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無藥】二

  【緣滅‧八】

  左雲起再度強行拉回話題:「你自己的樓,你肯定很熟悉罷,有沒有什麼法子直接毀了那棟樓?」

  林開道:「對對,我們在京城還是留了幾個人的,至少可以試試埋個火藥什麼的。」

  樓主道:「沒用。」

  「為何沒用?」

  「因為那棟樓炸不倒。」

  林開大惑不解道:「世上哪裡會有炸不倒的樓?」

  「當初建樓的時候,皇帝很慷慨,那棟樓的支柱用的是四株千年神木,木材本身水火不侵,堅硬如岩,還有劇毒。別說被蟲蛀了,連人都要戴上手套才能碰。」

  「再怎麼厲害也只是木頭……」

  樓主木然道:「木頭外面還包了一層金屬。是你們這兒特有的朱銀,極其輕巧,卻刀槍不入。四根支柱炸不斷,樓就基本倒不了。他們加蓋的登高台倒是可以炸燬,但要從銜接處下手的話,依舊必須闖上樓去。」

  林開道:「那你說怎麼辦?」

  「我說還是得搞空襲。」

  「這裡沒有飛機。」

  樓主笑了笑,道:「我剛穿來的時候,這裡什麼都沒有。」

  【緣起‧六】

  女人心中很清楚,自己無權無勢,即使將奇點的秘密公佈於眾,也不會從中撈到好處。

  事件會立即被立項、接管,到那時候,她連靠近工廠的資格都沒有。

  觸碰到奇點的人究竟會怎樣呢?是真的飛向另一個陌生的世界,還是僅僅化為一縷亡魂?女人對此並無把握,但也不那麼在乎。

  對她這樣的人而言,能讓這世界更痛苦,也是一種好處。

  她開始懲罰組織裡不聽話的小孩,讓他們輪流去那塊不祥的空地上罰站。

  一年之後,出現了第一個死去的孩子。那是一個剛學會講話的小女孩,她化為了女人的第一個數據。

  與此同時,組織裡的同謀都被派去天南地北蒐集「容易死人」的地點。世上或許有不少熱衷於獵奇的傢伙,但從未有人像他們一樣,年復一年地收集著坐標與時間的數據,企圖找出那學者飄渺猜測中的規律。

