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晴朗,東京難得空氣如此清澈,但並不是整個日本都是晴天。這種時候,北國通常都下雪。日本海上空的水蒸氣受來自大陸的冷空氣冷卻,變成了雪。諷刺的是,夏天持續得越久,那一年的雪量越豐沛,因為海水的溫度並沒有下降。
青江站在研究室的窗前,茫然地望著天空。不,他並沒有茫然,腦袋中回想著四天前來這裏的中岡所說的話。
赤熊溫泉發生的事並不是自殺,也不是意外──他如此暗示,也就是說,那是謀殺,而且他懷疑被害人的妻子與這起謀殺有關。
太荒唐了。第一次聽說時,他這麼認為,而且斷定這種可能性並不存在。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漸漸覺得似乎太早認定這種想法荒誕無稽。
那天對中岡說,因為在戶外,所以需要硫化氫氣體才能致死,但仔細思考後,發現並沒有這種必要。如果按照中岡所說的方法,讓被害人睡著,只要在他頭上套一個塑膠袋,然後在塑膠袋中產生硫化氫。由於濃度是關鍵,所以即使塑膠袋內只有少量也能夠使人中毒身亡。在確認被害人死亡後,再用塑膠袋將產生硫化氫的液體和容器封閉,在其他地方丟棄。雖然需要全程都戴上防毒面具,但使用這種方法並不需要穿化學防護衣。
青江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是因為赤熊溫泉事故太匪夷所思,讓他始終耿耿於懷。
當地的確是釋放硫化氫氣體的活躍地區,但正如之前對中岡所說的,難以想像會發生導致死亡事故的「不幸偶然」。
還有另一件事,他難以理解被害人夫妻為甚麼會去那個地方。雖然當事人說是沒發現走錯路,但走進這種獸道,難道不覺得奇怪嗎?而且忘了帶相機電池,只有被害人太太回去旅館也很奇怪。如果青江是被害人,至少會和妻子一起回到登山口。
如果這一切都是被害人太太所策劃,一切就有了合理的解釋。
但是,這個推理也有牽強之處。雖然中岡說,是用安眠藥讓被害人昏睡,但怎麼可能剛好睡在那個地方?
果然是自己想太多了嗎?他的思考每次都回到原點。
「教授。」背後傳來聲音,他嚇了一跳轉過頭,發現奧西哲子板著臉站在那裏,戴著眼鏡的鏡片好像閃出一道光。
「怎麼了?突然叫這麼大聲,嚇了我一大跳。」
「我才沒有突然叫你,從剛才已經叫了好幾次。」
「喔?是嗎?不好意思,我沒聽到。」
「不是沒聽到,而是不想聽吧。每次要討論考卷的事,你都心不在焉。」奧西哲子瞪著他。因為她很瘦,所以臉上的皺紋比同齡的人更多,尤其眉間有很多皺紋,看起來總像是在生氣。
「不是妳說的這樣,而是因為我信任妳。」
「但我也不能擅自交上去啊,雖然你會覺得很無聊,但還是請你配合一下。」
「好,知道了,知道了。」
他低頭看著奧西哲子手上的資料夾。
「請寫出地球大氣成分的化學式,其中哪一個會引起溫室效應?濃度最高的成分又是甚麼?……這樣可以嗎?」
「嗯,很好啊,」青江抓了抓眉毛旁,「很不錯的陷阱題,如果學生腦袋不清楚,可能會寫二氧化碳。」
二氧化碳是對地球暖化影響最大的成分,但濃度最高的是H2O,也就是水蒸氣,水蒸氣也會造成溫室效應。
「接下來是第二題,將○.一五公克甲苯加入內徑一.六毫米,長五○毫米細管的擴散軟管內,將擴散軟管設置在三十五度的恆溫槽內,設置擴散軟管的槽內加入○.五──」
奧西哲子唸到這裏時,桌上的電話響了。她嘆了一口氣,接起了電話。
「喂……是,沒錯……啊?」她皺著眉頭,看向青江,「對,他在……好的,請稍候。」
「怎麼了?」青江小聲問。
奧西哲子按著電話,一臉嚴肅的表情看著他。
「報社打來的,說有事想要請教你。」
「報社?哪一家?」
「北陸每朝。」
那是地方報。青江心頭掠過不祥的預感,「到底是甚麼事?」
「嗯,」奧西哲子舔了舔嘴唇,「L縣苫手溫泉好像發生了硫化氫中毒事故。」
