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是啊,會很緊張的,所以我會每個月給她三千塊,這樣她會好過些。這個城市,你們這些人是怎麼管的?房價那麼高,工資那麼低,還讓不讓老百姓活了?」

  宋思明嘆了口氣說:「原本在光鮮亮麗的背後,就是襤褸衣衫。國際大都市就像是一個舞臺,每個人都把焦點放在鎂光燈照射的地方,觀眾所看到的,就是華美壯麗絢爛澎湃。對於光線照不到的角落,即便裡面有灰塵,甚至有死耗子,誰會注意呢?我不是在說上海,就是紐約、巴黎、東京,都一樣。你能對外展示的,別人看到的繁華,只有那一片,而繁華下的沉重,外人是感受不到的。這是一種趨勢,我們回不去的。如果你要我選擇,是生活在過去的清一色土布灰藍、每個人收入都是十六塊八毛的日子?還是今天?我想,我還是願意生活在今天的。至少,它有一種變化,它給予相當一部分人以希望。」

  「還希望呢!都快絕望了。我們幾家人在供一套房子啊!我都不敢想輪到我自己該怎麼辦。」

  「資本市場原本就不是小老百姓玩的。但是老百姓又逃不出陪練的角色。只能慢慢努力吧!海藻,也許你可以換一種活法,不走你姐姐的路。本來,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多元化的世界,各種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是什麼位置?」

  宋思明意味深長地淺淺一笑:「你自己會找到的。」

  「對了!」宋思明突然想到了什麼,「海藻啊!我覺得,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給你姐姐錢,或者他們努力去省,這都不是辦法。我倒想到個法子,上次我不是託你幫忙找人給一個外國朋友上課嗎,你看能不能讓你姐姐去?」

  「啊?不行吧?她不是學外語出身。以前大學學化工的。」

  「這個世界上,沒有不行,只有不敢。我倒覺得,這對她是個機會。多學點東西總比原地踏步好。她還年輕,趁有能力的時候可以多儲備點能量,這樣以後也許會用到。」

  「能行嗎?我覺得她肯定會說不的。她以前學的那些單詞,估計早忘光了。學校學十幾年英語,那不都為應付考試的嗎?兩個語言不通的人,那不是雞同鴨講嗎?」

  「去試試看。真教不了就算了。但連試都不試,那不是很可惜?我等你消息,你儘快答覆我。」

  海藻去海萍家的時候,剛到樓梯口就聽見房間裡傳來海萍的咆哮:「你去!你去把那一塊錢給我拿回來!你要是拿不回來,今天你就不要回來!」

  旁邊是蘇淳低低的解釋聲:「當時不是趕時間嗎?而且我以前沒放過,不知道怎麼把小推車給插回去。我懷疑是那個介面有問題,我其實試了,後面很多人等著推車,我就……」

  「你以前沒放過?!那你說說看,你以前幹過什麼事情!你對這個家做過什麼貢獻?不掙錢還窮大方!一塊錢不是錢啊?你一個月能有幾個一塊被糟蹋?你這一輩子又糟蹋了多少錢?你抽一輩子煙就燒掉我半套房子!這兒丟一塊那兒丟一塊,你說!你能幹得了什麼?」

  蘇淳壓著火說:「海萍!只有一塊錢而已!你為什麼沒完沒了?一路吵吵到家!你究竟是因為這一塊錢,還是故意想找個話頭吵架?如果你只為了吵而吵,要適可而止啊!」

  海藻站在門口不敢進去。

  海萍的聲音更加歇斯底里了:「你說我無理取鬧是吧?我今天就鬧給你看看!一個大男人,要能力沒能力,要責任沒責任,整天圈在這間房子裡,你憑什麼結婚?像你這樣的就不該娶妻生子!你就不配去做個男人!一個男人,在家裡被老婆指鼻子罵,在單位被領導撥來弄去,你難道就沒一點點自尊心?你就不覺得丟人?我都替你沒臉!你這都奔四十而去了!土都埋到腰了!你難道沒有緊迫感?你對老婆孩子,難道沒點兒內疚?」

  蘇淳的聲音都開始顫抖了,說話也開始結巴:「郭海萍!我不跟你說了!你……你……你……你不要住在這裡就把身段放得跟小市民一樣低!你……你……你……你到底想不想過了?你要是覺得我什麼都不好,我放你走!我同意跟你離!你說怎樣就怎樣!我隨便你!」話音一落,他就拉開門衝出去了,跟海藻撞個滿懷,連一句話都不留就走了。

