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偷天】三

  【周容訖】

  皇宮已然被攻破。一路行來,重重殿宇闃然無聲,唯有秋風過處珠簾輕動,倒像入了幽境。

  周容訖下了禁令,不許任何人靠近飛宸殿,自己只帶了一小隊侍衛行去。他步履悠然,便如心血來潮故地重遊一般,甚至還將庭中的一處假山指給李克看,道:「我年幼時總喜歡在那裡跟弟弟玩。」

  李克擔憂地看了他一眼。

  周容訖笑了笑,一步步地拾級而上,越過一具具侍衛與太監的屍體,走進了那一片死寂的飛宸殿。

  絲竹早已消逝,宴席也散盡了。皇帝獨自一人在龍椅上,坐得端正,看見周容訖緩步踱入,就道一聲:「你來啦。」

  周容訖道:「我來了。」

  周景邑提起酒盞灌了一口,嘆道:「朕近日時常夢見你來。你還和夢裡一樣,朕卻老了很多。」

  他的語氣如同敘舊,周容訖也心平氣和道:「還夢見過什麼?」

  周景邑想了想,道:「還夢見過父皇,在他臨死之前,拉著朕的手,囑咐朕莫被你奪去了江山。」周景邑輕笑了一聲,「朕本會是個好皇帝,至少不負先祖所托。可惜,不知道從何處冒出來一群穿越的攪亂了世道。這都是天意。蒼天要你贏,朕無話可說。」

  周容訖攔住張口欲辯的李克,微笑道:「只夢見這些麼?」

  「……」

  「不曾見到我那溺死的幼弟爬出來呼救?不曾見到我母妃七竅流血躺在你面前?」

  他語氣森然,彷彿在這殿堂上捲起了一陣地府的陰風。

  周景邑臉頰一抽。

  周容訖平靜道:「我對這個千瘡百孔的江山並無興趣,不願將此生賠給它。」他向前兩步,直視著皇帝的雙眼輕柔地道:「能親眼看著皇兄你下葬,我便別無所求了。」

  此言一出,跟在他身後的侍衛紛紛訝然。

  周容訖始終陰沉的面容此刻卻分外明朗,甚至有一絲超脫。

  周景邑眼神古怪地瞪了他半晌,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得渾身顫抖。

  周景邑道:「你血洗萬里河山殺回朕面前,只為要朕一條命?」

  周容訖道:「皇兄不必妄自菲薄,你這一條命,可告慰許多亡靈。」

  周景邑大笑道:「好,好……」他連說了數個「好」字,驀地低下頭嘶聲道,「此生賠不賠給它,只怕由不得你我。」

  周景邑再未抬起頭。

  他的唇角流下一行黑血,手中的酒盞「當啷」落地。

  周容訖盯著周景邑的屍身看了一會兒,輕聲吩咐道:「把他抬出去——鞭屍,抽碎了為止。」

  【左雲起】

  左雲起帶著兩個內應衝進皇宮時,拓荒組正分頭搜查大大小小的宮室,四下不時響起宮女的哭喊哀求聲。

  左雲起儘量避開拓荒組的人,低頭嘬起嘴唇,發出鳥雀鳴聲。這是武林盟與宮裡的內應約定好的暗號。

  如此換了幾個地方,便聽見樹叢裡傳來一聲一模一樣的鳥鳴。左雲起湊近過去,不動聲色地停下腳步,低頭道:「我是來找太子的。」

  樹叢裡簌簌作響,一名小宮女爬了出來,飛快道:「快押著我。」

  一名內應會意上前,做出擒住她的樣子,小宮女敷衍了事地哭了幾聲,便踉蹌著往前走。左雲起一行跟在後面,等著她帶自己去太子藏身處。

  轉過一折迴廊,小宮女剛剛伸手指道「前面那間就是」,忽聽得後頭有人喝道:「你們幾個在往哪走?」

  左雲起回過身,只見一隊拓荒組的士兵迎面走來,當先一人道:「焦大人下令不得擅自脫隊,你們幹什麼?」

  左雲起眯眼評估了一下人數,堆起一臉訕笑道:「哥幾個為了抓這宮女不小心迷路了,正想找回去呢。」

  那人皺眉道:「抓宮女這麼大費周章?焦大人不是說了重點只抓畫像上的幾個人麼!」

  左雲起道:「兄弟,你們仔細看看這宮女的臉,是否有幾分熟悉?」

  那一隊人聞言一愣,果然湊過來細細端詳。他們剛一靠近到五步之內,左雲起猛然揚袖一揮,一片白霧朝來人當頭罩去!

