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教時天色尚早,懷夢草每夜子時方現其形,算算還有六、七個時辰要等。
沈涼生自是不會讓秦敬在教內隨意走動,逕自將他引至自己房內,伸手道:「請坐。」
秦敬便坐下。
「請用茶。」
秦敬便喝茶。
有侍僕送飯進來,沈涼生又請道:「粗茶淡飯,不成敬意。」
秦敬便吃飯。
及到動身取草之前,兩個人統共也就說了這三句話。
倒非沈護法待客不周——他本連日奔波,卻也未去養神休息,只陪著秦敬耗著時辰枯坐。
秦敬有時看茶杯,有時看他。沈涼生見他望過來,便抬目望回去,幾番無聲對視,卻總是秦敬自己先調開目光。
入夜的浮屠山果是陰森非常,夜梟淒鳴之聲此起彼落,宛若厲鬼哭號。沈涼生引秦敬上山取草,秦敬一路跟在他身後,只見沈涼生一襲白衣,不疾不徐走在自己前頭,每一步都悄然無聲。
「怎麼?」沈涼生察覺秦敬突地趕前一步,拉住自己的手,身形微頓,斜目看他。
「不怎麼,只想看看你究竟是人是鬼。」
「原來秦大夫怕鬼?」
「鬼也是人變的,我作何要怕。」
「當真不怕?」沈涼生面色如常,並不見調侃之意,只一邊講話一邊舉起自己的左手——秦敬的手可還牢牢黏在上面。
「這不是夜路難走。」秦敬訕訕回笑。
山間小路雖然崎嶇陡峭,卻也不是真的非常難走。秦敬一手擎著火把,一手抓著身前人的手,邊留神腳下石階,邊還能分出閒心胡思亂想。
沈涼生任他握著,沒有回握,亦沒有抽脫。
「沈涼生。」
「何事?」
默默行了半晌,秦敬突然低低喚了一聲。
「我自打遇見你開始,便似乎一直如此。」
「如什麼?」
「逆風執炬。」
「何來此言?」
「熱焰灼手,又難放開。」
「世間萬緣,難得放下。」
「我說你好好一個刑教護法,把佛祖他老人家的話掛在嘴邊做什麼。」
「無非道理。」
「確是好道理,但倘若……」
秦敬突地噤聲,不再言語。沈涼生也並不去追問下文,只覺得身後人又不聲不響走了幾步,便放開了自己的手。唯余暗夜沉沉,火苗飄搖,照亮短短一段前路。
行到山頂已近子時,秦敬心中已定,再不分神,屏息等著異草蹤影。
但見子時甫至,黝黑山巔突地一變,千百株火紅異草齊齊現出形跡,一時宛如置身黃泉岸邊,奈何橋畔。
「噗,」秦敬手下忙著取夢草,放進不知鋪了什麼藥粉的盒子中收斂妥當,嘴上卻笑出聲,「怪不得答應得那樣爽快,本以為這般異草只長了一株兩株,現下看來莫說做藥,拿來炒菜都夠你們全教上下吃上三天。」
沈涼生自是不理會他的調侃,只道事情已畢,這就送他下山。
「你可知懷夢草的典故?」秦敬背好包袱,輕聲笑道,「傳說懷其葉可驗夢之吉凶,此為其一。其二則更妙,傳言懷之能夢所思,沈護法何不採一株試試看?」
沈涼生不欲與他磨蹭,直接轉身先行一步,空餘三字殘音:
「無所思。」
秦敬慢慢悠悠回到藥廬時天已涼透,還未過上兩天清靜日子,便又有麻煩找上門來。
須知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秦敬可算近幾十年來,頭一位囫圇從浮屠山上下來的人,雖非什麼大事,卻已有江湖人得了消息,紛紛打聽這個名不見經傳之人到底是個什麼來頭。
而真正的大事是九月初一,正在霜降那日,倚劍門全派上下一夜之間悉數斃命,門主更似死前受過酷刑拷問,屍身慘不忍睹。如此狠絕手段,除卻刑教不做他想。
奇就奇在倚劍門雖算雄霸一方,卻也遠不能與少林武當之類的名門大派相提並論,更沒聽說過與刑教結下什麼仇怨,滅門之禍實在來得毫無道理。
秦敬歸程路上已經聽聞此事,卻是深知此中緣由,心中長嘆一聲「冤孽」,修書一封傳予師父,回信卻只得四字:勿多想。等。
只是一等再等,等來的不是別的,卻正是苦主。
這日秦敬正在臨窗習字,突覺有人闖陣,撂筆出谷查看,只見入口迷陣中一位執劍青年左衝右突,渾身縞素,雙目赤紅。
秦敬低嘆口氣,解去陣法,已將來人身份猜到八分——江湖傳言倚劍門滅門當日,門主的小兒子恰在崆峒做客,僥倖逃過一劫,只怕便是此人了。
服孝青年見到秦敬,二話未說,屈膝便跪。