  海藻站在門口,聽見屋裡一片寂靜,不一會兒,海萍嗚咽的哭聲就傳出來了,先是細水潺流,然後是壩口決堤。海藻趕緊走進去,拉著海萍的胳膊搖著說:「姐!姐!你別哭啊!就為一塊錢!至於嗎!姐!你別哭啊!你坐,你坐!喝口水。」

  海藻扶海萍坐下。

  「姐,小事,你別生氣了。這不是給自己找不自在嗎?你要真介意這一塊錢,我補給你。你別為難姐夫了,他都夠可憐了。你也不想想,這世界,除了姐夫能這樣任你說不回嘴,其他人誰行啊?你別老欺負他,我都聽不下去了。」

  海萍口齒不清地說:「你以為我願意欺負他啊!他要像個男人,我也想把他當菩薩供著!他就是條豬大腸,拽都拽不起。人家天天向上,他天天向下!人活著總要有點兒奔頭吧!我和兒子這一輩子還得靠他呢!他這樣!能靠上嗎?我真是自己套了個死扣往裡鑽!現在我人也老了,兒子也生了,他居然說離婚!他想毀了這個家!他不想要我了!他這是成心氣我的!想把我氣跑了他好再找!我算看透了!女人啊!把命拴在男人身上,簡直就跟把命拴在風箏上一樣不可靠!我當年怎麼想的呀,找這樣一個寶!少年無知啊!」

  海藻一面給姐姐擦鼻子說:「擤擤!用力!」一面理著姐姐的頭髮,「他那是氣話,不是真要跟你離。你明明不想跟他分手,何必總刺激他呢!萬一有一天他真跑了,你不是懊悔?既然打算跟他在一起,就好好對他嘛!又在一起過,又尋彆扭,何苦呢!你這樣子,都不像以前的姐姐了,讓我看著好害怕呀!」

  海萍抽泣著收聲:「哪個女人想做潑婦?哪個女人不想自己像公主一樣美美地坐著儀態端莊?我告訴你,什麼樣的男人註定了你會成為什麼樣的女人。是這個男人讓我有做潑婦的能量。只要是一對貧賤夫妻,就擺脫不了潑婦的命運,悲哀的結局!」

  海藻無語。

  「哦!對了,姐,我跟你說件事兒。有個朋友想讓你去教老外中文,你願意嗎?」

  海萍沉思著不說話。

  「你要不願意,我就回了他。」

  「行,我去試一試。山窮水盡的時候,哪尊佛都要拜一拜。甭管教好教不好,我就當是自己學點英文了。這個男人我是指望不上了,我得靠自己想辦法。你去問問他,什麼時候開始?」

  海藻回到房間,將包往床上一丟。小貝不在房間。不知道幹嗎去了。

  不一會兒,小貝捧一大堆東西,嘴裡叼著一支狗尾巴草進來了。

  「你幹嗎去了?」海藻問。

  「當當當噔……!」小貝把東西放在桌子上,手舉那支狗尾巴草說:「祝我們漂亮小豬冬至快樂!」

  「冬至?耶誕節要到了啊!日子真是飛快!一年又要到頭了。」海藻內心裡暗暗感嘆。

  「這是什麼?」海藻問小貝手裡拿的奇怪東西。

  「木棉啊!看!有特色吧?我剛才去買吃的時候在菜市買的。一塊錢一支,我見著有趣,就送給你。」

  又是一塊錢!一塊錢看著不起眼,可生活就是由許許多多的一塊錢堆積而成。一塊錢可以給你帶來歡樂,也可以帶來悲傷。一塊錢很渺小,可一塊錢又暗藏能量。不曉得,今天的這個一塊錢,會不會就是日後的那個一塊錢呢?海藻若有所思地接過花,並沒有如往日那樣面帶喜悅。

  男人在騙女人走進墳墓的時候,總是先罩點鮮花。因為有表像掩蓋,你才不覺得害怕。

  「看!今天的晚餐!有肉哦!」小貝從塑膠袋裡倒出一點醬牛肉。

  是的,這就是海藻未來的生活,晚餐有肉。

  「海藻,有肉你都不高興?」小貝故意逗海藻笑。

  海藻淡淡一笑,說:「我不餓,你吃吧!」

  小貝的生活是,有肉就高興了。這卻不是海藻的目標。快樂的人生應該是「一畝土地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可首先你得有土地,有牛,然後才能招來老婆,然後才能有孩子。沒有人說「老婆孩子熱炕頭,一畝土地兩頭牛」的,連老農都懂得這個道理。海藻在笑,笑自己面對著幾片牛肉和一碗泡菜的時候,很有哲學思想。