※※※
一個個子嬌小的女人等在苫手溫泉車站,年紀大約四十五、六歲、短髮、戴著眼鏡,看起來像是很親切的大嬸。車站內沒有其他像是青江要找的人,所以她應該就是姓內川的記者。
雖然還有其他乘客走出驗票口,但對方似乎也立刻發現了青江,跑了過來。
「請問是青江教授嗎?」
青山回答:「是。」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謝謝你遠道而來,我是北陸每朝新聞的內川。」
她拿出了名片,青江也遞上了自己的名片。
「請問接下來有甚麼打算?聽說你已經訂好了旅館,要不要先去旅館?」
「不,我想先去看現場,現在剛好接近事故發生的時間。」
「好,車子等在外面,我帶你去。」
走出小車站,一片白雪茫茫的風景中,有一個小型圓環,原本停在角落的計程車開了過來,停在他們面前,車上亮著「包車」的燈。
「請上車。」內川說,青江上了車。
跟著上車的內川對司機說:「那就請你去我剛才說的路線。」她似乎已經猜到青江想要先去察看現場。
「看報紙說,現場已經被列為禁止進入地區。」計程車出發後,青江說。
「對,我也向觀光振興課的人瞭解了情況,他們也完全沒有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之前有沒有測量過硫化氫的濃度?」
「聽說有定期測量,但之前很注意氣體容易聚集的室內,完全沒有想到戶外。」
「原來是這樣。」
青江看向車窗邊,道路兩旁出現了白色的雪牆,雪牆的後方有零星的民宅。
青江昨天接到內川的電話得知,兩天前,苫手溫泉發生了中毒事故,造成一名來自東京的觀光客死亡。負責採訪這起事故的內川在赤熊溫泉的報導中得知青江,所以打電話給他。
她想要請教青江關於這場事故的原因,青江回答說,目前無法明確回答。因為他沒有去過苫手溫泉,也不瞭解現場的狀況,當然不可能發表任何意見。
但內川並沒有退縮,她說可以用電子郵件寄送現場的照片,如果需要甚麼資料,她會想盡一切辦法張羅到。雖然聲音聽起來像是大嬸,但強勢的作風果然是記者。
青江說,無法光靠看這些東西進行判斷。但是,他對事故本身並不是沒有興趣,相反地,他很想親自確認。於是,他就在電話中說:「如果妳願意負擔交通費,我可以親自跑一趟。」
原本以為對方不可能答應,沒想到內川立刻興奮地問:『啊?真的嗎?』然後說,希望他務必去一趟,她會負責帶路。
青江之所以會產生興趣,當然是因為一直惦記著赤熊溫泉的事。他認為分析這次的事故原因,或許對赤熊溫泉的對策也會有幫助。
沒想到在短短兩個月內,接連發生了兩起罕見的事故──這是他接到內川的電話時最先想到的事。他猜測今後日本各地硫化氫型的溫泉地都需要研擬相關的對策。
計程車沿著狹窄的雪路前進,很快來到一個三岔路口,但左側禁止通行。一名身穿防寒大衣的警官站在那裏。
「請在這裏停車。」內川說,司機把計程車停在路肩。
內川下了車,走向警官,出示了名片和像是文件之類的東西,不知道在說甚麼。圍著圍巾的警官不時看向計程車。
內川走了回來。
「我已經談妥了,但接下來要走路進去。」
「好的。」
青江下了車,和內川一起走在雪道上。他之前就預料到會有這種情況,所以特地穿了雪靴。之前為了調查赤熊溫泉的事故買了這雙鞋,沒想到在其他地方也派上了用場。
狹小的道路穿越山的斜坡,從被雪覆蓋的樹木縫隙中,可以看到右下方有幾棟建築物,問了內川,才知道那裏就是溫泉街。
「從剛才的岔路往右走,就是往溫泉街。」
「這條路通往哪裏?」
「在三月到十一月期問可以通到山的另一側,但目前因為下雪的關係,所以封閉了。」
「所以繼續往前走就不通了嗎?」
「不,前面還有岔路,沿著沒有封閉的那條路一直走,也可以到溫泉街。看目的地在哪裏,有時候可能這條路反而比較近。」
前方有幾個人影。當他們走過去時,站在最前面、戴著安全帽的男人問:「是報社的人嗎?」
