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丞進來,看床前兩雙鞋,眼睛好奇地在慕枕流的背影上探究了好久,才招來少女詢問情況,之後輕輕地將門掩了。
慕枕流等身後完全沒有動靜,才睡過去,再醒來,屋外已華燈羅列,歌舞聲起了。他坐起身,扶著腦袋呆坐了會兒。這個時候,香滿園往來進出人流不止,自己出去一定惹人注目。莊朝開國初期,律法嚴且執法緊,七品以上官員一律不入青樓楚館,違者輕則罰俸,重則貶官,而今,律法仍在,執者已逝。
他想起高邈昔日醉酒後的一番話。
「太祖時,為官者言辭輕率,即罰。太宗時,欺上瞞下,即罰。高宗時,攬權納賄,即罰。憲宗時,裡通外國,即罰。至今上,怕是要謀逆犯上,才罰。」
他輕嘆了口氣,抓了鞋來穿,穿上後,發現左腳緊,右腳鬆,忙將右腳的鞋脫出來,才發現是夙沙不錯丟下的。想到夙沙不錯離開時,竟是赤腳,不由莞爾。
慕枕流提著鞋從屋裡出來,進門時幽靜的景像已被鶯鶯燕燕環繞,嘻嘻哈哈調笑所替代。雖是夜晚,卻比白日裡還要明燦。
白天招呼他的少女不知去哪裡,又迎上來兩個濃豔女子,一個妖嬈,一個嫵媚。饒是慕枕流自知對女子並無興趣,此情此景,仍有些難為情,客客氣氣地婉拒,匆匆忙忙地逃離。
到了門口,糖炒栗子香撲鼻。
他吸了口氣,正飢腸轆轆,便買了一小袋,用帕子裹了,正要塞入懷中,被一隻大手半途劫走。
夙沙不錯單手剝開栗子,大咧咧地拋入口中,邊咀嚼邊道:「你找我?」
慕枕流看著他的嘴巴,不自覺地嚥了口口水:「嗯,我正要回客棧。」
夙沙不錯道:「你提著我的鞋。」
慕枕流低頭看他的腳,竟只穿著襪子,右腳的大腳趾還一翹一翹地動著。他將鞋子往地上一丟。
夙沙不錯一隻腳勾起鞋子,晃悠悠地抬到慕枕流小腹前,朝他努嘴:「穿一下。」
慕枕流笑眯眯地看著他。
夙沙不錯左手托著裝栗子的油包,右手剝栗子道:「我騰不出手來。」
「我幫你。」慕枕流順手拿走夙沙不錯剛剝好的栗子,塞入口中,轉身就走。
夙沙不錯拖著鞋子跟在他後頭,等他吃完一個,立刻遞過去一個。
慕枕流怔了怔,順手接了。
並肩走著,一個剝,兩人吃,很快將一袋栗子吃完。慕枕流又在路上買了兩個肉包,一人一個,分著吃了。夙沙不錯吃得津津有味,一路跟著他進了客棧,到房門口。
慕枕流推門的動作一頓,道:「我到了。」
夙沙不錯眼睛盯著門:「進去啊。」
慕枕流將話講得明白了點:「尊駕可以回去了。」
夙沙不錯眨了眨眼睛,突然抬起腳來。
慕枕流下意識地別過頭,藏住臉。
夙沙不錯扯了扯鞋跟,穿好鞋,退後一步,一屁股坐下,抱著膝蓋看他。
慕枕流:「……」
「請進。」夙沙不錯嘴巴努了努,無辜地看著他。
慕枕流強迫自己不去看他坐在地上的可憐樣,推門入房,反手關門,然後站在門邊等了會兒。
靜悄悄的,好似外頭空無一人。
過了會兒,夥計送熱水來,慕枕流打開門,夥計進屋放水桶,門對面蜷縮的身影依然坐在那裡,進屋時什麼模樣,現在就是什麼模樣。
慕枕流無奈地嘆了口氣,對夥計道:「為那位公子準備一間上房。」
夥計不及答應,就聽夙沙不錯悶悶地說:「不要。我不要一個人睡,我怕黑。」
慕枕流:「……」
夙沙不錯繼續道:「我不但怕黑,還怕鬼。」
慕枕流道:「你以前是怎麼睡的?」
夙沙不錯道:「有侍從。」
「人呢?」
「沒帶。」
「為何?」
