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海藻啊!人家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但我要告訴你,沒有墳墓,這個婚姻就走不過去!而我呢!我現在就在自掘墳墓。海藻啊,我真不該打破你的夢,讓你看到婚姻的瘡疤醜陋。可你早看比遲看好,早醒悟比遲後悔好。我告訴你,愛情,愛情那都是男人騙女人的把戲。什麼『把我的心交給你,你會永遠擁有我』,那都是一窮二白的窮光蛋的障眼術。他那是什麼都沒有了,就說點甜言蜜語。男人若真愛一個女人,別淨玩兒虛的,你愛這個女人,第一個要給的,既不是你的心,也不是你的身體,一是拍上一摞票子,讓女人不必擔心未來;二是奉上一幢房子,至少在擁有不了男人的時候,心失落了,身體還有著落。哼哼,可惜,等我明白的時候,都太遲了。這世界上有兩大毒草,一是莎士比亞,另一個就是瓊瑤,這兩個人最壞的地方,就是把無知少女給誤導了。」

  海藻無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那你今天晚上怎麼辦?不回去了?不合適吧?要不?我讓小貝跟姐夫住一晚上,你消消氣,別輕易說離婚。」

  海萍沉重地站起身,把圍巾圍到脖子上,理了理頭髮,往門口走。「我能上哪兒啊!我就算想離婚,連個落腳處都沒有。再怎麼恨,我也只有那一個地方去。海藻,我終於想明白了。我若把自己的命拴在一個男人身上,是絕對愚蠢的。對這個男人,我已經完全不指望了。我要趕緊想個法子擺脫困境。等我有一天,有一天,一旦有條件了,我立刻離開他,一分鐘都不多呆。」

  「姐,氣頭上的話,你就別說了。過兩天就又好了。其實,姐夫除了不是很有進取心之外,其他各方面都是不錯的。脾氣好,人品好,單從這兩點上看,他已經比很多男人強了。」

  「唉!女人要是以這種標準過日子,那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全靠自我安慰才能有勇氣活著。走了。」

  海萍走到門口的時候,蘇淳和小貝也正快要爬到五樓。兩人一個在階梯的頂端,一個在階梯的末端,無言相對。

  小貝說:「姐夫特地來接你的。快回去吧!晚上誰都別說了。」然後推著他們倆往樓下走,並迅速招了一輛計程車,把倆人塞進去,不顧倆人的推辭,他往司機手上塞了五十塊錢,然後衝蘇淳海萍招招手:「太晚了,打車回去吧!晚安。」

  等海萍和蘇淳那廂靜了,海藻和小貝這廂烽煙四起。

  海藻在翻小貝的存摺,小貝問:「一進門就見你亂翻,找什麼呢?」

  「你的存摺。」

  「幹嗎?」

  「替我姐還高利貸。」

  小貝一把揪住海藻,抱著問:「你瘋啦?」

  「這都火燒眉毛了,你該不會不同意吧?」

  小貝放下海藻,轉身把圍巾摘下來放床上,緩緩說:「我是不同意。」

  「小貝!都這時候了你還敢說不同意?我現在不是徵求你的意見,我現在就是直接拿。你同意的話呢,就做個順水人情。你不同意的話呢,就當我欠你的,我以後當牛做馬還你。我把這個人押你這裡了,想我媽培養我這麼大,好歹我還帶薪,這點錢還是值的吧?」

  小貝看海藻根本沒有商量餘地的樣子,腦子裡就浮現出蘇淳說的話:「海藻的自我意識沒有膨脹,沒有覺醒。等有一天她覺醒了,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看樣子,海藻好像快醒了。以前海藻即便有什麼不同意見,也會悶在心裡不出聲,表現得很乖巧的樣子。

  「海藻,人說救急不救窮。如果家裡誰病了,我還不捨得錢,那我就是狼心狗肺。可現在這種狀況,不是明擺著把咱們倆的生活押進海萍家了嗎?你再好好想想?」

  「小貝!現在的狀況還不叫急嗎?姐姐都鬧著要離婚了!你忍心看我姐姐一個人過嗎?你忍心看歡歡沒爸爸嗎?這又不是很多錢,很快就能還上的事情,你怎麼這麼狠心!你要是愛我,就必須愛我的家人!如果我姐姐不幸福,我和你之間也不會幸福的!」

