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居》
六六
第 1 章

  這是海萍千挑萬選租來的安身立命之地。每個月六百五十塊。她原本只想在這裡過度一下,沒想到一度就是五年。這期間,她和老公辦了婚姻大事,換了N個工作,妹妹海藻借住了大半年,兒子出生後回來的第一個家。一生中幾乎所有的大事,就在這租住的十平方米屋簷下完成了。

  海萍原本想,等一攢夠首期就買房子,然後就有自己的窩啦!

  路漫漫其修遠兮。五年的血淚路走下來,她發現,攢錢的速度永遠趕不上漲價的速度,而且距離越來越遠。再等下去,也許到入土的那一天,海萍還是住在這十平方米的房子裡。如果這幢古老的石庫門房子不拆的話,她會一直租下去,一直節衣縮食,一直湊不夠房錢,一直跟其他五家共用二樓半的那個小廁所,一直為多攤了幾塊錢的水費而嘔氣。也許到最後,就跟二樓的老李家一樣,祖孫三代共住一間。放個屁聲音大點兒三樓的樓板都震顫。

  海萍每次路過二樓上三樓的時候,都喜歡,或者潛意識裡很滿足地朝那間和自己家面積一樣大的十平方米小屋望進去,看看那張雙層床和斜靠在門邊的行軍折疊床。也許是房間實在太小了,二樓老李家從不關房門,甚至大冬天也敞著,東西堆得漫到門外,至少李奶奶那張小板凳就一直放在過道上。而他家吃飯從沒在一桌過,都是分餐,每次上桌一個人,或者老李端著碗去樓下的弄堂吃飯。

  望著無處藏身的老李,海萍的心態就平和多了。至少,在人均面積上,海萍不是這座城市裡佔有率最低的人。同樣一間屋子,她還佔五個平方米呢!人就是靠這種比下有餘才能有活下去的信念。若總是比上不足,大部分人都會罹患憂鬱症。比方說貝克漢姆,因為沒住進白金漢宮而鬱鬱寡歡。

  海萍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都怪你。」對這話,蘇淳已經習慣了,每次都笑著回答:「好,怪我,怪我。」

  早上海萍在轉不開身的小地方居然還四處找鑰匙的時候,她會嚷嚷:「都怪你!為什麼昨晚不提醒我放包裡?」蘇淳完全意識不到這原本是海萍的錯,總是一邊幫忙找,一邊說:「怪我!怪我!」蘇淳也鬧不明白,這麼小的一片地方,為什麼跟迷宮一樣總有無盡的空間可以隱藏這些小東西,比方說擦桌子的時候不小心把它蹭進鞋窠裡,或者被一份報紙壓著就消失了。有時候蘇淳會安慰自己,虧得地方小,所以東西才好找,若換套一百平方米的大房子,每天不要上班了,整天捉迷藏。

  這話,蘇淳曾經跟海萍開過玩笑。海萍嚴肅地說:「絕對不會。房子大了才會有序,所有東西歸位,我會在進門的牆上釘個雜品袋,把傘、鑰匙、信件都放進去。所有的鞋子不會這樣敞在房間裡,要收進鞋櫃。電視機不要放在書桌下面,每次看的時候蹲著,要放在電視櫃上,電腦也會有自己的房間。我要做一套海爾櫥具,買一套美國的康寧餐具……」蘇淳每次到這時候都後悔跟海萍提房子的事。她似乎早已成竹在胸,要買什麼樣的房屋,什麼樣的朝向,怎樣裝修,牆是什麼顏色,家裡要添置什麼細軟,精確到在玄關安一面照妖鏡。

  每到這個時分,海萍的臉蛋就洋溢著一層興奮的紅光,鼻翼也會因為興奮而擴張,手腳揮劃之處,你得提防她踢到地上的電視或者不小心手撞著牆。蘇淳會假裝不經意地用手攔一下她大幅度的舉動,以免她在受到磕碰的時候突然夢醒,進而因眼前現實的對比更加沮喪。

