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數學

許衡獨自走在空寂的馬路上,一陣陣寒風裹挾而至,幾乎將人凍的失去知覺。

她沒有打車,甚至故意將衣服穿得鬆散些,試圖用這刺骨的寒冷,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邁著僵直的雙腿,又往家的方向挪動幾步,身體裡終於灌滿了鉛,許衡有氣無力地坐在了街心公園旁邊。

接連有幾輛出租車呼嘯而過,她都沒有伸手去攔,而是目光發直地看著街對面的路燈。

如此深夜,單身女子實在不應該再待在外面。可即便回家,依然只有她一人,對著空蕩蕩的房間。

這裡好歹還有點動靜。

半個月來,無數次地掏出電話,無數次地將通訊錄滑至那個號碼,卻從未按鍵撥出去。

被設為親情號,換上了獨一無二的鈴聲,連頭像也截成了他的制服照片。最瘋狂的時候,許衡用百度、谷歌、好搜、bing依次搜索他的名字,瀏覽了網上所有相關消息。

心裡的洞卻越虧越大。

愛上屬於大海的男人,意味著電話不通、網絡不在線,一年中有大半年的時間,只能學著自己與自己相處。

許衡代理過船員離婚糾紛,海嫂們訴起苦來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淚。趙秉承所說的「守活寡」,並沒有半點誇張。

如果不能忍受孤獨,就不配擁有彼此。

理智再次戰勝衝動,許衡咬牙站起身來,獨自了走完回家的路。

就在她與趙秉承為淡水河谷疏通關節的同時,大洋集團終於趕著年底前,在上交所掛牌上市。

慶功宴召開當天,國資委、證監會、交通部、海事法院先後到場,各家合作單位也受邀出席。王允中作為東道主發表講話,感謝各方支持,表示將借此東風推動大洋集團的國際化、多元化發展戰略。

海事法院的常院長是理所當然的座上賓——手握實權的官員、學者出身的海商法專家——走到哪裡都是焦點。

現場有人知道趙秉承與他的關係,合影時見翁婿倆同框出鏡,特意把常院長身後的位置空著,招呼道:「秉承,來這邊!」

話音未落,卻見常院長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即便許衡都能看出那明顯的厭惡之情,真難想像趙秉承要怎樣舔著臉湊過去。

身為小助理,她乾脆抱臂站在一旁,準備等眾人都落座後,再找個角落把自己藏起來。

「你也是華海所的?」身後有人沉聲發問,聽起來中氣很足。

許衡不經意地回頭,驚訝發現對方竟是大洋集團的王允中。他和王航一樣身材頎長,除了那斑白的發色,兩人的相貌幾乎是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

尚未弄清對方的來意,她謹慎地開口招呼:「王董……您好。」

越是隆重的社交場合,主角越是姍姍來遲,王允中並不著急上鏡。他屏退左右,抄著手在人群外圍站定,眯起眼睛打量面前的女孩:瘦瘦小小的個子,清湯掛面的髮型,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整齊利落的職業套裝,精明而不失幹練,容貌雖無驚豔,卻也十分耐看。

「你是不是姓許?」長者調轉視線,貌似隨口問道。

心中像是有幾面小鼓在敲,許衡字斟句酌地回答:「我叫許衡。之前跟著『長舟號』跑東南亞,學到了不少東西。多謝您和大洋集團,給我們提供這麼難得機會。」

王允中哼笑兩聲:「確實機會難得。」

這話聽起來別有深意,許衡卻不敢妄加揣測,只好訕訕地點頭。

「小趙是你師父?」

順著王允中的目光看過去,趙秉承還在與眾人攀談,臉上的笑容明顯是擠出來的。許衡含混道:「嗯。」

聽出到這裡,王允中饒有興致地轉過頭來:「攤上這麼個師父,也虧你受得了。」

他的語氣毫無顧忌,半點不把趙秉承放在眼裡——想來像大洋集團這種龍頭企業,確實沒必要高看某位律師。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許衡低聲道。

這句話她說得真心實意,也很是理直氣壯:無論趙秉承人品如何,這些年若非他提攜,自己絕對不可能是如今的許衡。

王允中瞟過來一眼,不屑地說:「恪守不渝是好事,但也要學會為自己打算。他跟淡水河谷那事兒,真當別人是傻子?」

許衡徹底愣住了——不為對方捅破的這層窗戶紙,而是為了那與王航如出一轍的說話方式。

合影鏡頭前,常院長突然變臉,大聲訓斥著什麼。只見趙秉承站在他身後,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顯得十分尷尬。