「對,今天早上我曾經聯絡過。」
男人點了點頭,「對,我聽說了。」
「目前的狀況怎麼樣?」
「沒怎麼樣……並沒有甚麼改變。」
「這是濃度計吧,」青江看著男人手上的儀器,「數值是多少?」
「幾乎是零……」男人訝異地回答。
「喔,這位是泰鵬大學的青江教授,我請他來驗證一下這次的事故,所以帶他一起來。」內川向他說明。
男人難掩困惑的表情,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說:「請多關照。」
青江覺得沒必要拿出名片,巡視周圍後問:「請問現場在哪裏?」
「在前面,」內川說完,又向男人確認:「可以去看一下嗎?」
「可以啊,但只能到入口而已。」
「我知道,青江教授,我們去前面。」
「入口是指?」
「去了就知道了。」
走了一段路,看到幾個男人在右側進行作業,似乎正在設置禁止進入的看板,旁邊是沿著斜坡向下走的小徑入口。
「這裏是散步道,」內川說,「沿著這條路往下走,就可以到溫泉街,所以是捷徑。」
「是喔……到溫泉街的距離是?」
「大約一公里左右。」
「沒想到那麼遠,」青江看向入口深處。路上積著雪,看起來很不好走,「被害人該不會走這條路?」
「沒錯,從這裏走了三百公尺左右後倒在地上。」
內川從背包裏拿出平板電腦,熟練地操作起來,然後把螢幕出示在青江面前,「這是事故現場。」
畫面上是一條被樹木包圍的小徑,內川用手指滑動畫面,螢幕上陸續出現了好幾張圖片。雖然每一張看起來都大同小異,但青江看了之後,瞭解了大致的狀況。那條寬兩、三公尺的小徑上積著雪,有一定的彎度。因為積雪的關係,周圍高了將近一公尺,小徑旁有一張紅色長椅,腳椅幾乎被雪埋住了。
「從相反方向走過來的人看到他倒在長椅旁,發現者是本地人,每個星期會走這條路好幾次。如果沒有那位當地人,可能不會這麼早發現。」
「甚麼意思?」
「因為只有夏天至紅葉的季節會利用這條散步道,目前的季節幾乎沒有人會走這條路,穿普通的鞋子很不好走,所以很難理解被害人為甚麼會走這條路,而且是單獨一個人。」
「被害人的確是從這裏走進這條小徑嗎?」
「的確是。因為那時候剛下過雪,所以留下了腳印。」
「腳印……」
青江的腦海中浮現雪地上出現腳印的情景,這時,他突然浮現了奇妙的想法。
「想請教妳一個奇怪的問題,只有一個人的腳印嗎?」
「啊?」
「不,我只是在想,那天除了被害人以外,會不會有其他人走這條散步道。」
「喔,」內川點了點頭,「所幸並沒有其他人,因為聽說並沒有其他腳印。」
「是嗎?」
內川以為青江問這個問題的意思是,如果有其他人走進散步道,可能會造成更多人傷亡,但青江是為了確認其他可能性而問了腳印的問題。他想知道被害人是否有同行者,是否那個同行者用某種方法導致被害人硫化氫中毒。因為之前聽了中岡的推理,才會產生這種奇怪的想法,但聽到並沒有其他腳印,終於鬆了一口氣,因為不需要再繼續思考這個奇怪的可能性了。
「你有甚麼看法?」內川徵求他的意見。
「從事故現場的照片來看,現場被樹木和雪包圍,如果附近產生硫化氫氣體,很可能會無法散開,以前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故嗎?」
「我也向當地人確認了這件事,好像並沒有發生過,這條散步道上也從來不曾出現過硫磺的味道。」
「不曾有過嗎?太奇怪了。」
「所以我才希望借重教授的專業知識。」內川抬眼望著青江,好像在說,專家怎麼可以像普通人一樣感到納悶。
「有這一帶地形的詳細資料嗎?同時也想知道泉源的分布情況,還要瞭解和溫泉街的位置關係,因為從旅館的浴池排出的硫化氫氣體很可能被風吹來這裏。啊,對了,我還想瞭解當天的天氣,如果瞭解風向和風速,可以作為參考。」青江把想到的資料都說了出來。
