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偷天】四

  【左雲起】

  左雲起開始還能憑著一股氣死撐,待到「青女」毒性發作,動作便越來越遲緩,很快身中數掌,躲閃愈發勉強。

  樓主派來接應的人應當已經到了宮門外,然而太子依舊不見蹤影,拓荒組的內應卻先找去了。

  形勢令人絕望。左道也看出了這一點,眼中流露出幾分感慨,道:「我曾對你寄予厚望,可惜你難成大器。」

  「什麼大器?濫殺無辜的大器麼?」左雲起斷續道,「什麼大業……禍國殃民的大業麼?」

  左道驀地欺身而上,鐵掌挾風,「啪」地摑在他面上。左雲起被抽飛出去,撞在廊柱上踉蹌著站穩,半邊臉頰高高腫起,猶自道:「為了一個毒字,上負祖訓,下逐親子,你……你才該被清理門戶。」

  左道笑道:「那你不妨試試啊,雲起!你有心弒父,卻沒卵當惡人,真叫為父失望。沒用的次品,毀了也罷!」

  【周容訖】

  「李克」 牢牢按著周容訖的背心,將他按在地上,道:「還得感謝殿下的禁令,你的人最守規矩,必然不會前來救你。」

  周容訖心思飛轉,淡然道:「焦姣然許給你的什麼好處,是我給不了的?」

  「李克」道:「不怕殿下見笑,好處麼,不過是蒐羅研製天下至毒的權力罷了。」

  周容訖冷笑道:「你覺得我保不了你這點權力?」

  「李克」道:「眼下自然不成問題。可殿下錯就錯在不要這皇位。在這世上不往上爬,注定就得摔得粉身碎骨。」

  「李克」湊近周容訖的耳邊,低語道:「你早就失去全身而退的資格啦。」

  那近乎輕柔的聲音如蛆蟲般鑽入耳廓,周容訖一陣頭暈,意識彷彿朝著某個無形的深淵滑去,思維開始凝滯……

  「差點忘了告訴殿下,我們對殿下的手腕向來十分敬畏。所以為防萬一,這次除了厲若蟲,我還用上了另一種旁門特製之藥,讓殿下在不受我操控時心智盡失,全然痴傻,一個字都不會說。」

