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海萍都快麻木了。

  她決定認命。考大學的時候一:十,畢業的時候不包分配,進了單位廢除終身制,結婚的時候不分房。單位都朝秦暮楚了,誰還管你房子啊!海萍覺得自己就是天生的倒楣蛋兒,所有的不公平都攤到她的頭上。她媽總哀歎自己是時代的犧牲品,海萍忿忿地想,跟她比,她媽那點兒不順算什麼呀!

  這就是她的命。她要與十月懷胎的兒子分隔近千公里。她要在這個看起來無比繁榮,對自己而言卻是華美衣裳,鏡中花水中月的大城市裡奮鬥好幾十年,卻沒有一片瓦屬於自己。「無立錐之地」,她感覺自己就像古人說的那樣,站在錐尖上努力平衡。

  也許,當年她的選擇是錯誤的。如果她不一味追求大城市,而是隨丈夫回到他家的小鎮,或者讓丈夫跟自己回到家鄉的小城,那麼,今天的他們應該無比愜意,賴在任何一邊父母的家裡蹭吃蹭喝,買一套房子並不是那麼困難的事情。就那麼一念之差,她必須被這城市拘束,呆在這裡。

  她當然有可炫耀的資本。這個城市的戶口,說起來最少一個也值五十萬。如果能夠私下買賣,她打算把夫妻倆的戶口折現,攜鉅款遁世而去。而偏就這部分屬於無形資產,聽著耳熱,變現不出去。

  每月三千五百塊。對於一個學化工又轉行當普通文員的女人來說,無論她怎麼跳槽,這就是她當年夜夜兩點入睡,考上重點大學的價值。而這價值還有貶值的趨勢。對於一個年過三十,沒有碩士文憑,已經生過孩子的女人來說,對於那麼多外地小年輕虎視眈眈盯著的大都市的所謂白領階層來說,她都快搖搖欲墜了。就這三千五百塊,還得努力拼搏,加班加點是常事。

  蘇淳好點兒。蘇淳學的是船舶專業,現在在船廠工作,搞技術,一年拿到手,總有七萬出頭。雖然在這個國際都市中,滿眼都是世界五百強進駐,南京路都不允許民族品牌露臉的地方,這個收入不高,但看在穩定的份兒上,海萍並不能說什麼。一個家庭,只能有一個漂泊,另一個,最少能保住飯碗,這是海萍對生活的要求。

  於是,他們倆,兩個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在工作了七八年後,每個月如果不吃不喝不消費,省下所有的錢,可以在這座大都會的郊區,買一平方米的房子。

  但因為人得活著,孩子得養著,你得和周圍的人交際著,物價還天天漲著,所以,兩個人即使再省,也大約只能省出一/三個平米的房子。

  照此推算,如果海萍不被裁員,一直這麼平穩,蘇淳沒有變故,每年漲一點工資。雙方父母托老天的福,沒病沒災,孩子受上帝保佑,平平安安的話,那麼,海萍和蘇淳,在未來的三百個月裡,可以買得起一套一百平方米建築面積,八十平方米使用面積的房屋。

  三百個月,一年十二個月,也就是說,未來的二十五年,直到海萍退休,他們終於可以在這個城市裡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

  這是一種物理上的勻速直線運動,得排除一切外力,處於一種理想狀態,沒有風吹,沒有摩擦,沒有空氣,什麼都沒有。意思就是,鈔票不貶值,國家教育不收費,看病不花錢,老人不需要供養,不發生任何意外。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於是,海萍悲觀地想,要在這個城市裡有一個家,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我究竟在奮鬥什麼?

  海萍突然決定不再等待。儘管房價還像三級跳那樣一天一次刷新,每個月都勇攀新高,而在自己的存款離首期尚有太大距離的時候,毅然決定買房子,是因為兒子的一句話。

  海萍回家了,回家看兒子去。這是海萍每年心情最愉悅的時候。臨行前的幾晚,海萍跟打足了氣的皮球一樣,頂著一天上班的疲勞依舊亢奮地逛各個小店鋪,把吃的、玩的、穿的、用的,一樣一樣肩挑手拎地往小屋搬。

  「我要看兒子了!嘻嘻!」海萍手捧小衣服,無限喜悅,語調都輕快一些。在國慶長假前的一個半月裡每天念叨數次,然後臨睡前會在已經洗過水的新衣服上親一下說:「寶寶晚安!媽媽來啦!」