夙沙不錯抬眼,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收留我已是勉強,你一定不會再收留我的侍從。」
慕枕流道:「為何一定要我收留你?」
他並不期望能得到答案,只是順口一問。夙沙不錯卻認認真真地想著:「現在不能說。」
「何時能說?」
「見到高邈時。」
慕枕流微微蹙眉。
夙沙不錯道:「或者,你相信高邈不是一個好人時。」
慕枕流打發走夥計,然後當著他的面,沉默地關上門。
夙沙不錯淡定的臉瞬間黑下來,眼睛瞪著門,手裡捏著一錠銀子,慢慢捏成長條,又重新搓圓,來回數次,臉色才稍稍好看了些。
樓梯登登地傳來一長串急促的腳步聲。
局丞探出頭,左右看看,看到夙沙不錯,立刻衝了過來:「慕大人呢?」
夙沙不錯朝門一指。
局丞正要敲門,又回轉身來看他:「夙沙公子為何……坐於此地?」
夙沙不錯道:「他不讓我進門。」
這句話自然可以產生無數種聯想,事實上,局丞也的確如此做了。他想起床前的兩雙鞋子,看到夙沙不錯腳上穿的果然是其中之一,心中已有了猜測。
「大人是否對今天的招待有所不滿?」
夙沙不錯抬起眼皮。
局丞道:「香滿園雖是一家……咳,但是比城內大多數的客棧都要好得多。而且離華悅樓極近,我是擔心大人身體不適,才就近選擇,並無其他意圖。」
夙沙不錯頭靠著門,慢慢地閉上眼睛,竟是懶得搭理的模樣。
局丞怫然。在他眼裡,夙沙不錯即使是慕枕流的家眷,也是一介平民,自己與他說話已是紆尊降貴,他竟還擺臉色給自己看,實在是目中無人之極,不識抬舉之極!
慕枕流洗完澡就聽到門外有動靜,匆忙穿好衣服開門,見局丞站在門口,臉色發黑,忙道:「見諒見諒!不知是局丞光臨,讓你久等。」
局丞這才緩了臉色,微笑道:「夙沙公子因何坐在外頭?九月可不似八月,夜間風涼,易受風寒。」
慕枕流道:「哦,他……」頓了頓,想起夙沙不錯說他是自己的家眷,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夙沙不錯聞言看他,滿臉委屈。
局丞見兩人相對無言,以為是吵了架,礙於面子,不好低頭,心想:不如自己做個和事老,搭個梯子讓他們言歸於好,日後他們自會記得自己的好處。他道:「既是一家人,何至於置氣到分兩家的地步?不如進屋來,將話說開。」他笑眯眯地看著夙沙不錯,絲毫看不出曾暗暗發怒。
慕枕流無聲地嘆了口氣,側身道:「進來吧。」
夙沙不錯這才慢吞吞地起身,跟在局丞後面進屋。
局丞在桌邊坐下:「官邸已經收拾乾淨,我是來請大人……與夙沙公子移駕。」
慕枕流道:「現在?」
局丞道:「大人放心,日常所需,一應俱全,若有什麼不稱心的,只管告訴我,我再叫人置辦。」
慕枕流道:「天色已晚,我怕興師動眾,打擾諸位。」
局丞道:「既是如此,我明日再來。大人與夙沙公子早點歇息。」
慕枕流只好送他出門。
到門口,局丞突然停下腳步道:「大人今日說要與廖大人辦理交接。」
慕枕流道:「可有不妥?」
局丞道:「廖大人年事已高,能早日還鄉,想來十分歡喜。大人交接時,有何不明,盡可問我,這些年局中事務大體都由我督辦,即是廖大人不清楚的,我也無所不知。」
言下之意,竟是暗指老掌局早被架空。
慕枕流似糊塗非糊塗地道了謝,將人送走,關上門,一回頭,就看到夙沙不錯單手支著腮,側躺在床上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