  「李克」微笑道:「此藥無解,且見效極快。如何,殿下已經感覺到了麼?還能聽懂我說話麼?」

  周容訖吃力地昂起頭,望著這空曠的殿堂。門外橫陳的皇帝的屍體還在陽光下散發著血腥氣,四周安靜無聲。

  他還不願死。

  他還不想在這種地方化為一具活屍。

  周容訖的思維越來越遲緩,眼皮渴睡般沉沉耷拉下去。

  他記得自己答應過一個人,要在今日之後離開這裡,再也不回來。

  【謝涼】

  皇宮的守衛已經徹底被拓荒組接管,但因為上崗倉促,儘管巡邏一撥又一撥,仍舊不能做到全無疏失。

  謝涼在偏門外掩藏了身形觀察許久,終於等到一個機會,貓著腰竄到圍牆邊,仗著輕功絕佳攀牆而上,瞬息間翻入了牆內。足底剛接觸到地面,耳邊便傳來了腳步聲。

  謝涼目光飛掃,瞧見門邊不遠處有幾個朝廷侍衛與拓荒組士兵的屍體倒在一處,當即撲到一片血泊上裝死。

  巡邏的腳步由遠及近,又毫不停留地遠去了。謝涼爬起來飛快地扒了一身拓荒組的衣服換上,四顧茫然,一時對太子與左雲起的下落毫無頭緒,只得踮著腳尖四處搜尋。

  這般無頭蒼蠅似的亂轉了半晌,忽然聽見遠處一陣嘈雜,似乎有一隊侍衛奔著某個方向奔去,口中還喊著「抓住」云云。謝涼眼皮一跳,連忙綴在後面,跟著他們衝去。

  眼前那隊侍衛一分為二,一半人奔向一座偏殿,另一半人卻折向了一處迴廊。謝涼眼尖,遠遠望見那迴廊盡頭有兩個人在打鬥。其中那個明顯處於下風的,瞧著格外眼熟。

  謝涼深吸一口氣,念了一字訣:「穩。」抬起頭來目光如炬,朝另一個方向,提起輕功幾個縱躍,落入一片樹叢間,掏出鳥銃對天開了一槍,口中吼道:「夭壽啦,太子跑啦!」

  果然那群奔向偏殿的人聞聲猶豫了一下,又分成兩隊,派了幾個人循聲而來。謝涼又裝模作樣開了幾槍,身形一閃如一陣風般鑽出樹叢,抄回了偏殿後門。

  他沒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太子。

  太子正尖叫著被拓荒組摁在地上,當先一人就是之前那個內應,此刻正拽著他的頭髮喝令他安靜下來。那看上去不過七八歲的小太子被灌了藥液,仍在掙扎不休,口中含糊地叫著父皇。他掙得太猛烈,幾個男人抓著他的四肢,還得躲避他的撕咬,一時竟焦頭爛額。

  謝涼從暗處走出來,拓荒組的人來不及察覺異樣,氣喘吁吁地對他道:「快幫忙矇住這小畜生的嘴。」

  謝涼應了一聲,長劍「唰」地出鞘,寒光映在小太子驚恐的臉上。可憐那幾名侍衛連槍都來不及舉起,便倒了一地。

  謝涼冷冷道:「功夫還是得練啊。」

  他俯身扶起嚇呆了的太子,急道:「快掏自己的喉嚨,吐出來!」太子哆嗦著依言照辦,彎腰吐了一地污穢。

  謝涼道:「怎樣?」

  太子抬起頭來,目光開始渙散。

  謝涼低咒了一聲:「還是晚了。」抬手便一指點暈了小太子,扛起他衝出了偏殿。

  他自覺肩上扛著未來的社稷之主,腳下不由得使出了全力,只想直奔出宮將太子交給武林盟的應援,邊跑就邊從懷裡摸出了一支菸花筒。這是武林盟特製的聯絡用的煙花,拔出拉環即可發射。

  謝涼跑到半路,忽地想起了那另一半拓荒組侍衛,眯眼一望,卻見左雲起已經被包圍了起來。那些侍衛似乎忌憚旁門之毒,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舉著槍掠陣。

  謝涼腳下一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情急之下心生一計,也顧不上多做權衡,尋了一處濃密的矮木叢便將昏厥的小太子塞了進去。他自己往反方向疾奔出老遠,將那煙花筒的下半截插進土裡,準備故伎重施。

  謝涼拔了拉環,後退幾步,只見那煙花筒一陣震顫,「嗖」地朝上竄出一條白光,半空中轟然炸開一團嫣紅。這一下不僅耀眼,而且聲勢驚人,在死寂的皇宮裡猶如落下一記炸雷!

  連謝涼自己都被嚇了一跳。他轉身想原路退回,卻聽見宮中各處都響起了喊聲:「什麼動靜?」「武林盟的信號!」「他們混進來做什麼?快去看看!」

  謝涼拔腿就逃。

  【左雲起】

  左雲起「喀」地吐出一口血。

  他的小腿上中了兩枚毒釘,麻木逐漸蔓延到了膝蓋,連站立都幾乎維持不住了。

  左道眼中各種情緒閃過,最後流露出幾分鄙夷,索性退開一段,對那圈侍衛道:「開槍罷。」

  然而這聲吩咐卻被突如其來的炸雷聲蓋過了。所有人都瞧見了皇宮上方綻開的煙花,那群侍衛聽見有人喊「武林盟的奸細」,再也顧不上這頭毫無懸念的戰局,都循著煙花的方向追去。