「好,我晚上之前應該可以張羅齊全,我會送去你住的旅館。」內川說完,拿出記事本,迅速做了筆記。
他們又在附近察看片刻,坐上計程車回溫泉街。
「被害人是男性吧?多大年紀?」青江在計程車上問道。
「我記得……」內川翻開剛才的記事本,「是三十九歲。」
「這麼年輕嗎?一個人來泡溫泉,我還以為他年紀更大呢。」
「有各式各樣的人,而且他並沒有預約旅館。」
「啊?是這樣嗎?」
「我去查了所有旅館,都沒有他的登記資料,可能是獨自旅行途中,臨時造訪這裏。」
「臨時……嗎?」青江回頭看向後方,「不知道他是用甚麼方式去那個散步道的入口,在車站搭計程車嗎?」
「應該是吧,因為並沒有發現車子。」
「所以,他坐上了計程車,但並沒有去溫泉街,而是特地從散步道走去溫泉街嗎?司機先生,有很多這樣的遊客嗎?」
「不,我從來沒載過這樣的遊客,」司機偏著頭說,「目前這個季節,只有本地人會走那條路。」
「那被害人為甚麼會去那裏?」青江問內川。
「不知道。」她偏著頭回答。
「他的家屬有沒有說甚麼?」
「目前還沒有聯絡到他的家屬。」
「喔?是這樣嗎?所以他的屍體在哪裏?」
「應該在本縣的大學附屬醫院。解剖之後,可能就先安置在那裏。因為聯絡不到家屬,警方也在傷腦筋,正在尋找可以認領屍體的人。」
「他是單身嗎?所以只能從他工作關係著手調查,他從事哪個行業?」
「關於這個問題……」內川突然吞吐起來,「不太清楚,根據他身上的名片,似乎是演員。」
「演員嗎?」內川的回答令人意外。
「但從來沒有聽過他的藝名,所以應該根本不紅,很可能有甚麼副業。」
「他的藝名叫甚麼?」
「呃,」內川再度低頭看著記事本,說出了那須野五郎這個名字。青江的確沒聽過,也沒看過這個名字。本名叫森本五郎。
青江拿出智慧型手機,在網路上查了一下,搜尋到幾則資料,但都很舊了。
網路上還有照片,他把照片出示給內川看,「是這個人嗎?」
「對,沒錯,我也調查過了,沒見過這個人吧?」
照片也很舊。他的長相很嚴肅,但的確有藝人的瀟灑。
「我平時很少看連續劇,根本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青江說完,把手機放回口袋時,突然想到了甚麼。不同世界的人、影視界的人──他記得最近也曾經對另一個人有過相同的印象。
他很快就想了起來。那是從刑警中岡口中聽說,在赤熊溫泉死亡的水城義郎是影視製作人。
在短短兩個月內,連續有兩個影視界的人死亡,而且都是在溫泉地吸入了硫化氫氣體導致死亡,這真的是偶然嗎?
青江想了一下,輕輕搖著頭。那當然是巧合而已。對自己來說是不同的世界,但也許影視界比想像中更大,屬於這個行業的人遇到相同的事故,應該也不是太不可思議的事。
計程車進入了溫泉街,道路兩旁是旅館。由於是非假日,所以人並不多,只有零星幾個像是觀光客的老年人。
「啊!」青江忍不住叫了一聲,因為他看到一張熟面孔從旁邊的旅館走了出來。
「對不起,請停車。」他對司機說道。
「怎麼了?」內川問。
「不,呃……」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明,凝視著那個人。
果然沒錯,就是那個年輕女子。之前在赤熊溫泉時,曾經住在同一家旅館內的年輕女子。她和當時一樣,穿著有帽子的防寒外套,戴了一頂粉紅色針織帽。
「怎麼了?」內川再度問道,「是你認識的人嗎?」
「不,其實也不算是認識……」
青江的目光追隨著那名年輕女子,她走進了隔壁那家旅館。
「呃,請問我住的旅館在哪裏?」
「就在前面,」司機指著前方,「你看,就在那裏,掛著招牌的那一家。」
青江也看到了招牌,點了點頭,看著內川說:
「那我就在這裏下車,我走路過去。」
「沒問題……等我把所有資料都蒐集齊全,再和你聯絡。」
「好,那就麻煩妳了。」
目送計程車載著內川遠去後,青江看著年輕女子走進的那家旅館。她住在這裏嗎?