「大船進港,對國內船東來說既是挑戰,更是機遇。」王允中沖趙秉承努努嘴,「你師父憑什麼認為我們一定會輸?」

許衡聽出對方語氣中的篤定,明白這並非莫名的挑撥離間,而是真心感慨。

她於是也沉下心來,認真回答道:「淡水河谷的船隊有35艘40萬噸船,年運載能力就是7000萬噸。全球礦企每年的新增運量也無非8000萬噸——中國這麼多船東,剩下的1000萬噸連塞牙縫都不夠。」

王允中側耳聽完,突然哈哈大笑:「不錯,難為你們這幫文科生,數學居然沒算錯。」

胸口有血咳不出來,許衡明白自己受到了無情的鄙視。

笑聲引起旁觀者注意,秘書再次遠遠示意王允中落座。他揮著手以作回應,扭頭看向許衡:「來,我再給你出道題:如果35艘船裡,有一半是我們自己的,這答案又該怎麼算?」

答題者再次愣住了。

晚宴正式開始後,華海所的代表被安排和大洋集團的法務們坐在一桌。大家都是業內人士,喝酒耍賴的功夫不相上下,席間觥籌交錯,來來往往不亦樂乎。

為籌備集團上市,法務部的經理被抽調到券商處督陣,如今還沒有回來。現在當家的副經理姓李,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長得頗有幾分巾幗不讓鬚眉。

在她的帶領下,佔據人數優勢的法務們一個個驍勇善戰,輪番車輪大戰後,早已將幾位來賓灌得人仰馬翻。

許衡自知憑一己之力難以挽回局面,趕早敬過一圈之後,話都沒敢多講,躲起來埋頭吃菜。

「秉承啊,」李經理又悶完一杯,面不改色心不跳,衝自己的合作夥伴招呼道,「小許這麼能幹的姑娘,你成天讓她打雜,真是太屈才了。」

「別,李姐,可別這麼說。大洋集團的事情,向來是我們所工作的重點,哪敢交給年輕人?都是我親自跑下來的啊!您還瞧不上……真是傷心死我了。」

一句普通的客套話,卻被引申、發揮、再利用,人為製造成表忠心、套近乎的機會,許衡自嘆弗如。

趙秉承一直很會來事,無論對方地位高低,總能找到恰當的方式吹捧、逢迎。從來沒有青年才俊、高人一等的架子,這正是他人脈廣闊的重要原因。

李經理顯然很受用,卻還是離席走到許衡身邊,指了指趙秉承說:「不行,你那張老臉我看膩了,這次偏要小許陪我出差!」

大洋集團的子公司遍佈世界各地,年終查賬、合規都是肥缺,相當於公款旅遊。以往趙秉承陪著法務經理出巡,都會藉著這個機會融洽關係、培養感情。

今年換了當家人,又是個異性,確實不方便一起走。按照律師事務所原本的安排,這麼重要的客戶,至少應該是合夥人級別的作陪。剛剛對方突然點名許衡,事務所主任和趙秉承都有點不知所措。

「李總,我沒做過子公司的合規,還是別去添亂了吧。」見此情景,許衡連忙主動退出,「不過您放心,華海這邊肯定會安排最合適的人選,保證給您提供充分全面的意見。」

「傻丫頭,我這次要去的可是美東的分公司,能在紐約待半個月呢。沒見過你這樣把好事兒往外推的!」

許衡瞧了眼趙秉承。

她不想表現得太過迫切,又擔心拒絕得太過生硬。這種情況下,作為當事人怎麼解釋都不對,最好的選擇就是沉默。

「讓小許去吧,」華海所的主任開口解圍道,「年輕人是得多見識點世面。」

船東協會的顧問協議還沒談定,趙秉承的目標雖然是淡水河谷,卻也不想讓到嘴的鴨子飛了。既然李經理只是想避嫌,就沒有必要讓其他合夥人軋一腳——能在華海所做到合夥人級別的女律師,可都不是省油的燈。

許衡雖然資歷淺,但好歹是自己的嫡系。思及此,趙秉承點頭應道:「果然是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我這老臘肉不值錢羅,李姐,小許就麻煩你指點了。」

李經理笑呵呵地拍拍她的肩:「聽見沒,一條心回去打包行李吧。」

許衡連忙舉杯致敬,衷心感謝領導和客戶的栽培認可。倒酒時,因為過於激動、手指忍不住發抖,大半酒水都漏在了桌上。

紐約號稱世界之都,有最好的天然深水良港,年貨物吞吐量穩居全球前五。大洋集團的子公司就在曼哈頓島上,常年為旗下商船提供各種配套服務。

更重要的是:按照之前的航行安排,此次她們抵達紐約時,「長舟號」應該正好在新澤西卸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