  蘇淳看著很心疼。其實孩子離開娘已經兩年,海萍對兒子的思念,都快成祥林嫂那樣了,不出三句就開始兒子長兒子短。每天有空就是抱著兒子的相片看,把電腦的屏保也換成兒子的照片。但今年的國慶,蘇淳不能回去看兒子,因為他還有另一頭的負擔──他自己的父母。他一年只在五一才見兒子一面。說真話,他對兒子幾乎沒印象,所有的資訊都靠海萍傳達。在他的意識裡,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想不到自己是一個兩歲孩子的爹。孩子在他的日子裡並沒有留下什麼印記。

  海萍回家的那天晚上,蘇淳送她到火車站。一到廣場,蘇淳就暗自叫苦。每年都這樣,每次都這樣。人山人海,甚至不少人就抱著鋪蓋睡在外面。海萍這一路又要受苦了。

  海萍沒買到坐票,就站著回,一路十二個小時。不過沒關係,哪怕人家鞋子踩到海萍頭上,哪怕海萍的腳腫得跟豬蹄膀一樣,她都渾然不覺得苦或累,迴光返照般一想到兒子就精神煥發。海萍已經很有經驗了,臨行的那一天水米不進,以免給自己找麻煩,在火車上上廁所,東西帶那麼多,人又那麼雜,小心寶貝給摸去。那哪是什麼雜貨啊,那是母親積攢了半年的思念。

  海萍風塵僕僕地趕回母親家,一進門就嚷嚷著兒子的名字,放下大包小袋,卻只見自己的媽在廚房擇菜,沒有兒子的蹤影。「歡歡呢?你明知道我今天回來,怎麼還不讓孩子在家等我?」

  母親放下菜,趕緊擦了手給海萍遞過來一條毛巾:「擦擦臉,擦擦臉!累壞了吧!那麼多的人,每次都那麼擠。你歇著,坐坐!靠會兒!閉閉眼睛。」母親倒了杯水,又端出滿滿一盆早點,「哎喲,包子都涼了,熱兩回了。我再熱熱吧!」

  海萍邊脫襪子邊嘴裡嘶嘶做聲:「襪子都快嵌進肉了。你瞧我腿都發亮了!腫成這樣!你別忙吃的了,我都餓過勁兒了。兒子呢?你曉得我回來看他的,就呆這麼幾天,少看一分鐘都對不起我的票錢。你也不留他在家等我。」

  「你不看看都幾點了你才來!准點到該早上七點,這都十一點多了!遲那麼長時間,他那猴屁股能坐住?一早就嚷嚷著要出去,姥爺都抱出去接你幾回了,沒接著。這會兒在超市門口呢!肯定在坐那個小電驢。一次塞一塊錢,你爸的工資都叫那電驢給騙走了。」

  海萍聽到這,尋了雙門口的大拖鞋就奔出去,後頭媽跟著喊都沒攔住:「你急什麼!午飯的點兒不就回來了!你先休息會兒啊!」

  海萍見到兒子的時候,兒子果然如姥姥所言,正騎那小驢子上不肯下來呢!屁股扭成麻花,嘴裡還唱:「唐僧騎馬咚個咚!姥爺,嗯!嗯!」手指著已經停了的驢子示意姥爺還往裡塞錢。「不騎了,咱不騎了,該飯飯了。家去,媽媽來了!」歡歡根本不理那茬兒。

  「歡歡!」海萍的臉笑得跟朵花兒似的,將倆胳膊伸展到最遙遠的地方,蹲下來衝兒子歡呼。

  兒子回頭望一眼,遲疑了一下,沒動。

  姥爺一把揪住他往下拽,口裡嚷嚷:「快看!誰來了!叫媽媽叫媽媽!」兒子怯生生抱住姥爺的腿躲在後面偷看。

  海萍順地蹲著小溜幾步,將兒子抱在懷裡,舉起來,使勁地親啊親,把小臉蛋都快親破了。歡歡狼狽不堪,甚不情願,左躲右閃。「叫媽媽,叫媽媽!」海萍和父親一起努力。歡歡極不情願地喊了聲:「媽媽!」姥爺替媽媽遺憾地搖頭說:「這孩子!平時媽媽不在,自己抱著電話筒『媽媽,媽媽』叫不停。我們都逗他,問:『歡歡,你媽媽呢?』他就手往耳朵邊一捂說『媽媽』。一看媽媽相片兒都好幾個鐘頭。怎麼真媽媽來了,反倒嚇成這樣?原來你是葉公好龍啊!」說完,在歡歡鼻子上刮了一下。