沒想到她再度出現在旅館門口,板著臉走了出來,看到青江後,驚訝地停下了腳步。她似乎也記得青江。
青江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打招呼,於是說了聲:「妳好。」
「你好。」對方露出了警戒的眼神,也打了招呼。
「呃,妳……也去了赤熊溫泉,擅自闖進禁止進入的區域,結果還挨了罵。」
「喔,原來你就是那時候……我就在想,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我們常見到啊。」
「是啊。」她冷冷地說完,邁開了步伐。
青江並肩走在她身旁,「妳在這裏幹甚麼?」
「散步。」
「我不是問這個,而是問妳,為甚麼會來這裏。」
「我不可以來溫泉嗎?」
「為甚麼來這個溫泉?妳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事故嗎?」
她停下腳步,但並沒有看青江。
「妳果然知道。」
她聽到青江這麼說,用力瞪著他說:「你為甚麼這麼問?」
「因為我很在意,在發生硫化氫中毒事故的赤熊溫泉遇到的人,又來到發生了同樣事故的這裏,我不認為是偶然,當然會產生疑問,為甚麼會發生這種事。」
她揚起形狀很漂亮的鼻子。
「那我也要問你,你為甚麼在這裏?你不是也去了赤熊溫泉,又來這裏嗎?我們不是都一樣嗎?」
「我來這裏是因為受委託來調查事故。」
她皺起眉頭問:「調查?」
青江從口袋裏拿出大學的名片說:「這是我的名片。」
「原來你是大學教授。」戴著毛線帽的年輕女子瞥了名片一眼,並沒有接過名片,「你看過這裏的事故現場嗎?」
「我去了現場附近,也看了事故現場的照片。」
「地點在哪裏?我聽說在散步道上,是在哪一帶?」
這次輪到青江皺起了眉頭,「妳也在調查事故嗎?」
「如果我回答是,你就會告訴我嗎?」
「妳為甚麼要調查這些事?妳看起來不像是火山學或是環境化學的學者。」
「因為我有興趣,這樣不行嗎?」
「為甚麼有興趣?這並不是年輕女生感興趣的題材。」
「這是每個人的自由,請你把詳細的地點告訴我。」
「妳為甚麼想知道?」
「這和你沒有關係,拜託你告訴我。」
「正如妳說的,是在散步道上。」
「我想要知道更詳細的地點。」她似乎有點不耐煩。
青江注視著她好勝的臉,她沒有移開視線,直視著他。
「想要請教別人時,首先要自我介紹,這是禮貌啊。妳是誰?」
她吐出一口白色的氣,「好吧,那我不問了。」她舉起一隻手,邁開了步伐。
青江對著她的背影說:「我住在前面的『鈴屋旅館』。如果妳改變心意,請和我聯絡,我明天下午就回東京了。」
她不可能沒有聽到,但並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揮手。青江嘆了一口氣,走向相反的方向。
「鈴屋旅館」並不大,是一棟典型的日式建築。在辦理入住手續時,突然想到一件事。
「今天有沒有一個年輕女子來這裏?戴著粉紅色毛線帽。」
戴著眼鏡的年輕員工眨了眨眼睛,「頭髮很長……」
「沒錯,沒錯,眼尾有點上揚,看起來很好強。」
男員工笑著點了點頭,「對,有來過。」
果然沒猜錯。剛才在計程車上時,看到她從一家旅館走出來,立刻又走進了旁邊那家旅館。她似乎正逐一清查這裏的每一家旅館。
「她有沒有問甚麼?」
「有,她拿出一張年輕男人的照片,問那個年輕男人最近有沒有來這裏。因為我沒見過,所以就照實回答了。」
和赤熊溫泉時一樣,她也曾經問了被害人住宿旅館的老闆娘相同的問題。
到底是怎麼回事?和事故到底有甚麼關係。
走進房間後,他換上了旅館的浴衣,去大浴場泡了湯,有硫化氫溫泉特有的味道。以前曾發生過客人因長時間泡澡而中毒,目前規定每家旅館必須充分做好排氣和換氣,所以不必擔心。
窗外飄著雪,泡著溫泉賞雪──如果告訴奧西哲子,她一定會斜眼瞪自己,覺得這種打工太奢侈了。青江當然完全不打算告訴她。
回到房間後,接到了內川的電話。她已經蒐集好所有的資料,馬上就會送來旅館。青江和她約好之後,掛上了電話。
晚餐從七點開始,他在晚餐前和內川約在大廳見面。她遞上的大信封中,有溫泉附近的地形圖、記錄泉源位置的地圖,和事故現場和周圍的照片,以及當天的氣象資料,還有到目前為止,記錄了各處硫化氫濃度的數據。青江不由地感到佩服,在短時間內竟然能夠蒐集得這麼齊全。
「謝謝妳,我會參考這些資料後好好研究一下。」
「那就麻煩你了。」
內川鞠躬後,恭敬地道了謝,才離開旅館。
他直接去餐廳吃完晚餐後回到房間,雖然旅館的人已經為他舖好了被子,但他折好被子,推到牆邊,把桌子移到房間中央,把內川剛才給他的資料攤在桌上。
他首先打開地形圖,調查了當天風的情況。硫化氫比空氣重,容易流向地勢較低的地方,然後積在那裏,但如果風很大,情況就會有所不同。根據氣象資料,當天幾乎沒有風。
既然這樣,從溫泉街排出的硫化氫被風吹到現場附近的可能性很低。他也確認了泉源的位置,但都離現場很遠。
青江看著地形圖,抱著雙臂。散步道附近並沒有泉源,很難預測火山氣體會從哪裏冒出來。極端地說,可能從任何地方冒出來。因為地面只是泥土而已,無法完全阻隔氣體。也許散有道旁大量噴出火山氣體的點,但問題是該如何找出這個點?
