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哎!哎!宋秘書!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要整塊呀!我就是想吃那個邊角料!就是那個那個……」老闆的手隔空指著自己的標書。宋秘書已經把標書直接塞回給他。

  「我還有事,這就要出去,不送。」然後拿起衣包架上的公事包出門去了。

  「哎呀!我的海藻啊!你到底跟我的財神爺說了什麼嘛!你倒是說話啊!」

  海藻一臉無辜:「我什麼都沒說呀!你不是讓我去送標書嗎?我就送了呀!」

  「你什麼都沒說?你沒說他怎麼會那樣!啊?他怎麼會那樣!」

  「哪樣?我真的一句話都沒說。」

  「你一句話都不說,我要你去溝通什麼感情!我送你去,不就是叫你去說話的嘛!」

  海藻懶得裝下去了,臉色一沉道:「陳老闆,你一個月就付我三千六百八十塊,我自然只幹三千六百八十塊的活兒。你招聘的時候明明白白寫的是文案。文案包括溝通感情嗎?文案包括暗渡陳倉嗎?我除了文案,還打雜當信使陪吃飯陪唱歌陪跳舞,就差陪人睡覺了。總不至於,你出那點錢,就想讓我賣身給公司吧?現在人力市場再賤,也找不到一個如意算盤打成你這樣的!我掛價出售的是我十幾年的知識!不是我這個人!你要是再有過分要求,我就不幹了!」海藻的臉都氣紅了。

  陳老闆第一次看見一向柔順的海藻也會發飆。海藻屬於彈簧式員工,無論多大的承載量,都會有彈性地向後縮縮。看樣子,今天到底了。還是退一步的好,她若真走了,基本上從此跟宋秘書就結下樑子了。

  「海藻,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誤解了。我看,我們今天都不要再說了,改天聊,改天咱們好好聊聊。」老闆匆匆走人。

  一進辦公室,陳寺福就想:「她什麼意思?她一直說三千六百八十塊,是不是嫌錢少啊!加薪!馬上加!小蹄子不添點夜草,還不肯跑嘞!」

  海藻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這裡是呆不下去了,跟老闆都崩了。得,晚上回家還得買份晚報,看看人才市場有什麼招聘沒有。不是我不想做,但每次懷有良好的願望卻都做不久。哪怕自己賭咒發誓,剛下決心要在這裡紮根一輩子,卻立刻就淪落到要捲舖蓋的境地,這就是現實。

  午餐時間,海萍在辦公桌前邊翻報紙邊吃盒飯。一翻開滿版的新房開盤廣告就飽了,而且被噎得難受。房價跟當年「大躍進放衛星」一樣,沒有最高,只有更高。海萍越看報紙,越覺得自己很土,遠遠被時代拋在腦後。如果做一個統計數字,房產廣告占報紙廣告二/三強的版面,而最多出現的宣傳字眼是──別墅、高尚住宅、盡顯尊貴、名仕身份、貴族享受、典雅華貴、氣派非凡、一戶一梯、全進口裝修,配的圖片就是游泳池、高爾夫球場、英國管家、印度包頭門衛、健身房。宣揚的這一切跟海萍所需要的,簡直驢唇不對馬嘴。海萍要什麼?──家、交通便利、菜場、超市、學校。敢情現在的房子,根本不是為海萍這類人蓋的,但追捧著熱潮的,卻是囊中羞澀的海萍之流!這個趨勢很是討厭。你若追,就永遠被人牽鼻子走,徹底賣身為奴,成為銀行的小打工,工作一天不敢丟。你若不追,看現在造房子的氣魄,個個都落地玻璃門窗,越造越先進,以前的磚頭小樓都沒有了,就單講地價和造價,房屋價格怕也是回不去了。海萍都想不明白,在上海這種地方,要造游泳池做什麼?一年只開一個月空調的地方,難道夏天游泳,冬天養魚麼?設計圖紙的人一定腦子有問題。

