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睡過去,卻也與昏迷沒什麼兩樣。
千里香的藥性之於秦敬而言和毒藥差不多,不過他自小吃的藥比吃的飯還多,為緩解心痛頑疾也試過以毒攻毒之法,一點小毒並不妨事,昏昏沉沉發一陣熱也就好了。
頭上有如火烤,身上卻如浸冰水,秦敬人昏了過去,牙齒仍自顧自打著哆嗦。
山野風大,秋涼入骨。沈涼生望著秦敬在樹下迷迷糊糊蜷成一團,伸手拽起他的領子,拎麻袋一樣提在手中,身法快如鬼魅,幾起幾落間尋到一個山洞,將人扔了進去,也算個避風的所在。
雖說是扔,手底卻亦留了暗勁,一百餘斤的人掉在地上,竟如被輕輕放下一般,全無聲息,不起纖塵,足見手法精妙。
沈護法負手立在洞口,等著秦敬暈夠了自己醒過來。過了盞茶光景,聽見秦敬輕輕喚了自己的名字。
他回身走近他,卻見人仍未醒,不過是夢中囈語。
沈涼生冷冷看了秦敬片刻,俯身去探他的鼻息。暖熱綿長,確是死不了。
他直起身,垂目立在黑暗中,腳邊是一個在夢中喚了自己名字的人。
秦敬在睡夢裡翻了個身,額頭抵上沈涼生的靴面。垂在身側的胳膊不安分地動了動,手掌虛虛攏住沈涼生的腳踝,便又安靜下來。
沈涼生仍是靜靜立著,看不出心中所思,卻也未踢開他。
秦敬醒來時天仍未亮,眨了眨眼,便發覺自己已換了個所在。
山間洞穴,昏天暗地,不見一絲光亮。頭上高熱已經褪了,原本便不是什麼大事。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劃過沈涼生的小腿,方察覺對方離得這樣近。
他抬目仰望,比夜更黑的孤煞的影子。
靜了半晌,秦敬曬然一笑,扯著對方外衫下襬,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與沈涼生幾似貼面而立,兩手不老實地扶上他的腰。
破曉前最深沉的黑暗中,離近了倒也能模糊瞧見對方神情。沈涼生是一貫的不動聲色,秦敬倒也難得嚴肅,沉默不語,認認真真地與他對望,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麼。
交睫之距,呼吸相聞。秦敬慢慢傾身,跨過毫釐罅隙,貼上對方的唇。
「你要什麼?」沈涼生終於出聲,語氣平淡,無驚無怒,仿若兩人對桌交談,而非唇齒相依。
「我真想要的,你不會給,或不能給。」秦敬並未趁沈涼生開口說話時再近一步,只是簡簡單單地貼著他的唇,低聲講話時,唇瓣輕輕摩挲,冥冥中漫開一縷無法言明的、隱秘而畸形的親密滋味,「便求一株懷夢草吧。」
「求之何用?」
「入藥。」
「可以。」
條件講定,秦敬抽身而退,走去洞口,長身直立,遙望天際曙光微現,感覺著身下隱隱鼓噪的情 欲在蕭瑟秋風中絲絲平定,沸熱血液一點一點重歸死寂。
少頃旭日磅礴而出,照見鮮活世間,勃勃萬物。便是冷冬將至,草枯花謝,來年亦有復生之日,如此欣欣不息。這樣想著,面上不覺帶出一縷笑意,秦敬默默心道,當無怨尤。
《洞冥記》載:「種火之山,有夢草,似蒲,色紅,晝縮入地,夜則出,亦名懷夢。」
典籍傳說中的異草,實則確有其物,正長在浮屠山顛,而這浮屠山,卻是刑教總壇所在之地,外人難得其門而入。
秦敬言此草入藥需特殊手法採摘,采下三刻便失了效用,還需自己親身前往。沈涼生淡淡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沈護法,你以為我樂意去你們那個有進無出的鬼地方?這不是沒辦法,」秦敬賠笑揖道,「就麻煩你行個方便。」