  左雲起卻突然喘息著笑了起來。左雲起道:「怎麼,你不敢親手殺了我這個逆子麼?」

  左道揚起眉,道:「你再問一遍?」

  【李克】

  李克的意識在虛空中浮沉。

  浮起的時候,他能依稀聽見外界的聲響,看見光。沉下的時候,他便徹底淹沒於深淵中,陷入永生一般漫長的噩夢。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四肢百骸在被人操縱,像戲台上的精細皮影,跳著沒有意義的舞。操縱他的力量時強時弱,在極其偶然的瞬間,那些絃線也會驀地繃斷,讓他跌回紅塵。

  此刻那些絃線就因為一股怒意而斷了。

  李克渾渾噩噩地眨眨眼,入目的是周容訖鮮血淋漓的後背。

  他嚇得一抖,手忙腳亂地扶著周容訖翻過身來,顫聲道:「殿下,這是怎麼了——」

  「李克。」周容訖極緩慢地喚了一聲。他的語調十分怪異,彷彿唇舌突然生了鏽。

  李克驚恐地望著他,記憶霎時間清晰起來。

  李克如遭雷殛道:「我被人害了。」

  周容訖點點頭,睏頓不堪似地閉上眼,又費力地張開,道:「我知道,你是受我拖累了。」

  李克的眼淚奪眶而出,似乎終於明白了眼前這一幕:「他們也給你灌了相同的藥麼?」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左右張望道,「我們趕緊逃出去,或許能找到辦法解開它。」

  周容訖道:「還有另外一種藥,會讓人變得痴傻。沒有……沒有解藥。」

  他能聽見李克慌張地說著什麼,但漸漸消逝的心智卻已不容他去理解對方的話語。

  不能是現在,周容訖想。

  至少再給我一點點時間……

  「李克。」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動了動手指,示意對方去看跌落在一旁的那把隨身匕首。

  「殺了我。」周容訖道。

  李克猛然愣住,不假思索道:「不行!」

  但周容訖已經沒有餘暇聽他的反駁,逐漸僵硬的唇齒艱難移動道:「我絕不當他人的傀儡……連求死都無門……聽我最後一次令,讓我死在你手裡。我死了,你對他們不再有價值……或許還能逃過一劫……」

  眼前的宮殿如大霧散去,模糊的視線中卻浮現出遙遠前世裡,李克在自己面前斷氣的模樣。

  當時的自己似乎對他說過:「我後悔了。」

  怎麼到後來,卻又忘了呢?

  李克連哭都顧不上了,只是一徑混亂地重複道:「不行,殿下,那麼多年都挺過來了,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然而即使這樣說著,他自己也清楚地意識到:拓荒組的人不知何時就會趕來,左道或許在下一秒就又要重新支配自己。而周容訖將徹底化為一尊偶人,毫無尊嚴地度過餘生。

  沒有別的辦法。

  只有一個辦法。

  周容訖合上眼睛,夢囈般喃喃道:「上輩子,你用命換了我的幾十年。可我執迷不悟,又害了你一次。」

  李克感到胸口那瘋狂紊亂的心跳漸漸穩定,一聲聲地,像伶人曲中未盡的鼙鼓,又像一口梵鐘,在這天地爐鼎中撞出餘音來。

  他幾乎是被感召著站起身,拾起了那把落在地上的匕首。匕首尚未飲血,光華清亮。

  周容訖輕聲道:「若還有來世,千萬別再遇到我了。」

  遠處傳來紛沓腳步,拓荒組的人來了。

  李克怪異地笑了一聲。

  李克道:「那可不由你說了算。」

  焦姣然帶著一群侍衛前來驗收左道的戰果,才剛剛踏上一級台階,就聽見殿中傳出一聲狼一般淒惶的哀嚎。

  她心中一緊,慌忙衝進去,只見一地的屍體,李克低頭跪坐在殿中。

  他膝前平躺的豫王,胸口插了一把匕首,面色卻平靜得如同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