷首道:「很好,明天你就把合同擬出來。按照正常程序傳給船東協會,接下來就看他們的了。」

兩人隔得太近,女孩的發梢掃在他的頸項上,勾起幾分綺麗的遐思。

趙秉承有片刻失神,彎腰固定著姿勢,捨不得打破此時的氣氛。

許衡盯著電腦看,過了一會兒才察覺出尷尬,連忙站起身來,清清喉嚨道:「給你倒杯水去,醒醒酒。」

「我沒醉。」男人用手掌壓住她的肩頭,不著痕跡地用力,「坐下。」

縮著身子繞開箝制,許衡退開一段距離,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故作輕鬆道:「娟姐今天跟我打電話了……」

「能不能不要提她!」趙秉承難得惱怒,扯著領帶,鬆開了襯衫衣領。

許衡愣了愣,果斷站起身來:「我還是給你倒杯水吧。」

茶水間裡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音,玻璃杯、漏勺、攪拌棒相互碰撞;電水壺很快加熱完畢,水蒸氣翻騰破裂,頻繁作響在寂靜的辦公室裡。

趙秉承迷濛著眼,望向玻璃門後那聘婷的身影,感覺胸口在一寸寸地坍塌、陷落。

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精明,卻總是在不經意間變成蠢蛋。

糖茶水的味道香濃適宜,嗜甜的趙秉承一直喜歡以之醒酒。儘管材料簡單、製作方便,這些年來卻只有許衡會弄。

男人低頭喝了一口,心跳漸漸回覆平靜,眼神裡也多了幾分清明:「我剛才有點累。」

「嗯。」許衡給自己倒了杯咖啡,沒多說話。

「你那個『男朋友』……是王允中的兒子?」趙秉承假裝隨便地問。

許衡垂眸用小勺緩慢攪拌咖啡,語氣輕柔如夢:「他叫王航,是『長舟號』的船長。」

「跑船的?」趙秉承不以為意,「這是要守活寡的節奏啊。」

「不關你的事。」

他挑挑眉:「我說的是大實話。」

許衡假裝沒聽到,任由對方表情戲謔地看著自己。

過了一會兒,趙秉承抹把臉,有感而發道:「小衡,還記得咱兩第一次見面嗎?你說你出生、求學都在本地,律師證也掛在所裡,所以借了錢肯定跑不掉?」

那是她最狼狽的時候,無權無勢、無依無靠,就差賣房子給母親治病——驕傲如許衡,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我其實不怕你跑,只要還在海商法的圈子裡混,大家遲早低頭不見抬頭見。」男人靠坐在辦公桌上,頎長的四肢舒展開來,伸了個懶腰,「咱們專業的理論性強,外行人來了搞不懂,內行人跳槽也玩不轉。你一旦入了門,這輩子都只能吃這碗飯——跑船也是同樣的道理。」

在華海所待的最憋屈的時候,許衡也曾經向別的公司投過簡歷。結果要麼專業不對口,要麼薪資過低,很難打開局面。若是去其他海商律所,又會違反與競業禁止協議,只能咬牙堅持。

誠如趙秉承所言,海商法的圈子太小,扎進來了就很難抽身。

「這個姓王的,在海上可能是條好漢,下地照樣要趴趴走。你跟他指望不上什麼就算了,還要擔驚受累,有意思嗎?」

許衡仰頭飲盡咖啡,抽出紙巾抹了抹嘴:「你說完了嗎?說完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