  那群人來不及呼喝,便如被抽去筋骨般軟倒在地,昏厥過去。

  同時倒下的還有一個人。

  這人就是左雲起自己。

  左雲起單膝跪地,身形搖搖欲墜,面色慘白道:「你——」

  【謝涼】

  陶鐘池撐到武林盟營地就再也邁不開步子,臉色開始發青,顫聲指揮著謝涼打開藥箱翻找出幾種藥丸,盡數吞了下去。

  謝涼迴避去一邊,讓她解開衣襟為自己行了一回針,這才聽見她道:「暫無大礙了,不過還需行幾遍針才能除盡餘毒。」

  謝涼飛快整理著髮型道:「既然如此,我在這兒幫不上別的忙,先去城中看看情況,興許還能阻攔左道用厲若蟲蠱。豫王是謀略深沉之人,身周應該都有防備,太子又不知在何處,左道未必那麼快就能得逞。」

  陶鐘池卻凝重道:「只怕左道之能,超出我們所知。其實他在逼我說出藥引之後,當即就抓來一人試藥了,不過數息就將那人變作了言行只受他支配的傀儡。」

  「試藥的是誰?」

  「我認不出。還有一事頗為蹊蹺,左道臨去之前做了易容,換上了一身兵卒的裝束……」

  謝涼瞳孔驟縮。

  【左雲起】

  左雲起額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被他護在身後的兩名內應走到了他面前,其中一人輕笑道:「施毒的時候,也要注意自己的罩門啊——左少俠。」

  左雲起掙紮著試圖站起身,卻又無力地跪了回去。

  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名內應拖著那個小宮女,朝太子藏身的偏殿走去。

  留下的人正饒有興趣地觀望著他的反應。

  「你——」左雲起咬牙道,「你怎麼會使旁門的毒?」

  【謝涼】

  「內應!」謝涼大駭道,「拓荒組也安插了探子在這邊,聽見了我們的計畫,左道這是要將計就計啊!」

  他倏地轉身朝外衝去:「破事兒怎麼老是找上我……」

  【左雲起】

  那內應抬起手,從臉上揭下來一張人皮面具。

  左雲起沉默數秒,突然地扯下了自己的偽裝。

  左雲起微嘲道:「數年不見,你還是如此老奸巨猾啊,爹。」

  左道笑道:「數年不見,你還是如此軟弱無能,連毒粉都不撒致命的。」

  「……」

  左道垂眸看著自己的兒子,道:「還記得上次見你時我說的話麼?」

  左雲起面無表情道:「記得。」

  「很好。今日便是我清理門戶之日。你身中的『青女』會隨著血脈流轉,攻入臟腑,動作越大,死得越快。」

  左道說完之後,便一掌劈向了左雲起。

  左雲起用盡全力就地一滾,狼狽不堪地險險避過了,左道又是一掌如影隨形地追來!

  【龍大俠】

  龍大俠在營地上練劍。

  他一招一式都全神貫注,如同陣前殺敵一般。雖然如今陣前殺敵的早已換成了槍炮。

  武林盟的營地漸漸安靜下來,能聽見龍大俠長劍破空之聲。

  錢真多走近過來,龍大俠收了招,問道:「人都走了?」

  錢真多點頭道:「都進京城去了。」他笑了笑道,「大哥是不是也要走了?」

  龍大俠一頓:「小錢……」

  錢真多道:「沒人比我更瞭解你。大哥並非為這武林盟而戰,所以馬上不求功勛,青史不求留名。我的大哥是個不愧青天的大俠。」

  龍大俠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錢真多笑道:「去罷,早些回來,我等著你帶我去泛舟江湖。」