  邊嚼著青菜,海萍的眼睛邊瞪了起來。她忍不住拿起報紙指給對面的小吳看,大聲念著:「你聽聽這位大爺的肺腑之言:『群眾有個誤解,認為房地產商造別墅賺大錢。其實造別墅承擔的風險要比造經濟適用房高。因為所謂的別墅有容積率和綠化率的限制,這從某種意義上講,就不能把別墅排列得太密,否則也不會有客戶前來購買。而且投資別墅工程,往往投資大,收效慢,一幢別墅從個體上看好像很貴,幾百萬上千萬,從占地來說,並不如經濟房的收益。同樣的面積,經濟房可以賣幾十層樓的上百套,所以,開發商投資別墅,還是需要魄力和眼光的。』等等,他說的這段話我怎麼越聽越糊塗,感覺這世界上就是有那麼一批人努力學做活雷鋒,本著虧本的精神,寧願給富翁錦上添花,不願意給百姓雪中送炭?『為人民服務』這句話要改了,要改成『為先富裕起來的人民服務』。現在的報紙,整個一派胡言!」

  小吳說:「切,你信那個。報紙要能信,母豬都上樹了。那都是托兒,一隻手收錢,一隻手交貨。如果頭版鼓吹南市區升值空間巨大,那麼尾版南市區肯定有房開盤。聯合起來做秀的。」

  「可這秀有作用啊!弄得人心惶惶的,買房子跟春節前買菜似的,生怕民工走了買不到。」

  「早買也對啊!縱觀歷史,房子什麼時候有跌過。從解放時候的一套租金幾毛,到現在,大方向還是漲的嘛!即便是跌,那都是暫時的。小跌是為了蓄積能量,讓以後大漲。解放前香港多土啊!上海那時候看香港,那都是鄉下,現在呢?人家什麼價?我告訴你,上海遲早得漲過香港。」

  「得!你這一句話,害我這半年都吃不下飯了。」

  「嘿嘿,讓你吃不下飯的事情還有呢!剛才我看到公司新來的小張在沿辦公室發請柬呢!好像是二十九號要結婚。準備禮錢吧!」

  「哎喲!怎麼這麼多人結婚呀!那天剛好我一個朋友也辦喜事,我肯定去不了了。」海萍的第一句感慨是真,結婚的人太多,而且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隔幾代的遠親,N年不見的同學,以前單位的同事追著電話套近乎,還有臉都沒混熟就又跳槽走的新人。送出去的錢都是絕對沒機會收回來的──除非自己離一次再結。搞不好這些人真的是為籌集房款不停跳單位不停結婚辦喜酒。

  後一句是假的,海萍決定不掏冤枉的份子,隨口編了句托詞。

  話音剛落,一張陌生笑臉就踏進門了:「郭姐姐!請你喝喜酒!」

  海萍趕緊做出一副燦爛笑臉相迎:「哎呀!恭喜恭喜!恭喜新娘子!真是雙喜臨門啊!剛通過試用期,又辦婚慶!可惜二十九號我已經有另一個婚宴了,去不了。只好在這裡預祝你新婚快樂!白頭偕老!」然後就不停作揖。

  準新娘子並不走,依舊笑眯眯地遞上請帖說:「郭姐姐,不衝突的,我二十八號!」

  海萍的笑臉頓時凝固,想收都沒收回來,「啊?二十八號啊!」

  「對哦!到時候我恭候郭前輩大駕哦!」然後將請柬塞進郭海萍的手裡。又笑眯眯地躬身往小吳手上塞。小吳也笑著說:「真是不巧,二十八號我外甥滿月,我肯定去不了了,預祝你們白頭偕老!早生貴子啊!哈哈哈哈……」然後促狹地向海萍眨眼。

  海萍對著請帖生悶氣,心想:「NND,為什麼不先問小吳!可惡!就不去,偏不去,死活不去。」

  海萍得省錢。因為每一分每一毛都是以後家裡的地磚蓮蓬頭。這些東西,不從牙縫裡摳,是摳不出的。而且,等新房子弄好了,兒子爸媽都過來住,一家開銷很大,那時候就不可能從嘴巴裡省出什麼來。孩子要長身體,你總不能叫他跟你天天吃清湯麵吧?父母一輩子操勞,不能到老了過來給你帶孩子,卻光幹活看孩子吃,自己空著嘴吧?老小都吃,能忍心看你一個人啃冷饅頭?所以,到時候,家裡桌上,菜肯定是要有幾個的,還得有葷有素。

