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蘇淳開始反應,溫柔地,溫柔地,將頭埋進海萍的胸。

  窗外,麻將聲、電視聲,還有家長大聲地訓著孩子,旁邊馬路的車輛來回穿梭著。

  海萍週一就開始騎著她從市場上淘來的自行車上班了。看著還蠻新的,價錢也不貴,才一百八十塊。

  海藻這一向出奇地空閒。老闆大約把她遺忘了。每天晚上同事招呼著離去,各奔業務,唯獨她早早就回去了。這可不是好現象,海藻正加緊找工作。與其讓人家放著坐冷板凳,看人冷面孔,等人攆走,不如自己騰空兒。老闆心懷鬼胎的樣子,不曉得要怎麼整治她,每次見到她時都禮貌客氣周到,感覺很虛偽。

  「切,不就一破工作嘛!此處不留奶,自有留奶處。跳槽我拿手啊!」海藻想。

  邪門,月底,海藻的工資單開出五千。海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徹底搞不懂老闆葫蘆裡賣什麼藥,如果說想讓自己去腐蝕宋秘書,他壓根也沒提啊!而且有幾次去參加有宋秘書的活動,他都沒招呼自己。第一次工資拿這麼多,還沒名目,心裡不由七上八下。

  「不管,有人送錢來,不要白不要,反正自己早把話挑明瞭,他若開我,我拿錢走也不吃虧。」海藻暗暗打定主意。

  陳老闆內心裡堅信海藻和宋秘書倆人有一腿,海藻肯定在宋秘書那裡搬弄是非。自己對海藻好,宋秘書遲早也會知道。「既然上頭不喜歡自己的女人出去應酬,我還是有點眼色,替他養著二奶得了。」所以,陳老闆這一向好吃好喝伺候著海藻,絕口不提任何要求,打算以誠心感動對方,間接達到目的。

  宋秘書近期也與陳老闆接觸過幾次,每次都是蜻蜓點水,每次都不見海藻,每次都很失落。礙於身份和內心被傷的痛,他忍住不問。「也許,也許,海藻已經被她老闆趕走了!我不會再見到海藻。」

  MSN上,憨厚小熊又捂著嘴笑了。小貝在跟海藻打招呼。

  「我的漂亮小豬,今天有什麼安排呀?」

  「閑得很。」

  「不如晚上一起去Happy吧!」

  「哪裡?又是繞樓行兼跑?」小貝會經常帶著海藻繞社區散步。即便是普通的散步,不花一分鈔票,小貝也會搞得有聲有色。他會拉著你做木頭人,假裝兩個人的左右腳被綁住,一同邁步。或者兩個人競走,小貝會誇張地扭動臀部,快速行走,把海藻丟在後頭,海藻忍受不了輸,便行兼跑,落後了就跑,追上了再走。所以,他們笑稱這種運動是行兼跑。

  「今天換新花樣,帶你出去玩!晚上在人民廣場地鐵站三號口等你。」

  「什麼花樣?」

  「保密!」

  晚上小貝拉著海藻直奔科技展覽館。這裡正展出光的媚影,一走進展廳,滿屋星空!

  「好美啊!」海藻忍不住讚歎。

  「送給漂亮小豬的禮物!慶祝我們認識五百天!」

  海藻愣住了:「已經認識五百天了嗎?為什麼仿佛還是昨天的事?」

  「笨笨,那是因為你愛我嘛!相愛的人總恨時間短。」小貝憐愛地拍了一下海藻的腦袋。

  「哎呀,真太不好意思了。我完全沒想到,連五百天都要慶祝啊!我以為只有過生日過節才慶祝呢!」

  「以後啊,我們值得慶祝的日子會很多很多,我們會一直這樣慶祝下去,一直到很老很老!」小貝攬著海藻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

  海藻閉著眼睛,內心默默許願:「要和小貝永遠在一起,這是我在第五百天的許願。」

  突然,科技館裡竟有流星劃落的聲音,一首悠揚的歌曲緩緩響起,在海藻的頭頂盤旋。

  海萍快崩潰了!

  今天下了第一輛公車,到路邊停放自行車的地方,找了N圈,居然沒找到自己的自行車!才剛騎了九天!海萍情急之下眼淚都要出來了。可無論你多麼急,多麼惱,找不到就是找不到。沒辦法,海萍天崩地裂,頭暈目眩地上了另一輛公車。

  正是下班時分,車上爆滿,呼吸裡都能聞到其他乘客口裡的蒜味。

  一站停下,上來一位孕婦,肚子已經很挺了,在狹窄的空間中無法轉身。無論司機怎麼播放讓位的請求,居然沒一人起身。

  海萍今天心情糟糕。因為糟糕而被廣播攪得煩躁,尤其是看到面前那個戴著耳機假裝聽不見的時髦女郎,跟完全沒事兒一樣,穿著高跟鞋的腳還一抖一抖。那個抖來抖去的腳好幾次都差點碰到海萍的褲口。若擱平時,海萍是視而不見的。可今天海萍很窩火。

  海萍一把把她耳機給拽下來,大聲問道:「你戴耳機裝聽不見是吧?你坐的位置是老弱病殘孕專座!趕緊站起來,給人讓位!」

  女郎不幹了,瞪眼用上海話說:「你怎麼知道我就沒毛病呢?我今天也不舒服呀!你也是女人,總不會不知道吧?再說了,明知道這個時間那麼擠,一個大肚子還跟著起什麼哄啊!懷孕了嘛就該去坐小車叫叉頭!不能老仗著自己有個肚子,平白就賺位子吧!切!多管閒事,腦子被屎塞住了!」