  「海藻!你姐姐是你姐姐,我們是我們,你怎麼能混在一起呢?我講的話你為什麼不仔細聽聽有無道理?沒錯,我可以因為愛你而無條件地把這幾萬塊辛苦錢都獻給你姐姐。如果這是終結的話。可問題在於,如果今後她又有困難了呢?如果他們又因為別的事情要鬧離婚了呢?難道你不停地往裡頭墊?我今天不答應你把錢給他們,是因為我不希望你攪進人家的家事裡。我希望,我們倆以後有自己的生活,不要因為海萍家的事情而經常吵架,雞犬不寧!這是我的態度,是原則問題!與錢無關!」

  海藻看著小貝生氣而陌生的臉,完全不能把這個男人與前一陣剛說過「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的那個男人聯繫在一起,耳熱的話音還沒散去,臉就變了。想到姐姐的話──「愛情,愛情那都是男人騙女人的把戲。什麼把我的心交給你,你會永遠擁有我,那都是一窮二白的窮光蛋的障眼術。他那是什麼都沒有了,就說點甜言蜜語。」是啊!才區區幾萬塊,小貝的真面目就暴露出來了。

  海藻沉下臉來,一字一句地告訴小貝:「小貝,我還不是你的什麼人,什麼都不是。你若肯幫助我,我會用一生來報答你。你若不肯,我一點都不怨你。從今往後,咱們倆之間不會再談錢的問題了。是我太幼稚。」

  現在輪到海藻離家出走了,她套上衣服就衝出門去。

  小貝反應過來,緊接著就衝了出去。

  小貝追上海藻說:「海藻!你到底要怎樣?你真打算因為海萍的事情而讓我們倆翻臉嗎?難道我在你心中的分量,竟如此輕巧?」

  海藻腳不停步地繼續快走,一邊擦眼淚,一邊哽咽著說:「小貝,你讓我好好想一想。我會找到解決的方法的。」

  小貝從後面喊了一句:「海藻!我們不能為你姐姐的虛榮買單!」

  海藻轉過身,直直地看著小貝說:「你根本不瞭解我姐姐。你不肯出錢我並沒有責怪你,但你不要因為自己的吝嗇而詆毀別人的尊嚴!」

  幾天後,海藻神色憔悴地出現在宋思明的辦公室裡。

  宋思明對海藻的到來感到驚奇,放下手裡的事情問:「海藻!你怎麼來了?有事嗎?」

  海藻不說話,眼眶已經有些濕了,嗓子哽咽得難受。

  宋思明覺得海藻神色不對,便問:「海藻,你一定有事。是不是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海藻苦澀一笑,鼓起勇氣說:「我需要一筆錢。一筆很大的錢。我想來想去,這個城市裡,我唯一能借的人就是你了。」海藻其實想加一句,我覺得很羞愧。可這句話她說不出口。她為什麼羞愧,她自己知道。前幾個月還純潔清高地站在這裡大義凜然地將鈔票還給人家,沒幾天又低著頭爬過來抱人家的腳。人哪,既然遲早有一天你都得放下身段,為什麼不早點做出副哈巴狗的姿態?

  宋思明的神情也嚴肅了:「出什麼事情了?」

  「我只問你借錢,你若是願意,就借我,不願意就算了。」

  宋思明說:「我願意。但前提是我必須知道你為什麼需要這筆錢。因為我能預感到其間有潛在的不安。我怕你出事。如果你興高采烈地來借錢,我會很樂意借給你,我會猜想海藻也許要結婚了,好事臨頭。可你現在一副悽楚的樣子,即使你是結婚,也不像是奔著幸福而去。若是其他的什麼外力,超出了你的解決能力,我想,我可以幫助你,或因為年齡虛長你幾歲,替你出出主意。」

  宋思明走到海藻身邊,拉著海藻的手,不帶一絲猥瑣,很平和而穩健地搖了搖說:「你當我是哥哥也好,叔叔也行,就是爺爺我都不在乎。但你要相信我,沒什麼問題是不能討論的。」

  海藻的眼淚本來都掉下來了,因為他的一句「爺爺」又破涕為笑,不過笑得很難看,自己用手背擦著眼睛,扭過頭去不說話。

  宋思明趕緊扯了兩張紙巾塞進海藻手裡:「海藻哭了不好看。笑笑的海藻比較美麗。這樣,你等我手頭的事情忙完了,我和你一起出去轉轉,好不好?」

  海藻點點頭。

  宋思明駕車帶著海藻去了郊區的一個私人俱樂部。宋思明的車一停,就有服務生很熟絡地招呼他。宋思明帶著海藻去了一個小單間,不一會兒,一個一看就是經理模樣的人親自過來服務,彬彬有禮地打招呼並主動說:「梁生帶來的鐵觀音,特地讓我給宋先生留著。我們最近特別介紹女賓嘗嘗伊朗玫瑰水。這個很不容易弄到的,要不要試一試?」