  海萍等海藻一走,就開始翻箱倒櫃想找出一本外語書。好不容易翻出一本《許國璋英語》來,開始伏案苦讀。

  海藻給宋思明去了個電話說:「我姐姐同意去了,怎麼聯繫那個人?」

  宋思明說:「我給他去個電話約個時間,然後把他的聯繫方法告訴你。」

  海藻說完謝謝,卻不肯放下電話,她停頓了一會兒說:「聖誕夜你有空嗎?就是明天晚上。」

  宋思明電話裡沒回過神來:「聖誕?那個節日我們不過的。明天晚上我有約了。」

  海藻電話裡「哦」了一聲。

  「你有事嗎?」

  「沒有,就是問一下。」

  「那就這樣,再見。」

  海藻覺得自己很魯莽。那個宋思明,是自己以為的情愫罷了。他並沒有什麼想法。也許,從開始到現在,都只是自己潛意識裡有一種喜歡,又怕這種喜歡真的蹦出來把自己嚇一跳。

  逃了半天,其實逃的是自己。傻。算了。

  宋思明拿著電話沒放,想了想,笑了:「小姑娘。」

  海藻問小貝:「咱們聖誕夜去看電影吧?」

  小貝:「你想看哪部片子?我去買盜版碟來。在電腦上看。現在外面賣的碟片都比電影院裡放得早,才五塊錢一盤,還省了路上跑。冬天窩家裡床上,多舒服啊!」

  「盜版碟跟電影院效果能一樣嗎?我要的是那種感覺!是坐在電影院裡抱著爆米花看電影的感覺!環繞身歷聲,大螢幕,很多人聚一起的感覺!」

  「哎喲!算了吧!切!中國有什麼電影能看啊!所有的大片都是華而不實的,那是拍給外國人看的,不是拍給我們看的。老外的片子也給審查得露點大腿的都剪了。還不如在家呢!想看什麼看什麼,都是原版的。你說,你想看什麼?」

  「我不想看什麼。」

  「沒必要啊!把錢送給人家花。兩張票怎麼都得上一百塊吧?加來回車費,在外頭吃頓飯,半個月菜金都夠了。關鍵是不好看。換個別的活動。要不,咱們去教堂看人唱詩?」

  「不去。我還是去海萍那裡吧!我要跟她說個事情。」

  「什麼事?」

  「既然海萍的事是海萍的,你的事是你的,你問那麼多幹嗎?」

  「還生氣?!氣性真長。好好,我不問了。」

  海藻其實是不放心海萍,原本可以電話通知的事情,她特地過去看看,想知道海萍和蘇淳和好了沒有。一進海萍的門,發現她正挑燈苦戰呢!「姐,你都準備上啦?可人家老外現在正過耶誕節呢,得到一月才能開始上課。」

  「太好了!我還有段時間準備。我昨天都去買書了。好長時間不學,都忘光了,要狠下點功夫。」

  「姐夫呢?你們和好了嗎?」

  「不知道。我不再過問他了,當前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把我自己給修煉好,把我兒子給照顧好。他,我就當他不存在。沒男人,難道不過了?」

  「還在生氣?我給姐夫打個電話吧!讓他回來吃晚飯。」

  海萍突然愣了:「你在這吃飯啊?我沒準備菜。」

  海藻說:「又不是外人,準備什麼?有什麼吃什麼。」

  海萍站起來就要出門:「我還是去買點菜吧!不然你肯定吃不下。」

  海藻堅決攔著姐姐:「你能吃我怎麼就不能吃了。你說,家裡有什麼?」

  海萍掏出一包速食麵和半筒白麵:「我晚上就吃麵,你吃這包速食麵吧!有點味道。」

  海藻看著姐姐手裡的面,鼻子酸了:「姐!你天天就吃這個呀!」

  「我怕麻煩,吃這個省事。」

  「你就算想省錢,也不能這樣糟蹋自己!雞蛋總要保證一個的!不然身體會壞掉!」

  「我吃啊!我早上吃過了,不能一天吃倆吧?」

  「那好,我今天沒吃,你拿一個雞蛋給我吃。」

  海萍尷尬了:「今天早上剛好把最後一個吃完了。我出去買吧!」

  「姐姐!你騙誰?你還當我小孩子?我警告你!我以後不定期來抽查你的晚飯,你要是再被我抓到光吃白麵,我就告訴媽去!我讓媽不把歡歡給你送來了。孩子跟著你不是受苦嗎?」

  「等孩子來了,我就不吃了。好了好了,趕緊下麵吧!」

  那頓飯,姐妹倆為了究竟誰吃好點兒的速食麵而爭執半天,最終海萍又贏了。海藻回去的路上,眼淚一直在眼眶裡打轉。她想不通,這麼克勤克儉,這麼永遠心裡裝著親人的姐姐,怎麼會是小貝嘴裡那個虛榮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