  海萍在談論房子的時候,幾乎所有的細節都設計好了,獨獨不談錢。主要是,這一點沒法談。一涉及到這方面,所有的夢想,就只能稱之為夢想了。

  其實,三年前,就在三年前,就在海萍的肚子剛剛有點鼓起來的時候,他們家差點就有一套房子了。如果海萍當時更加實際點兒的話。

  那時候,上海的房價正小荷初露尖角地開始上揚。在沉寂了十年之後,上海的房子跟剛剛蘇醒的冬草一樣,飄出一點春意。海萍那時候剛懷孕五個月。原本,那是買房子的最好時機。

  趁走得動,海萍每天下了班就拉著蘇淳去看上海各區的二手房。那時候的房地產市場,我們可以稱為「英雄死了」,至少假寐著,幾乎不見什麼新樓開盤。那時候是海萍對上海交通最熟悉的時候。她除了懷孕的喜悅,就沉浸在一張市內交通圖上。每天依地圖示出房子的位置,然後查看有幾路車到達上班的地方,估算路上要多少時間;那個時候,任何一個路人隨便問海萍一條巴士的路線,她都可以準確地告訴你去向。按這種勢頭,原本在海萍生產前,就可以定下房子了。只可惜,功虧一簣,人哪,心存貪念。

  當時,小夫妻倆手頭存款四萬,加兩家湊的錢,夠付一套中小戶型的二手房首期。也就是在藍村路或者張揚路附近吧!天哪!藍村路啊!張揚路啊!這個地段放在現在,隨便什麼房子,都得上百萬以上啊!肉痛!

  房產經紀人打電話來約看房子。到地方一瞧,小小的兩室一廳,屬於九十年代初的設計,所有的房門都對著客廳開,廚房,廁所,兩個臥室。所以那個廳純粹是過道,基本上放不了什麼傢俱。當時的房主就任那一片空著。海萍不是很滿意。兩間臥室,一間朝北,一間朝東。就這種戶型,來看房的人居然占滿了小廳,總共得五對夫妻吧!有老有小。再加上擠門口的幾撥房產經紀人,整座屋子給人的感覺極其壓抑。

  海萍面上不露聲色,心裡暗暗「切」了一聲,想:「造勢啊!嚇人啊!以為來的人多就賣得掉啊!這種房子,送給我都不要!孩子難道住北間?電腦電視不還是沒地方放嗎?這種生活,與我心中所想的,差別太遠了吧!」

  房主就開始指著每家的女主人問:「你要不要?你要不要?」第一個問海萍,海萍顯然搖頭,根本沒問蘇淳的意見。問到第二家,那個女主人就已經表現出意向了,仔細問一下估價,好像是三十萬。就這種十多年房齡的房子,房主好意思要三十萬!看那牆,都起皮了!看那地板,還是革的!看那廚房的水喉,還是裸露的!這種房子也好意思說三十萬,一定是窮瘋了。

  海萍嘴角都止不住揚起一絲蔑笑。

  海萍如果能預料到以後的勢頭,她就該哭了。

  這世界上聰明人很多。海萍在審時度勢上,應該算傻的。

  第三對夫妻根本沒有掰價的意思,就打算當場掏預付金了。第四對夫妻和第五對夫妻開始往上加價,其中一個說,我加你兩萬,就這麼定了,你不要再給人看了。

  海萍拉著蘇淳就出門了。

  絕對不要和白癡一起看房子。絕對不要和托兒一起看房子。這會干擾你的正常思維。

  當時海萍是這樣想的。

  那是海萍看的第一套房子。

  然後,在兒子出生前的那一段時間裡,海萍又陸陸續續看過幾套房子,房價已經有加速上揚的趨勢,海萍發覺自己也走入以前那堆白癡和托兒的圈子。無論多爛的房子,走進去第一件事情就想給個價兒,先從氣勢上把對手壓倒,買下再說。

  但海萍總是失敗。曾有一次,在現場,海萍都快成佼佼者了,沒人能出過她的在房東要價基礎上多給四萬的價錢。她獰笑著得意,終於勝券在握。我海萍也是有資產的人了!

  其實,那套房子還不如第一套房子。海萍邊出價邊懷念那個大大的北間,那傲人的層高。至少從使用面積上說,那套房子還是適合居住的。若是當時橫心買下,屋子上下隔隔,能整出四室兩廳啊!