  宋思明揮揮手說:「那個太濃郁,不適合她,還是上韓國的柚子茶吧!」

  經理爽快地答應著走了。不一會兒,推來一車的點心小吃和一個大水果拼盤,然後又悄無聲息地退下。

  宋思明走到窗前,將紗簾捲起,露出天邊一彎弦月。然後走到一直低頭不說話的海藻面前說:「說吧!我聽著呢!」

  海藻不知從何說起,沉默良久,宋思明也不催促,就靜靜看著她。

  「我借錢是因為海萍。」

  於是宋思明知道海藻的姐姐叫海萍。

  「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海萍照顧我,我從沒想到有一天,我必須強大起來,成為海萍的支柱。你知道嗎,我小時候一直是跟著海萍的。有一年冬天,我和海萍坐長途車從奶奶家回自己家。半路上,車壞在一座大橋上,那時候已經是黑夜了,周圍也沒來往車輛。天氣很冷,風從四面八方吹向我們,又沒有燈火,我很害怕。海萍就一直抱著我,是那種緊緊的環抱,她站在風口上,替我擋著所有的風,給我唱歌,一直不停地唱。等我睡著了,她就脫下棉襖給我蓋上。那一年我四歲,海萍十一歲。回去以後,海萍就病倒了,病得很重。我一直哭一直哭,我好害怕啊!要是沒有海萍,我可怎麼辦呢?考大學的時候,媽媽希望我考家門口的大學,這樣就不用兩個女兒都離開她了。可我不肯,我覺得,有海萍在的地方,我就不會害怕。那時候我所有的衣服、花費,都是海萍給我的。她剛工作,每個星期都給我送吃的,過來幫我洗衣服。她其實只比我大七歲,可我總覺得她比媽媽還堅強。我畢業了,找不到工作,就跟著海萍擠在她只有十平方米的家裡。無論多麼困難,海萍都會說,有我呢!你急什麼。突然有一天,她就倒了。倒在她的墳墓面前。我想,現在,應該是我來幫助她的時候了。我要做海萍的大樹,不讓她害怕。」

  宋思明心頭一緊,忙問:「海萍得的什麼病?」

  海藻愣了,說:「她沒病啊!」

  宋思明說:「那你說的墳墓是什麼意思?」

  「她的房子。她的房子,就是她的墳墓。這是她自己說的。現在的房價太貴了,她負擔不起。小貝說,海萍是因為貪慕虛榮才要買一套房子的。可我知道她不是。一個女人,連婚姻的儀式都不在意,結婚甚至沒有戒指,不買一件首飾,這樣的女人是無論如何不能算虛榮的。那個房子,對她而言,不是生活的裝飾品,卻是必需品,如果沒有房子,她就不能接兒子一起住,她就不能和兒子在一起。小貝說,我把海萍看得太重,重到超過自己的生活,我不可能幫海萍解決這種問題的。我真的錯了嗎?」

  宋思明沉吟了一會兒說:「小貝是誰?你的男朋友吧?海藻啊,多年的經歷告訴我,凡是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大問題。人這一輩子,有許多困擾是無法解決的,比方說生老病死,比方說眾叛親離,比方說勾心鬥角,比方說不再相愛。所有的這一切,都比房子啊,鈔票啊要困難得多。我認為你做得對。因為人這一生,你可以背金錢的債,卻不能背感情的債。背金錢的債你有還清的希望,而背了感情的債也許到死都會愧疚。其實換個角度想,海藻你是個有情義的好姑娘,小貝該高興!你有一顆感恩的心,你會記得所有給予你恩情的人,那對小貝是好事。今天你會在姐姐困難的時候伸出援助的手,以後若是小貝有了困難,你一定不會絕情而去。從這點上說,我倒是與小貝看法不同。一個人若連親人都不顧,你還能指望他顧及別的嗎?」