  歡歡趕緊順勢伸手要姥爺抱。

  海萍已經很滿足了。這次比上次進步,上次固執喊「阿姨」,這次喊的是媽媽。兩個人好不容易混到熟稔,就是海萍離別時分。

  帶著兒子回家,海萍親力親為地給兒子餵飯,全然忽略姥姥跟著喊:「你怎麼又餵啊!這正訓練自己吃飯呢!你搗什麼亂啊!」海萍一邊笑一邊衝兒子示意:「寶貝,張口!啊嗚!哎呀!大嘴巴呢!」回頭跟娘說:「我難得見他,寵寵他,你就滿足一下我吧!等我走了你接著訓練。」

  海萍給兒子洗澡,衝著小屁股蛋子使勁親,邊親邊喊:「不臭不臭,我們香香!」逗得寶寶哈哈笑,撅屁股去湊海萍的臉。姥姥又搖頭:「這都兩歲多了,你怎麼還把他當幾個月的娃娃哄?要知道男女有別了。」

  海萍的意識裡,寶寶總停留在三個月走的時候的傻傻樣,她能哄的,也就是那些技巧。每當看到兒子竟然會指著書認真挑選要讀的篇章,或者單腳平衡站立的時候都驚詫不已。她根本沒意識到,孩子已經長大了。

  某天,歡歡幹壞事,而且是故意的,被海萍抓到。歡歡掏海萍的包,居然從裡面搜出好幾個一塊,他把一塊的硬幣挑出來,笨手笨腳地塞進自己的口袋。海萍捏他衣服的時候發現的。「你哪來的錢?」歡歡指指海萍的包。「你要錢幹嗎?」歡歡又指指外面說:「唐僧騎馬咚個咚。」海萍其實想笑的,這麼小的孩子,都知道花錢了,但考慮到事情的嚴重性,憋住沒笑。姥姥聞訊也趕來:「哎呀!這還了得!從小偷針,長大偷金啊!這個要打,不打不記事兒!」姥姥順手把掛門後的教鞭就摘下來了。海萍母親以前是小學教師,海萍海藻姐妹倆從小就給這個教訓大的。

  海萍一把攔住母親:「咱不體罰孩子。你那一套都是老方法了。」姥姥趕緊申辯:「我什麼時候打過?我那不嚇唬他嗎!」

  海萍說:「嚇唬也不行,有暴力威嚇在裡面。咱們要換種方法。歡歡,偷拿別人的錢,私自翻別人的包是不對的。這樣的孩子媽媽不喜歡,小朋友們也不喜歡。你自己說,該怎麼辦?」

  歡歡自己就開始搖胖手了:「不打!不打!」

  海萍:「媽媽不打。但媽媽要處罰歡歡。你說,怎麼處罰歡歡呢?」

  歡歡歪頭想了想,回答說:「媽媽抱抱吧!」

  姥姥大笑,姥爺也笑了:「哎喲!這個小滑頭!」

  海萍愣住了,呆住了,怔住了,心如刀絞。

  大家都在笑,連歡歡也在笑,周圍的笑聲卻離她如此之遠,她在笑聲中旋轉。

  兩歲半的歡歡,雖然話還說不利索,但意思已經完全明白了。

  海萍要處罰他,他選擇抱抱。也就是說,海萍那樣愛兒子,將所有的心都牽掛在這個小東西身上,將所有的愛都灌注在這個小東西身上,而歡歡卻覺得被母親抱是一種懲罰!

  海萍想起,無論自己怎麼對寶寶,寶寶夜裡一定要跟姥姥睡覺;無論怎麼想親近寶寶,寶寶出門一定要姥爺抱;無論自己怎麼想親他一口,都得使盡辦法,賣乖甚至討好。

  孩子已經懂事了。他知道誰是他的親人,他只跟那些與他日夜在一起生活的人交流情感。而媽媽,什麼是媽媽?媽媽就是電話那頭的「喂」,媽媽就是每年來兩個星期的女人,媽媽就是一個象徵,一個符號。「我為什麼要一個孩子?我要他,難道就為了有一天,他想起我的時候,甚至想不起來模樣嗎?難道就為了有一天給他一套房子嗎?難道就為了別離嗎?」

  海萍在一片笑聲中驀地決定:「回去就買房子!馬上買!我要和我的兒子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