  就在某個夜晚,海萍曾經掏出四千塊訂金,買下過一套面積六十平方米的二手房。那時候,海萍的肚子都已經跟吹大的氣球一樣了,主要也是實在不能等了。

  誰知,三天以後,房主來個電話,說:「對不起,訂金還你,我再補五百塊你的損失,我不能把房子賣你了。有人比你多出兩萬五。」

  為了肚子裡的寶寶,海萍不斷深呼吸,壓制怒氣,說:「勿氣勿氣。一套破房子而已,一個不守信的破人而已。等媽媽有了錢,給寶寶買別墅去!」

  因為這次震驚加失望,海萍的看房事業在其最高潮處戛然而止。就像是舞臺上指揮者衝向高處的手脫臼,就像夫妻生活中酣暢之處老公縮陽。總之,在不甘心、憤怒和焦慮中,海萍進入另一個階段的衝刺。房子就暫時擱淺。

  然後海萍就有了兒子歡歡。

  歡歡的到來,讓海萍的生活突然陷入一種紛亂的茫然。雖然全身心迎接,但還是沒想到,一個小毛孩子竟然這麼能糟蹋錢!那糟蹋的,都是海萍未來一平方米一平方米的房子啊!

  歡歡一個月的口糧比他們夫妻倆吃得都多。光吃也就罷了,他還拉呢!一罐進口奶粉一百多塊,一包尿布也一百多。看著存款單上的房屋藍圖一平方米一平方米地墜落,海萍常常面對滿垃圾袋沉甸甸的尿不濕戀戀不捨。這扔出去的,都是票票啊!她恨恨地在兒子肥屁屁上拍了一巴掌:「你進出雙向收費啊!比中國移動還狠!」

  家裡因為外婆的到來而更顯得擁擠不堪。外婆和媽媽帶寶寶睡床上,爸爸就鋪個地鋪睡地上。若是寶寶上面的小嘴兒等著吃,下面的忙著拉,大家手忙腳亂,人仰馬翻的時候,外婆搞不好一糊塗,會把沾著屎的尿布沒包嚴就丟在爸爸的床上。家裡奶瓶尿布堆得山高,再加上老太太捨不得丟掉吃空的奶粉罐,別人贊助來的小衣裳,家已不可能稱之為家了。蘇淳和海萍一想到那個小地方,混著孩子的哭聲,屎尿的味道,大人的汗味,幾個人因為餵養而發生的爭執聲,就實在不想進門。

  孩子生下來三個月後,海萍就宣佈:「我要回去上班了。我得掙錢。房子太小,開銷太大。媽媽,你替我把歡歡帶回老家養吧!」海萍說這話的時候,是帶著解脫的神清氣爽。

  可沒曾想兒子走了。海萍的魂也走了。

  一週只許打一次長途。一年只許回家兩趟。

  省錢,省錢,省錢。

  這就是海萍生活的目標。

  孩子剛回去,海萍一到晚上九點以後就往老家掛長途,讓母親儘量詳細地描述兒子的成長。兒子會認人了!兒子會招手了!兒子會坐了!兒子會爬了!海萍是如此地享受電話。以致於在長途電話帳單到來的時候,蘇淳忍了又忍,忍無可忍地嘆氣:「海萍,如果照這樣下去,你很快就會把我們好幾個平方米給打掉!」海萍決定戒電話。

  但思念像潮水一樣湧來,讓海萍備受煎熬。

  海萍決定買個攝像頭,然後給母親那邊買台電腦,這樣不用長途也能看到兒子了。

  蘇淳說:「海萍,一台電腦又是一平方米。再說,老頭老太也不會用,你還得找人幫他們,每次都找人,很快大家都煩了。也許就放在那裡誰都不用了。而且寬頻費很貴,時間一長,又是一平方米。海萍你就忍一忍,再忍一忍。你還不如把這些錢寄回去給兒子買奶粉吃,更實惠些。等我們買了房子,一買房子,我們就把孩子接回來!」

  海萍連眼淚都流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