  數年後的一天,女人掐著秒錶奔過一條暗巷,將一個路人撞向了偏僻的角落。

  他罵罵咧咧地爬起來,然後忽然如機器斷電一般,無聲無息地栽倒了下去。

  【緣起‧七】

  路邊的姑娘被小偷奪了手機,追著追著就倒地而亡,醫生稱是過勞死;搶紅燈的男人橫穿馬路,被突然衝來的車撞進綠化帶,當場嚥了氣……

  一千次謀殺裡,總有一次恰巧成功。於是女人得到的數據越來越清晰,預判也原來越準確。

  她視之為遊戲,一次次策劃著充滿創意的死亡,世人卻懵懂不覺,只當天災降臨。這讓她有一種扮演上帝的快感。

  直到有一天,她聽說學者已經成了業內公認的瘋子。

  人們說他徹底失去了理智,因為他居然提出了一個新猜測——奇點趨向於出現在有生命活動的時空。

  換句話說,那些觸碰到奇點而穿越的人們,在另一個世界裡也有可能繼續存活。

  【緣滅‧九】

  武林盟上下都被發動了起來;左近所有的能工巧匠都被請了過來。

  營地裡「砰砰砰」的雜聲不絕於耳,木屑塵埃如暴雪般飛散於半空,打鐵的熱浪讓視野浮動不止。

  樓主要造一隻會飛的木鳶。

  彷彿嫌這個設想不夠離奇,還加了一個時限:三日內。

  每個人聽到消息都是眼前一黑。

  本土的工匠冷汗直流:「造一隻木頭鳥,或許還有門道……可你說上面要載人?還要裝武器?」

  「憑空把文明進程往前推數百年,想得很美啊,我們下個月是不是能登月了?」盟中的穿越者吐槽道。

  「別說造飛機了,我連台蒸汽機都造不出來。」

  「我連牛頓第一定律都背不出來。」

  「我腦子裡的元素週期表都只剩前十位了……」

  【緣滅‧十】

  時過三更,嘈雜的營中無一人安眠。

  月光被煙塵遮蔽,樓主去施工現場巡視了一圈,負著手兜回了臥房。

  「其實你心裡清楚,對不對?」

  樓主聞聲抬起頭,見左雲起正坐在房中桌邊。屋內燭火昏黃,少年的面容半隱在暗中,愈發顯得眉目孤冷。

  樓主笑道:「你在等我?」

  左雲起抬手替他斟了杯茶,道:「你心裡清楚,他們毫無知識儲備,何況只有三日,就算真的造出能飛的東西,也絕不可能負重。」

  樓主踱到他對面坐下了。燭光虛晃,兩人的神情都瞧不真切。

  沉默片刻,左雲起困惑道:「我以前總覺得你永遠有辦法。原來你也會有山窮水盡的時候。」

  樓主收起了虛無的笑意,攤開手慢吞吞道:「術業有專攻……我也不是神仙,業務沒那麼廣。」

  左雲起愣了愣,仍舊難以置信道:「你是真不行?我還猜你擺個陣勢給拓荒組看,說不定另有一套計畫。」

  樓主道:「計畫倒也算有一個。但是實施不了,我就索性不提了。」

  「說說看。」

  樓主樂了:「怎麼,小雲起想接我的班?」

  左雲起固執道:「說說看,萬一呢。」

  【緣滅‧十一】

  樓主略低下頭,不知想著什麼,片刻後起身轉到書櫃前,取回了一隻細長的匣子,推到左雲起跟前。

  「打開看看。」

  匣子是鐵製的,有一臂長,泛著金屬的灰白色澤。

  左雲起毫無防備地打開來朝裡一窺,駭得險些將它摔出去:「這是什麼鬼東西?」

  只見匣子被一條巨大的蠕蟲填塞得滿滿噹噹,那蠕蟲渾身覆蓋著色彩濃豔而詭異的甲片,頭部更是奇醜無比地皺成一團,根本看不出哪裡是眼睛、哪裡是嘴。除此之外,匣中還散落著某種黑漆漆的碎屑。

  樓主似乎也嫌那蟲子傷眼睛,別過頭道:「這是我找陶大夫討來的。這種蟲子原是一味珍奇藥材,名叫糜蛇。糜蛇嗜木,不管什麼樹它都能啃,包括……」

  「包括你樓裡的劇毒柱子?」左雲起歪過頭盯著那些黑色的木屑。

  樓主點頭,又道:「你記不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問過你一個問題——我的樓一共有幾層?」

  「記得。天下人都以為是七層,但你告訴我有八層。」

  樓主微笑道:「我其實是個挺小心的人,總怕皇帝哪天要我的命。地底下的那密室有個出口,連通一條逃命的暗道。但暗道不敢修太長,只延伸到京城裡的一所私宅……」

  左雲起恍然大悟道:「不能從天上過,就從地下釜底抽薪!」

  樓主掩飾住了一抹苦笑,道:「沒錯,計畫就是從密室繼續往下挖,一直挖到根基處,然後避開外面那層朱銀,讓糜蛇把中間的木頭啃空。只要啃空一根柱子,樓就能塌。」

  左雲起見樓主仍舊神色平淡,皺眉道:「那我們還在等什麼?」

  「怎麼說呢……」樓主道,「這蟲子全天下只能找到一隻。等它啃完那柱子,你大概已經抱孫子了。」

  【緣滅‧十二】

  左雲起從樓主的房中出來,步履麻木遲鈍,思緒卻仍在不知疲倦地飛轉。像無頭蒼蠅,固執地試圖撞出一條路來。

  其實左雲起也有一個模糊的計畫。

  但他不願對樓主提起。

  他恥於讓任何人知道。

  遠處火光閃爍,左雲起抬起頭,只見陶鐘池披衣提燈,正匆匆趕來。左雲起迎上前道:「陶大夫,何事這樣著急?」

  陶鐘池花容憔悴,雙眼卻亮晶晶的:「我趕製出來了。」

  左雲起一凜:「難道是……」

  「厲若蟲蠱的解藥。我先前的方向一直錯了,服用這解藥的不該是太子和李克,而應該是左道。母蟲在左道體內,若他喝下解藥,連帶著母蟲一併死去,太子和李克便不會以命相賠。」

  「也就是說……要左道自盡?」

  陶鐘池嘆了口氣:「正是如此。左道真是奇人,似乎在昏迷中也知道那是劇毒,牙關緊閉灌不進藥,連大漢都撬不開來。我方才去稟告林盟主,他說樓主主意多,因此我前來求助了。」