  能省錢的大好時光,就只有這一段的兩人世界了。

  蘇淳這天晚上回到家,看著桌子上的面,終於忍不住摔筷子了:「一連吃了五天的寡麵,你真的不膩?反正我是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海萍其實也吃不下去了。一看到麵就打噁心。可如果吃飯,就得配菜。如果吃麵,一包榨菜就夠了,要麼一包雪菜。「親愛的,這是本週最後一頓麵。等明天海藻來,咱們不就做菜了嗎?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房子,說買就買了。掏錢就在眼前。裝修啊傢俱啊,人家都不會送給你。你就將就一下子。明天你說,你要吃什麼,我去買。」

  「我今天晚上就不吃了。我絕食。」

  「一頓不吃也餓不死你。真是的。你就是現要吃,我也得變得出菜啊!這都大晚上了,到處都收攤了,我到哪給你變菜去?」

  「海萍,我們應該略微提高點生活品質。這樣才有得盼頭。每天都在捱日子的話,會短命的!」

  「好好好!那你說,怎麼個提高法?怎麼個改善法?」

  「我要吃速食麵。不要吃寡麵。」

  海萍原以為蘇淳會說出要求隔天炒個菜什麼的,一聽說不過是速食麵而已,忍不住大笑起來:「速食麵難道不是麵,就比寡麵好一點?」

  「嗯。」蘇淳認真點點頭,「統一黑胡椒裡,有一點點牛肉絲。」

  週一上班,部門經理走進來,笑著說:「上個週五隔壁辦公室的小張結婚大喜,我們科室九個人只去了四個,但人家也留了一桌給我們,怪不好意思的。當時我們一起包個紅包,一千二百八十八塊,圖個吉利,以我們科室的名義,紅包當時已經給了小張了。這樣平攤下來,一人大約出一百四十三塊的樣子。零頭部分我出了。其實,在上海,一百四十三塊真的不多,現在哪個酒店婚宴不上兩千?一千五百塊的都沒樣子。看樣子這次小張還虧本了。哦!對了!小張的喜糖我也替大夥都領回來了,等下到我桌上去拿,一人兩盒。」

  海萍和小吳目瞪口呆地聽著經理的擅作主張。

  小吳低聲嘀咕:「咦?還有這樣的啊?強迫人家交罰款單啊?不去吃都逃不掉!」

  海萍都要心絞痛了。一百四十三塊!自己還自作聰明地逃跑!而且那天晚上兩個人躲在家裡,就吃麵條還是速食麵的問題爭吵。早知道還不如去呢!空一個位子把蘇淳也帶著,那滿桌子的雞鴨魚肉啊!海萍要暈倒了,天旋地轉。那種懊惱的痛心,簡直要窒息了。一百四十三塊!可以給兒子買多少玩具!

  NND,TNND,就當捐給災區人民好了。

  現在,還有比我更窮的災區嗎?

  海萍突然恨恨地冒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怪不得要鬧洞房。」

  小吳疑惑地看了海萍一眼。

  海萍繼續惡狠狠地說:「怪不得現在鬧洞房越來越不像樣。這是把滿腔的怒火變相發洩在這對提著紅燈籠明搶的強盜身上。」

  海萍哭喪著臉回家,蘇淳正在泡速食麵。看海萍一眼,繼續忙手裡的調料。「怎麼了,這麼難看的臉?」

  「天災人禍。我今天口袋破了個大洞。」

  「錢包給人摸去了?」

  「比那個還慘,我想報案都沒地方去。單位一個連臉都記不得的新人結婚,我被領導訛詐去一百四十三塊禮金。」

  「大家一起湊份子?好啊!至少你能落頓吃了。」

  「哭就哭這點。上禮拜五的事情,咱倆在家吃麵那天。我以為自己聰明逃掉了。人哪!不是說你不偷雞,就不蝕米的。只要你倉裡有米,耗子狼雞,隔三岔五都來惦記。存點錢怎麼就這麼難哪!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我從沒存夠我希望的數字。無論我把目標放得多麼低,總要差一點點。一想到錯過的那頓大肉肉,我的心都碎了!」