  海藻嘆口氣說:「很可惜,小貝不這樣想。」

  「小貝不這樣想,你也要理解。因為他輸不起。人之所以慷慨,是因為他擁有的比揮霍的多。我們把慷慨作為一種讚美,是因為大多數人做不到這一點。尤其是對並不相干的外人。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你和小貝都沒有錯。錯在閱歷和人生的經歷還不足以看穿這一切。你說的姐妹之情我很理解。當年家裡只能供得起一個孩子讀書,我的弟弟就把機會讓給了我。於是,現在我們兩個人生活在兩個不同的境遇裡。不是我比他聰明,我比他成功,而是在機會面前,他把希望留給了我。所以,我無論走得多高多遠,我都會覺得今天的一切是弟弟讓給我的,如果換作他,也許他比我更優秀。人的偉大,不在於你為社會做了多少貢獻,有多少成就,而在於面對誘惑的時候,你懂得犧牲。海藻,我覺得你借錢的理由很充分,非常打動我。請你允許我能有這樣一個機會,幫你解決這個其實根本不算煩惱的問題。你要多少錢?」

  海藻的眼睛睜大了,說:「你都沒問我要借多少,就先答應?萬一你沒有呢?」

  宋思明說:「根據我對你的瞭解,你提的數字我應該還是應付得了的。」

  「你瞭解我嗎?你瞭解我多少?」

  「我知道你叫海藻,你姐姐叫海萍。光從名字上看,我就知道你父母生海萍的時候充滿憧憬,到了你,就隨便給你安了個名字。哪裡有姑娘叫海藻的?哈哈哈哈……」

  海藻忍不住也笑了,有些氣惱地撒嬌:「你真是很討厭!海萍和海藻很押韻啊!」

  「是是!我覺得海藻這個名字,更有個性,很容易記。好了,你告訴我,你到底需要多少?你要是買佘山的莊園別墅,我肯定是拿不出的。」

  「六萬。」

  宋思明笑了,笑了好久。他是那麼喜歡這個姑娘,純潔得叫人心疼。「就為六萬塊錢啊?你跑到我辦公室來,鼻涕眼淚直流,嚇得我不輕。又是生死相依,又是變成支柱,原來就為六萬塊!小事情。你什麼時候要,隨時到我這裡來取。來,吃點水果,壓壓驚。」宋思明替海藻拿來一個草莓,送到海藻口邊。海藻看著宋思明的笑臉,猶豫了一下,張開小口。

  很誘惑,很美麗,那種梨花帶雨。宋思明的心怦地撞擊了一下牆壁,發出震顫的回聲。

  「你……從來沒為錢煩惱過嗎?六萬哎!你輕易就借給我這個不相干的人?」海藻忍不住問。

  「哦!我已經過了為錢煩惱的階段了。對我來說,錢只是工具,不是最終的目標。我不需要用錢來裝裱我自己,所以錢對我沒什麼實際的意義。何況,你是海藻呀,你並不是我不相干的人。我很關心你。」宋思明很深情地望著海藻。

  海藻不好意思了,把頭別過去。

  宋思明趕緊化解她的尷尬:「這也是一種緣分。你就當我是你的大哥哥吧!」說完,用拇指的指尖輕輕擦去海藻腮邊的一滴淚珠,而手指卻不肯離去。

  海藻撇撇嘴,好像並沒有因為宋思明的慷慨解囊而領受恩情,依舊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周身金光閃耀的男人,正是上次向宋思明討教如何處理積壓房產的那位,端著高腳玻璃杯,胳膊下夾了一瓶酒闖了進來,口裡還興高采烈地喊:「宋哥!」一抬頭,看見宋思明正坐沙發上,手端著姑娘的臉,愣住了,表情詫異。

  宋思明非常坦然,毫不窘迫地將手輕輕放下,站起身笑眯眯地說:「怎麼?又淘到好酒了?」

  對方的表情還沒回過神來呢!宋思明既不介紹,也不解釋,故意忽略海藻的存在給對方帶來的驚愕。

  對方終於回過神來說:「看!你看看年份!」

  宋思明對著瓶子仔細看了一眼,忍不住讚歎:「酒王啊!不錯!」

  「聽說你在這裡,我特地帶來獻寶,一起喝!哎!再去拿個杯子。」那年輕男人對門口的侍從吩咐。

  「不必了。我開車,不能喝,晚上我還要送她回去。再說,她也不喝酒,你不必再拿杯子了。這樣,你替我留著,等我下次來找你。」

  「要不……你把車留下,我找人送她回去?」

  「不,我親自送。」

  說完,拍拍對方的肩膀,又轉身,拉著海藻的手從旁人身邊穿過,一直走出去。

  宋思明邊開車,邊對旁邊的海藻說:「海藻,你救得了你姐姐的一時之急,救不了一世啊!就算首付解決了,那往後怎麼辦呢?她能應付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