最好做一個模型。青江想道。只要做一個忠實還原現場附近地形的模型,然後把模型放進水箱,用比重比水更重的染料代替硫化氫,就可以確認到底以怎樣的方式擴散。一旦瞭解氣體在事故現場停留的條件,或許可以推測出火山氣體發生的地點。
但他又想到了新的疑問。目前地面被雪覆蓋,積雪是不是會阻隔火山氣體的發生呢?
他想喝啤酒來轉換一下心情,正打算伸手拿電話叫客房服務時,電話鈴聲響了。他接起了電話。
『不好意思,打擾您休息,這裏是櫃檯。』電話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應該就是下午辦理入住手續時負責接待他的男性員工。
「有甚麼事嗎?」
『是,那位年輕女子來這裏,說想要見您,我可以告訴她您的房間號碼嗎?』男性員工小聲地問。
「那位年輕女子……喔,是粉紅色帽子。」
『是的。』
青江很驚訝。雖然告訴她自己住的旅館,但並沒有想到她真的會上門。
「沒問題,請她來我房間。」
『好的。』男性員工掛上了電話。
穿著浴衣和棉袍的青江急忙換了衣服。下午對她說,是來這裏調查的,可不希望被她誤會是來泡溫泉的。
他把揉成一團的浴衣塞進壁櫥時,響起了敲門聲。青江打開門,那名年輕女子站在門口,臉上幾乎沒有表情。她沒有戴帽子,可能放在防寒外套的口袋裏。
「請進。」青江說。
年輕女子探頭向房間內張望後問:「你一個人嗎?」
「當然,請進。」
她走了進來,脫下靴子。一走進房間,立刻快步走到桌子旁坐下。她發現了桌上的資料。
「喔喔,沒有交換條件,不能隨便給妳看。」青江急忙收起資料。
她瞪了青江一眼,眼神立刻放鬆下來。「我有事要拜託你。」
「我想也是,否則妳不可能來這裏,但在拜託之前,妳要不要先自我介紹?」
她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用沒有感情的聲音說:「交換名片。」
「妳剛才不是不願收下嗎?」
「我改變心意了。」
「還真霸道。」
青江把自己的名片交給她,接過的紙上用手寫著羽原圓華的名字,還標了讀「u─hara madoka」,下面寫著手機號碼。
「這是真名吧?」
她從皮夾裏拿出信用卡,遞到青江面前。信用卡上的確寫著「MADOKA UHARA」的名字,看起來不像是假的。
「好,現在知道妳的名字了,但這稱不上是自我介紹吧?自我介紹要說自己在哪裏、做甚麼。妳是做甚麼的?學生嗎?讀哪一所大學?」
羽原圓華搖了搖頭,「我不是學生。」
「那妳做甚麼工作?可別說妳無業喔,這種人申請信用卡不會通過審核。」
「我無業。」
「我不是──」
「我沒騙你,這張卡是我爸的附卡。」
竟然用這一招。青江很想咂嘴。
「那妳爸爸是做甚麼的?」
「醫生。」
「叫甚麼名字?在哪家醫院?」
羽原圓華聽了他的問題,板起了臉。
「自我介紹時,一定也要同時介紹父親的情況嗎?」
青江說不出話。他想不出該如何反駁。
羽原圓華臉上的表情稍微放鬆了。
「你剛問我在哪裏、做甚麼,我可以回答這個問題。我在找人,為了找人,所以去了很多地方。」
「是個年輕男人吧?」
她挑了一下眉毛,「你知道?」
「我聽赤熊溫泉的老闆娘說的,還有這裏的櫃檯人員。聽老闆娘說,對方是妳朋友。」
她拿出智慧型手機,迅速操作後,把螢幕對準了青江。螢幕上露出笑容的男人二十歲左右,看起來很瘦。
「他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他。」
「為甚麼?難道他失蹤了?」
「嗯,就是這樣,所以希望能夠得到你的協助。」羽原圓華露出嚴肅的眼神,她這句話中難得充滿了感情,青江覺得聽起來不像是信口開河。
「我要協助妳甚麼?如何協助?妳想拜託我甚麼事?」青江姑且問道。
「教授,你不是在調查那起事故嗎?所以可以去現場吧?」
她突然叫青江教授,青江有點不知所措,「現場……」
「就是事故現場,你不是去過了嗎?」