沈涼生又看了他一眼,突地伸手,故技重施,拎著他的領子,兔起鶻落間往北行去。
秦敬雖比他矮一點,卻也矮不了多少,這麼被他提在手裡著實不好受,耳邊風聲隆隆,眼前一片昏花,方曉得自己不暈車船,卻暈輕功,勉力提氣道:「沈護法,我還得回藥廬拿點工具藥材……」
話未講完,便覺得眼前又是一花,沈涼生身形忽折,改行向東,轉折間速度絲毫不減,難受得差點沒吐出來。
普通人需步行兩日之路,沈涼生只走了一個多時辰,雖說手裡拎著個人,落定後仍氣定神閒,倒是秦敬撐著膝蓋,彎腰乾嘔了半天,咳得涕淚齊下,實在狼狽。
秦敬的藥廬蓋在山腹深處,入口小徑設有陣法,沈涼生帶著他停在谷口,並未入內,只道等他半個時辰準備所需之物,半個時辰後再上路。
秦敬進谷取了東西,磨磨蹭蹭不甘不願地走出來,小聲商量道:「沈護法,你看我也不急,不如我們雇輛馬車……」
「不必。」沈涼生乾脆利落地掐死他的念想,見他兔子躲鷹似的離自己八丈遠,伸出手,沉聲道:「過來。」
過你妹!秦敬恨恨腹誹,不就親了一下——何況算不算親還要兩說——犯得著這麼折騰我麼!
沈護法看他臉色白了又青,就是不挪地方,足尖輕點,轉瞬掠至他身前。秦敬還沒回過神,便覺得自己連包袱帶人騰空而起,卻是被打橫抱在了別人懷裡。
「…………」秦敬難得面上紅了一紅,張了張嘴,一個「謝」字卻未說出口。不同於當日自己勉強抱著人顛顛簸簸,沈涼生將人抱得甚是穩妥,秦敬閉上眼,老實地摟著包袱貼在沈涼生懷中,只覺身似鴻毛,一路騰雲駕霧,輕輕飄飄。唯有耳畔風聲疾逝,和風聲中那人沉穩心跳,一下一下,規律如滴水鐘漏,不為外事外物所動,滴滴默數著亙古歲月。
浮屠山雖是刑教重地,卻也不是什麼偏僻所在,沈涼生不休不眠,疾馳兩日便已到了山腳下。
秦敬一介凡夫俗子,自然要吃要睡要方便,沈護法無聲趕路,從不與他聊天,秦敬也不去自討沒趣,無聊時便埋頭打瞌睡,一路睡著比醒著還多,卻每次迷糊著自沈涼生懷中醒過來,抬頭望著他蒼白尖刻的下頜,冷厲非常的眉眼,都要心道一句:這個人或許真算不得一個人,沒準真是刀魂劍魄,修羅戰鬼。
行至浮屠山下,秦敬腳踏實地,舉目仰望,只見山高千仞,險峻非常,確是個易守難攻的所在。
浮屠山周方圓百里皆屬刑教掌控,教內早已得了消息,自家護法帶了個外人回來——還是抱在懷裡——可真是百年難得的笑話。
秦敬頭一次離這江湖傳說中媲美閻羅鬼蜮的地方那麼近,新鮮勁兒還沒過,便見一道綠影如天外飛仙,飄然而落,卻是個年輕女子,眉清目秀,未語先笑。
「苗堂主,」沈涼生反皺了眉頭,先開口道,「今日你當值?」
「我不當值,我來看笑話。」女子語出驚人,秦敬很給面子地從旁笑出聲,插了一句:「在下這個笑話姓秦名敬,表字恆肅,敢問姑娘芳名?」
「哦……」女子恍然笑道,「我叫苗然,原來就是你。」
「就是我?」
「救了他呀……」苗姑娘一指沈涼生,繼續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們沈護法可是個正經人,秦大夫你莫要始亂終棄,否則別怪我刀下無情。」
「我……」臉皮厚如秦敬也不由一時啞口無言,倒是沈涼生已拾回那張死人臉,正正經經道:「煩勞苗堂主看好他,我先行稟告代教主一聲。」
「代教主正在行部理事,你早去早回。若是回來晚了,他這人有個三長兩短可怨不得我。」