  孕婦嚇壞了,忙說:「我馬上就要到了,沒幾站,站站沒關係的。」

  周圍人居然都事不關己地望著窗外。現在的局勢就是海萍跟女郎的對峙。女郎翻翻白眼,又把耳機戴回去。

  海萍大怒,不曉得自己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把女郎從位子上拽起來,非常粗魯,然後用胳膊肘把女郎給拐外頭,又一把把孕婦給拽到位子上,說:「你坐!」

  女郎不幹了,嘴裡開始不乾不淨。

  海萍冷冷道:「閉上你的臭嘴!遲早有一天你也會懷孕,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有錢到日日坐叉頭。我已經警告過你了,你要再亂罵,我就把你扔到車外去。」可能海萍的樣子非常難看,而且又領教過海萍的力氣,女郎竟然心不甘情不願地閉上嘴了。

  旁邊一個中年市井女人笑眯眯地讚賞著說:「真看不出啊!看上去也是個白領,竟然這麼有魄力!」

  海萍心裡正窩得難受,想到自己這一向吃糠咽菜,房子買不起,車子又丟,突然就被中年婦女給刺激了,怎麼聽著白領二字那麼刺耳彆扭,好像是人家故意在搧她這個從出生就開始奮鬥,到今天依舊一無所有的人的耳光,她瞪著眼衝那個中年女人:「誰是白領?!你才是白領呢!你們一家都是白領!」

  中年婦女嚇一跳,低聲解釋:「火氣這麼大!機關槍亂發。我不是誇你嗎?」

  海萍不耐煩地回敬:「我不要你誇!」

  海萍神色黯然地回到家。蘇淳關切地問:「怎麼了?又不開心?」

  「車丟了。我一定是個倒楣蛋轉世。今年我運氣不順,改天我要到廟裡去拜一拜。」越想越難受,海萍眼淚要掉下來了。

  蘇淳半心疼老婆半心疼錢地埋怨:「你這不是自己找堵嗎?跟你講不要買車不要買車,硬聽不進去。花錢買氣受。你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聽不進人勸。丟就丟了吧!小坎坷,不算不順,這就是生活。真正的不順,我們還萬幸都沒碰到過。」說完摸出一支煙來點上。

  海萍正有氣沒地方出,看到蘇淳抽煙,火冒三丈:「都怪你!要不是你,我車怎麼會丟?你以為我喜歡順馬路吃灰?不就想能省則省嗎?我貼心貼肺地補貼家,你倒好!還在這裡有閒錢抽煙!我這裡吃糠咽菜,你那裡燒錢!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啊!有你那個煙錢省下來,我們也不必天天吃麵條了!我告訴你,你馬上給我戒掉!我不想再看到你糟蹋錢!」

  蘇淳真生氣了,一面掐了煙塞回煙盒,一面說:「海萍你講不講理?每次你做錯事情都把氣撒在我頭上。你說,你做什麼事情我不都順著你?我要求過你什麼嗎?我都希望你過得舒心高興。可你怎麼這麼難哄呢?總想擠佔我的空間,我已經無路可退了。我除了抽煙,還有什麼愛好?何況,我已經很克制了,一天就抽六支,也不買貴煙,你為什麼每碰到事情都拿我的煙開刀?有意思嗎?」

  「怎麼沒意思?你一個大男人,好意思看老婆一年到頭都買不到一兩套衣服,不化妝不護膚不做頭髮?你老婆為省一分錢都能多跑半哩地,你還在這裡吞雲吐霧?你有沒有想過你作為一個男人對家的責任?不掙錢還糟蹋。有那錢不如省下來給兒子買玩具咯!你也算個爸爸!兒子長這麼大,你有主動說給兒子買點什麼嗎?你有想到過他嗎?還好意思說你的愛好。你的出息怎麼就這麼點呢?世界上這麼多愛好,你怎麼不愛好掙錢?你怎麼不愛好幹活?你怎麼不愛好尋點兒門路升職?從畢業到現在,還是一個小科員。我不升我沒話說,我生孩子了。你幹嗎了?……」

  蘇淳從心底深處發出深深的一聲嘆息,搖搖頭,換了雙鞋子出去了。

  「你上哪去?!沒說你兩句就跑!你有本事就不要回來!我警告你!我再看到你抽煙要你好看!」海萍還不甘心地追到門口喊一句。

  蘇淳的心,重重地壓上了大石頭,那種想吼吼不出,想掙扎逃不出的痛苦卻無法訴說。男人,很累。

  想不通自己當年為什麼要戀愛,要結婚,難道就為找一個女人,在不久以後指著鼻子罵自己?在沒結婚沒工作以前,自己一直都是驕子,是父母眼中的驕傲,鄰里羨慕的對象,因為成績好,不遠千里來到大都市,以為很有面子。然後就深陷其中拔不出。結婚在這裡,生子在這裡,捆綁在這裡。當初的決定對嗎?如果自己不貪戀都市虛幻的華美,不貪戀愛人酥香的懷抱而是堅決返回自己的小城,那麼現在,自己該混成市長了吧?人離鄉賤。古人說的「寧做雞頭,不做鳳尾」是對的。唉!失足啊失足。

  蘇淳被自己悲觀的想法嚇了一跳。然後啞然失笑,在城市的街道亂轉,很沒出息地想反悔。僅僅為了煙而已,自己竟然如此悲觀。可見他的底線原來是那一支煙。海萍說得不無道理。那個花季的姑娘,一路跟自己走來,從鮮花盛開到現在的憔悴。她雖然脾氣暴躁,但那不是她的錯,是生活所迫。一個女人,如果出門有車,入門有僕,是很難保持惡劣臉孔的。在這樣的一個浮光媚影的城市,有一個女人肯這樣跟著一無所有的自己,應該感激她,包容她,愛她。讓她快樂。

  回去吧!不嘔氣了。抽完剛才剩的半支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