「不,我並沒有去現場,只去了入口。因為那裏禁止進入。」
「但他們委託你調查──」
青江伸手制止她說下去,搖了搖頭。
「委託我調查的並不是警察或是公家機關,而是報社,所以我並沒有任何特權,當然也不可能進入禁區。」
「……原來是這樣。」羽原圓華難掩失落。
「如果我可以進入禁區,妳想幹甚麼?」
「當然是希望你帶我一起進去。你是大學教授,帶助理或學生去也很正常。」
青江注視著她小巧的臉龐。
「為甚麼?妳的目的不是要找失蹤的朋友嗎?和硫化氫事故有甚麼關係?」
羽原圓華撇著嘴,從鼻孔吐著氣,「不好意思,不能告訴你。」
「為甚麼?」
「我不是說了,不能告訴你嗎?而且和你沒有關係,完全沒有任何關係。」她用令人討厭的口吻說完後,指著裝了資料的信封說:「這個給我看一下。」
青江抓住信封說:「如果妳願意告訴我詳細情況,我可以給妳看。」
「你聽了不會有任何好處。」
「不,滿足好奇心是很大的好處。」
羽原圓華很不耐煩地嘆著氣,抬頭看著牆上的時鐘。青江也跟著看,時鐘指向九點半。
「我剛才看到有照片。」她嘟噥道。
「照片?」
「那是不是現場的照片?我看到有長椅,紅色的長椅。」
「那又怎麼樣?」
羽原圓華沒有回答,站起身來準備離開,青江慌忙追了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臂,「好等一下。」
「好痛,放開我。」
青江鬆開了手,「妳想幹甚麼?」
她摸著剛才被握住的部分,「我沒有義務要回答吧?」
「妳該不會打算現在去現場?」
她沒有說話,青江確信他猜對了。她打算進入散步道去找紅色長椅。她剛才看時鐘,猜想這麼晚了,應該已經沒有人守在那裏。
「別亂來,那裏是禁區,而且那裏雖然是散步道,晚上很危險。」
「別管我,難道你打算報警嗎?」
「我雖然不會這麼做……」
「謝啦。」羽原圓華說著,開始穿靴子。青江急了,不能讓她這樣去散步道。一方面是因為她危險,但更覺得如果現在讓她離開,可能以後也無法再見到她了。如果無法再見面,他極度膨脹的好奇心就永遠無法得到滿足。
「等一下,妳等一下。」
已經穿好靴子的她一臉訝異地轉過頭。
「好吧,我給妳看資料。雖然我很想知道詳情,但今天先忍耐一下,所以請妳再進來吧。」
無論如何,要先賣人情給她。
「不用了,」沒想到羽原圓華很乾脆地回答,「我已經穿好鞋子了,再見。」說完,她伸手去握門把。
「等一下,妳等一下。」青江用手按住了門。
她皺起眉頭,「這次又有甚麼事?」
「我去……我和妳一起去。年輕女生單獨去太危險了,如果妳不同意,我就報警。怎麼樣?」
羽原圓華露出夾雜著困惑和猶豫的表情,青江很慶幸她並沒有露出不高興的表情。
她終於動了動嘴唇說:「那你趕快準備。」
散步道靠溫泉街那一側的入口也掛著大大地寫著「禁止進入」的看板,還拉起了封鎖線。
青江用手電筒照亮了散步道,小聲嘀咕道:「慘了。」
「怎麼了?」羽原圓華問。
「剛才不是下過雪嗎?散步道上有積雪,我們走進去的話,會留下腳印。」
「有甚麼關係?沒有人知道是我們留下的腳印。」
「但有人進入禁區,可能會引起風波。」
「沒關係。」羽原圓華完全不介意,走進了散步道,雪地上清楚地留下了她靴子的腳印。青江雖然很擔心,但也跟了上去。
沒有風,散步道上靜悄悄的,只聽到兩個人踩在雪地上的聲音,放眼望去,只看到被白雪覆蓋的樹木,周圍一片雪白,手電筒的光照得比想像中更遠。暗夜中的雪景充滿幻想的味道。
「沒想到這麼遠。」青江走了二十分鐘左右時說道。
「是啊,但死去的那個人也是走這條路吧?」
「不,被害人好像是從相反方向走過來。當時也剛下過雪,聽說散步道上只有被害人的腳印。」
「相反方向?他是怎麼去那裏的?搭巴士之類的嗎?」
「好像不是,唯一的可能應該是搭計程車,但我搭的那輛計程車的司機說,沒有客人會在那種奇怪的地方下車。」
青江和羽原圓華說這些事時,再度對這件事產生了疑問。被害人為甚麼這麼做?從相反方向走進散步道,到底有甚麼意義?