  「……」

  龍大俠道:「小錢,快收回這句話。江湖人說完這句話總會死於非命。」

  「……」

  錢真多道:「我鄭重收回。」

  【周容訖】

  飛宸殿外傳來鞭笞聲,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兒縈繞鼻端。

  周容訖默默立在門前,不知思索著什麼。許久之後他動了動,走去尋到一隻未打翻的茶盞,為自己倒了一杯茶。

  李克跟過來低聲道:「殿下,這地方的水恐不安全,還是用我們自己帶的水囊罷。」

  周容訖應了一聲,接過水囊,有些出神地聽著那鞭聲,自語一般道:「這便是結束了。」

  李克道:「結束啦,殿下心願已償。」

  周容訖揚起眉道:「這算什麼心願?陳年的心魔罷了。」

  【左雲起】

  左道招招狠辣,彷彿面前的只是一隻攔路的牲畜。

  左道嗤笑道:「沒個長進,枉費我當年傾囊相授。」

  左雲起突然揚起一把毒粉,被左道連退數步避過了。左雲起雙手連揮,毒針袖箭如同暴雨般射了過去,口中道:「我不過是仍視你為父親!」

  左道身形微微滯了一剎。

  【周容訖】

  李克彷彿從一場混沌大夢中醒轉。

  他聽見周容訖道:「陳年的心魔罷了。」便下意識地問道:「什麼心魔?」

  周容訖一愣。

  李克轉動腦袋左右望望,茫然道:「殿下,這是哪兒?」

  周容訖將手中的水囊摜到地上,一旁的侍衛慌忙上前。周容訖一指李克道:「擒住他。」

  【左雲起】

  左道只發怔了一剎那,隨即回過神來嘲諷道:「婦人之仁。」

  他隨手脫下衣袍一揮,將左雲起發來的暗器盡數納下,再運力一抖,暗器挾著腥風飛向原主:「正是這點婦人之仁讓你背叛師門,還來壞我大業!」

  【周容訖】

  李克驟然又雙目發直,眼見著幾位侍衛圍撲過來,他的身軀竟爆發出一股不似常人的巨力,雙手一抓,五指直接戳入了兩名侍衛的胸口,提起他們兒戲般一摔,徑直摔下了台階!

  這平日手無縛雞之力之人突然發難,餘人登時悚然。

  李克三兩下除去了侍衛,瘦弱的身體如提線木偶般飛躍而起,將已然退至門邊的周容訖撲倒在地,伸手生生從他背上抓下一塊肉來!

  周容訖鎮定非常,忍著痛不出聲,從袖中翻出一把匕首猛地回身刺去。然而他不會武功,被李克攥住手腕一發力,「喀啦」一聲捏碎了腕骨,劇痛之下眼前一黑。

  李克便抓著這隻手腕將他拖回殿中,抄起那隻被摜在地上的水囊,拔去塞子,對著他背心那塊空了肉的傷口傾倒下去。

  周容訖渾身的肌肉在痛苦中繃緊,從牙縫擠出一句:「你是誰?」

  李克道:「我是李克呀。」

  周容訖仍是那句:「你是誰?」

  李克歪著腦袋,咯咯笑道:「不愧是豫王殿下。不過你不用知道我是誰,因為你很快就會什麼也不知道了,就像他——」

  周容訖道:「你把他怎麼了?」

  「李克」道:「你的這個小跟班可真沒用,防人之心差你遠矣。我抓住他,喂他吃了厲若蟲,現在他歸我控制啦。」

  周容訖默然聽完,問道:「你往我的傷口裡倒的也是同一種蟲麼?讓我猜猜,是焦姣然授意你操縱我的?」

  「李克」笑道:「豫王殿下是聰明人,一點就透。」

  周容訖緩慢道:「左門主也是聰明人,可惜選錯了效忠對象。」

  「李克」聞聲大笑。

  「李克」道:「我不選焦大人,難道要給你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