  陶鐘池正要告一聲失陪,便聽左雲起緩緩道:「等等。」

  「怎麼?」

  左雲起望著她,面容平靜無波:「樓主在忙飛鳶的事,恐怕抽不開身。陶大夫若不嫌棄,我倒有個法子,不妨一試。」

  【緣滅‧十三】

  「左公子當真覺得此法可行麼?」陶鐘池擔憂地望著藥房裡橫躺著的俘虜。左道雙目緊閉,面頰凹陷,若不是胸口仍有微弱的起伏,乍一看倒像一具乾屍。

  左雲起道:「不會出差錯的。以他現在的狀況,不可能有力氣反抗。弄醒他之後,我來勸服他自己吞下解藥。也請陶大夫留神著,只消他露出一點用意識操縱太子的端倪,就再次弄暈他。」

  陶鐘池躊躇道:「我們中唯一可能勸得動他的,恐怕也只有左公子了。」

  左雲起苦笑了一下,道:「怕是如此。好歹父子一場,我也想在他死前跟他說兩句話。」

  此話在情在理,陶鐘池不疑有他,端來瞭解藥放在床頭,又打開藥箱取出一副金針。醫者的手乾燥穩定,在俘虜身上不疾不徐地行了一回針,方才長出了一口氣道:「好了,左公子……」

  語聲戛然而止。

  左雲起伸臂接住她無聲軟倒的身軀,將她抱到一旁座椅上,低聲道:「抱歉,一點迷藥,很快就好。」

  床上的左道已經有了動靜,呼吸漸漸加重,半晌乾咳了兩聲,緩緩張開了眼。

  這雙渾濁的眼中首先映入的便是左雲起的臉。

  左雲起坐在床沿,心平氣和地道:「有兩件事求你,爹。」

  左道半張著眼沉默了片刻,大約在分析處境。待他終於開口,卻不問是什麼事,直接道:「若我不答應呢?」

  左雲起慢吞吞地俯身,湊到左道耳邊,輕聲道:「我從你身上搜出了幾樣東西。比如旁門的令牌……還有一枚小小的鐵蒺藜。」

  「……」

  左道那灰敗的臉色登時變得更難看了。

  左雲起輕笑道:「一直忘了告訴你,小時候,我曾偷偷看見過一次,你用那鐵蒺藜當鑰匙,打開過藥房深處的密室。」

  他直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望著左道:「你若不答應,我就放一把火,將你畢生研製的毒藥全燒了。」

  「……」

  左道的喉間發出模糊的響動,逐漸變成了嘶啞的笑聲。

  他邊笑邊咳道:「先奪其所愛,則聽矣。你終於有了點惡人的出息,真叫為父欣慰。」

  此話正中左雲起的心魔,少年近乎惱羞成怒道:「少廢話。第一件事,喝了這碗解藥。第二件事,交出厲若蟲蠱的藥引。」

  左道挑眉道:「那碗裡是什麼東西,我聞都能聞出來。可你要用蟲蠱做什麼?」

  「你是如何對付豫王的,我便要如何對付拓荒組。」左雲起冷聲道,「既然攔不住他們,我就控制他們自行留下。」

  左道怔了怔,而後真心實意地大笑起來。

  他皮包骨頭的胸膛起伏著,笑得喘不過氣:「你不是最鄙夷這些下三濫的手段麼?不是一心棄暗投明麼?怎麼,跟那群武林正道廝混這麼久,還是改不了本性,步上了為父的後塵?」

  「閉嘴。」

  「雲起啊雲起,各人的命都是天定的,你還不明白麼?我早說過這天下遲早要完——」

  「你根本是希望它完蛋!」

  左道笑道:「不破不立。」

  左雲起不欲再多言半句,從懷中摸出鐵蒺藜,一把舉到左道眼前。他發覺手指在打顫,憤怒地加大力氣攥緊了:「藥引藏在哪裡?」

  左道笑道:「燒藥房還是找藥引,你不是都得回旁門麼?慣著孩子不是為父的風格。有膽子你就自己去找,看那認不認你。不過,作為你進步的嘉獎——」

  他費勁地支起身。

  左雲起冷眼看著他端起床頭那碗解藥,仰起頭一口一口地嚥了下去。

  左雲起沒有出手阻攔。

  空藥碗滾落於地,碎成了幾瓣。左道始終嘴角帶笑,凹陷的雙眼空洞地盯著兒子,直至失去光澤。

  ……

  左雲起從歪倒的屍身前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像一隻無喜無悲的牽線木偶。

  現在不能坐下,還不是懷疑人生的時候。那些可以等到一切結束以後……

  他強迫自己加快腳步,朝馬廄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