但他更在意羽原圓華的朋友,那個朋友到底和硫化氫事故有甚麼關係?
他的腦海掠過一個想像,該不會是她朋友造成了兩起事故?果真如此的話,就可以合理解釋她為甚麼會到事故發生的地方來找她的朋友。但是──青江本身具備的專業知識立刻否定了這樣的想像。不可能。因為這並非人為造成的事故。刑警中岡說的那種強硬方式或許有可能引發赤熊溫泉的那起事故,但這次並不可能。被害人獨自走進散步道,現場也只有一個人的腳印。這又不是本格推理小說的情節,他想不到任何方法可以在雪地上行走,卻不留下任何腳印。
「是不是那個?」他正在思考這些事,聽到羽原圓華這麼說道,然後把自己的手電筒照向前方。青江也看向那個方向,但並沒有看到長椅。「在哪裏?」他問道。
「那裏啊,你看。」她稍微加快了步伐,青江也跟了上去。
散步道呈現一個彎道,路旁有一個長方形的雪塊。羽原圓華停在雪塊前,用戴著手套的手撥開了雪,出現了長椅的椅面,椅背也露了出來。
「真的耶,蓋了這麼厚的雪,妳竟然還看得出來。」
青江覺得如果是自己,恐怕會錯過。
「小事一樁,我只是事先想像了椅子的狀態。」羽原圓華說完,用手電筒在周圍照了好幾次,最後讓手電筒的光停在上方的斜坡上。
「妳在幹甚麼?」青江問。
「嗯……我在找氣體從哪裏冒出來。」
「應該是從上面,硫化氫比空氣更重,如果是夏天,即使氣體從地面噴出來,也會馬上擴散。」
「因為地熱的關係,產生了上升氣流,對不對?」
羽原圓華一派輕鬆地回答,青江忍不住看著她的側臉。
「妳瞭解得真清楚,完全正確。相反地,冬季時地面溫度低,沒有風的日子,空氣幾乎不會流動,所以氣體都會向地勢低的地方移動,聚集在窪地之類的地方。」
她一臉不悅地小聲嘀咕,「所以才挑選目前的季節。」
「挑選?甚麼意思?」
「沒甚麼。」她皺著眉頭,抓了抓戴上了毛線帽的頭,「教授,你有沒有聽說關於被害人的情況?」
「甚麼情況?」
「任何情況都可以,地址、姓名或是職業。」
「喔,我聽說了他的名字和職業,好像是一個不紅的演員。」
「演員?」羽原圓華的雙眼似乎亮了起來,「叫甚麼名字?」
「呃,好像是叫那須野五郎。」
她重複了這個名字後又問:「還有呢?」
「我只聽說了這些,還有警方因為找不到人來認領屍體,所以覺得很傷腦筋。」
「是喔。」她的表情明顯感到落寞。
「妳為甚麼會在意被害人的事?和妳失蹤的朋友有甚麼關係?」
她露出冷漠的眼神看向青江,「你不是說要忍耐嗎?」
「啊……?」
「雖然很想知道詳情,但今天先忍耐一下,難道這句話是說謊嗎?」
「不,當然不是說謊。」
「既然這樣,就不要問啊。」羽原圓華轉過身,說了聲:「走吧。」然後邁開了步伐。
她默默地沿著來路往回走,青江腦海中浮現了很多疑問,但並沒有說出口。一方面是因為剛才答應她不問,更因為羽原圓華的後背發出了讓他無法問出口的力量。
他們回到了入口,青江回頭看著散步道,嘆了一口氣。雪地上清楚地留下了他們的腳印。
「明天早上有人看到之後就慘了。」
「別擔心,」羽原圓華說:「很快就會下雪。」
青江仰頭看著天空,發現了閃爍的亮點,「有星星啊。」
「那只是現在而已,」她斷言道,「半夜十二點多就會下雪。」
「妳怎麼知道?」
她沒有回答,走向溫泉街。
青江和羽原圓華在「鈴屋旅館」前道別,青江說要送她去住宿的旅館,但她語氣堅定地拒絕了。青江不希望被她認為有非份之想,所以並沒有堅持。
回到旅館的房間,換了浴衣後,他再度看那些資料。因為去過現場,所以更能夠把握各種數值代表的意義,但他還是忍不住在意羽原圓華的事,遲遲無法專心。
他不經意地看向窗外,發現外面開始下雪。青江看了手錶,發現時針指向零點零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