「當不起!」秦敬趕忙將人拉了起來,淺談兩句,果然猜得無錯,來人正是留得一命的倚劍門少門主。
來者也無心客套,直接道出來意,卻也是聽說了有人上過浮屠山,輾轉打聽到秦敬所在,特來求一個入山之法。
秦敬也不欺瞞,幾句講明原委,續低聲道:「少門主,我既救過那魔教護法,你覺得我可能算是個好人?」
「…………」青年瞪著佈滿血絲的雙眼,與他對峙半晌,卻是後退一步,竟又跪了下去。
「我若將入山法門告知予你,刑教中人定不會放過我,」秦敬再去攙他,卻見那人是一門心思要跪到底,只得收手道,「既然我算不上是個好人,又怎肯搭上身家性命助你?」
「…………」
「即便我肯助你,你自己想必也清楚,你這一趟……無非是送死罷了。」
「血海深仇,我定要討個公道!」青年終於開口,眼中並無淚意,卻字字如斷劍哀鳴,杜鵑啼血,「縱死無憾。」
「我……」秦敬心下一痛,走前一步,單膝點地,平視他道,「你若信我……」頓了頓,明知此事萬萬不能宣之於口,卻終忍不住說了出來,「你……你能不能再等一等……你若信我,三月之內,定會給你個公道。」
「並非不信……」無聲對視片刻,青年澀然開口,「只是我等不了了……一天都等不了了。」
秦敬靜靜望著對方眼底一片死寂,重站起身,低聲道:「少門主稍待,我將入山途徑與開陣法門一併寫給你。不過這只是先前佈防,如有變數,且看天意。」
言罷秦敬轉身入谷,並不見身後人仍長跪不起,叩首為謝,只在心中默默忖道,有人求生而不得,有人明明能活卻唯求一死,或許當真有時與其活著日夜受煎熬,不如乾脆死了痛快。
秦敬言道刑教中人不會放過他,的確不是打謊,而且找上門的,正是沈涼生本人。
與當日陷在迷陣中出不來的青年不同,區區谷口迷陣根本入不了沈護法的眼,上一刻秦敬方發覺陣法運轉,下一刻便覺殺氣如山崩海嘯,摧枯拉朽般將自己布下的迷陣扯了一道深長豁口,一襲白影如勾魂無常,轉瞬已至面前。
「秦大夫,久見了。」
「這……其實也不算久。」
「沈某倒不知秦大夫有過目不忘之能。」
「不才除了腦子好使點,也沒其他長處了。」
「腦子好使?」沈涼生執劍踏前一步,面上不見怒色,周身冷酷殺意卻毫無遮攔,一時藥廬之內宛若數九寒冬,「我看未必。」
「你說怎樣就怎樣吧。」秦敬自知打也打不過,索性束手待斃——反正自己死了,待到對方尋得殘本,得知自己便是他們要找的血引之人,而下一個可用血引現世少說還要再等半百之數,這五十年,沈護法少不了有個一日兩日要悔不當初,自己若泉下有知,喝茶看個笑話也是不錯,就是浪費了師父一番調教心血。
小不忍則亂大謀——倘若師父知道自己一子落錯,壞了他一局好棋,定要氣得鬍子朝天了。
「秦大夫倒是好定力。」
「這倒未必,」秦敬心知沈涼生諷刺他逃也不逃,守在藥廬裡等死,回笑道,「只是天涯海角,又能逃到哪兒去?」
「或是你算準了,我不會殺你?」沈涼生語氣平淡,手下卻甚是狠辣,一劍遞出,立時洞穿秦敬右邊肩胛,而劍勢猶自不止,劍尖刺入牆壁,直將秦敬整個人釘在了牆上。
「我……」秦敬痛得眼前一黑,倒抽幾口冷氣方能把話說全,「我沒那個神棍的本事,什麼都算不出,只盼你唸點舊情,給我個痛快點的死法。」
「哦?懷夢草你已拿到,何談舊情?」沈涼生冷冷反問,傾身湊近他,便如山洞那夜中挨得那樣近,雙唇間只剩毫釐之距,吐息相聞,「秦敬,莫要自以為是。」
「你說什麼便是什麼吧。」秦敬仍是那句話,身子動了動,似要抽身躲開,可惜整個人被劍釘在牆上,躲也沒地方躲,倒是掙動間撕開了肩上傷口,血如泉湧,汩汩往外冒,想是傷到了重要經脈。
「…………」
「…………」
一時兩廂無話,秦敬垂著眼,氣若游絲,面如金紙——不是將死,只是太痛。
「這一劍,便是給你一個教訓,不該管的閒事莫要再管,好自為之。」
少頃沈涼生終再開口,抽身而退,反手拔出佩劍,手下用了兩分真力,直帶出一蓬血霧,飄散如雨。
隔著一小場紛紛揚揚的血雨,秦敬面上不見慶幸,不見悲喜,仍自貼牆勉強站著,靜靜垂目道:
「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