  蘇淳的表情也跟牙給蛀了似的抽搐著:「哎呀!這下真虧了。你真不該錯過那頓飯,哪怕你不去,換我去呢?其實你腦筋不轉彎,這種事情,你要先摸經理的底。他如果去,你就當花點錢買舒坦,套個近乎。其實參加婚禮,哪是看新人啊,不就是買個社交機會嘛!你越不去,就越被邊緣化,跟領導關係不近,好事都沒你的。所以,你也別抱怨自己光幹活不漲錢了。因為那些該花的潛鈔票你沒投資。吃一塹長一智吧!」

  海萍惱了:「你當我不想套近乎啊!錢呢?投資要有本錢的!你不說你個男人沒本事,讓我活到三十二歲都還住不上套房子,反而怪我!」

  蘇淳看海萍聲音高了,連忙軟語求饒:「好好,怪我,都是我的錯。原本是外面受的氣,怎麼這麼快就轉化成內部矛盾了?不說了,吃麵。」

  海萍瞪著眼前的速食麵,腮幫氣得鼓鼓的,拿起筷子說:「這是四喜丸子。」然後吃一口,「這是全雞湯。」又喝口湯,邊吃邊說:「換個心理滿足。氣死我了!」

  晚上,夫妻倆躺床上。蘇淳的手伸進海萍的睡衣裡,微微地動著。海萍一點反應沒有,眼睛直瞪著房梁說:「我決定了!我要買輛舊自行車,每天騎七站路,這樣可以省下轉車的一塊五毛。這趟車真討厭,我只坐那麼短,也收全程。這樣,我一天省一塊五毛,一個月省三十三塊,六個月就把車錢省回來了,再往後的錢就是賺來的。」

  蘇淳聽了沒動,回答:「你腦子受刺激了吧?一個月才省三十三塊你都計算?不就一百四十三塊嗎?你上班交錢的時候疼一下下,過幾天就忘記了。睡吧。」

  「我不是算計,我是想,有輛車到哪也方便。以後即便搬了新家,如果地方遠,買東西什麼的,騎車去省時間。一舉兩得,並不是光為了省車費。當然,車費也要省。三十三塊還是滿多的。兩三個月就省出一件衣服來呢!又運動又環保。就這樣決定了。」

  蘇淳歎口氣:「突然間少了四百塊。本來只折一百多。睡吧!」蘇淳暗示了很多次睡吧,希望海萍理會其中的含義。不想海萍的大腦在高速運轉,根本不理會。

  「海萍,咱們要不要現在運動運動?環保?」蘇淳笑著挑明,並且手指在海萍的胸前跳舞。

  「不要!」海萍乾脆俐落,「一動地板都咯吱咯吱響,哪有心情!」

  「可是海萍!我覺得我都快成風乾的木乃伊了!一個月連一次都沒有!我們才多大啊!你這不是壓抑人性嗎?」

  「沒有房子才是壓抑人性呢!飽暖思淫欲。你吃著麵條,連和尚都不如,還有這心思?溫飽以後再說吧!」

  蘇淳不再做聲,默默地背過身,留給海萍一個委屈的後背。

  海萍歪頭看看身邊的丈夫,想著從戀愛起到兒子兩歲多,兩個人似乎就沒有好好愛過。談戀愛的時候躲在公園的黑暗裡苟合,租了房子隔音效果幾乎沒有,好不容易適應了,海藻住進來了,大半年裡倆人在提心吊膽中偶爾做做,再加上懷孕、月經,算起來蘇淳的確沒有真正享樂過。還好,他很少抱怨。

  「唉!」海萍歎口氣,從背後抱住蘇淳,開始在他身下撫摸,並貼著他的脊樑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