「多謝。」沈涼生略點了下頭,行前又望了苗然一眼,如秦敬未看錯,那眼神色中確有一絲警告之意。
「呵,他倒是著緊你。」目送沈涼生離去,苗然回頭望向秦敬,上下打量,輕輕一笑。
「想是沈護法怕秦某到處亂走,犯了貴教的忌諱。」
「原來你當真不知道我是什麼人?」苗然卻奇道,「看來你果真是個不問江湖事的大夫。」
「哈,這倒不是。不瞞姑娘,不才也的確聽過姑娘的名頭。」
「哦,那你膽子可不算小。」苗然面目秀麗可人,身姿ˇ弱端莊,繞著秦敬轉了一圈,重立在他面前,還是那張臉,周身卻突地多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風韻,美得讓人移不開眼,「還是說,你只認準了他一個?」
「非也,我與貴教護法……」秦敬苦笑心道,你裙下多少白骨,若搭一具白骨梯,怕能從你們這山頭垂到山腳,何苦多我一具,口中卻續道,「……清清白白,姑娘莫要誤會。」
「噗,什麼清清白白,」苗然倒也非真欲拿他如何,當下斂去媚術邪法,嗤笑道,「本來我只與你玩笑,現下你這麼說,才是真的心裡有鬼。」
「姑娘說的是,」秦敬鬆了口氣,亦玩笑道,「莫說始亂終棄,你也知道他那個樣子,哪兒像跟人亂得起來的。」
「要不要我教你幾招?」
「不敢。」
「呵,」苗然卻突地湊近,貼在秦敬耳邊道,「秦大夫,你若真有意就加把勁,別看他那個樣子……」吐氣如蘭,幾似耳語,「你可聽說過我教雙修秘法?別看他那個樣子,你若勾搭上他,床笫之間的滋味,保你欲仙欲死,妙不可言。」
刑教總壇並未建在山巔,沈涼生奔波兩日,身法仍迅疾如電,這廂說了幾句話的功夫,那廂人已回轉,正見他倆貼近耳語,苗然神色自若,秦敬卻眉頭輕蹙,面色潮紅。
「秦敬,隨我上山吧。」
沈涼生瞥了他一眼,也未多說什麼,直到行至半路,方開口道:「你若還不想死,便離她遠一點。」
「沈護法,難不成你擔心我?」秦敬爬山爬得氣喘吁吁,口中卻還要不正經,「還是說……」腳下勉強急趕兩步,繞到沈涼生身前,調笑道,「你也會吃醋?」
「…………」沈涼生當然不會理他,秦敬自討了個沒趣,一五一十道,「我們又沒幹什麼,只是她告訴我,你床上功夫不錯。」
「…………」
「可是當真不錯?」
「…………」
「唉,我說你又不是沒同人做過,多我一個不多,乾脆遂了我的願如何?」
「…………」
「還是說你對著男人硬不起來?」
「…………」
「其實若是下面那個,硬不起來也是沒關係的。」
「…………」
「我雖尚未成家,也算遍閱群芳,便是功夫不如你,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可試用,包退不包換,怎樣?」
「…………」
「我說你……」
「到了。」
沈涼生不管他口中嘮嘮叨叨,沒一句能聽的,忽然止了步子,右手結印,輕點虛空,便見眼前景物突變,豁然開朗,幾十丈外,一座龐大建築森然矗立,一磚一瓦竟似全用黝黑精鐵打造,氣勢恢弘,令人望之生畏。
秦敬微微狹目,默默負手遠眺,只見兩扇巨門洞開,如張口猛獸慾擇人而噬。門上倒也似尋常門派般掛了個匾牌,黑底紅字,不知是不是兩百多年前那位曾一手創教,將江湖攪成一片血海之人的手筆——
偌大的一個「刑」字,筆筆如飽蘸鮮血寫就,歷經百年而鮮血未乾,便似要從字尾一筆、刀尖之上流下。
殺戮征討之意猙獰澎湃。越匾而出,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