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現,他的期望,一個都沒實現。首先他無法朝九晚五,他的日程表裡沒有家庭時間。如果需要,他可以連續工作幾天幾夜,如果沒事,他會被相邀去推杯換盞。他越來越少有機會回家吃飯,每天回去的時候,甚至不能和孩子說上一句話。好不容易到了週日想陪孩子太太轉轉,發現她們已經各人都有了自己的世界。孩子要上各種補習班,而妻子則陪著孩子車輪飛轉。她們空閒的時候,他在忙碌,他空閒了,她們又不見影蹤。
當初是他選擇的婚姻,現在卻被婚姻牽著鼻子四處亂轉。他早已明白,老婆穿透明睡衣在你面前轉圈的時代,那是生育以前。等生完孩子,她會當著你的面脫個精光毫不遮掩,問題是並不好看。乳房下垂像個麵袋,肚皮鬆軟。她上廁所的時候總是門不關,讓你猛一推開看見她捧著雜誌面目緊張地使暗力,並且臭味繞樑半晌。儘管你多次抗議,她都會理直氣壯地告訴你,好看的衣服要到外面穿,家裡,請穿件破汗衫。然後兩個蓬頭垢面的人在清晨起來,揣著各自的口氣衝鋒打仗似的在家裡爭廁所,訓小孩兒。
婚姻的熱度由滾燙的濃咖啡,轉向溫牛奶,到現在的涼白開。
「睡吧。」他說。
「你先。」她說。
「換個姿勢。」他要求。
「快快,明天還要上班。」她催促。在你開足馬力即將越過終點線的時刻,她會突然來一句:「壞了,明天女兒要小測驗。」
「睡吧!」她說。
「等一會兒。」他說。
然後日記變成週報,半月談,月刊,年終總算。有很多次兩人躺在床上,四目相望互問一句:「上次是什麼時候?該做一次了!太久了!」然後,宋思明就發現自己處於一種很尷尬的形態,需要很久才舉起來,還得看點兒毛片。
宋思明覺得,這種狀態讓自己早衰。老婆是這樣一種女人,她跟你同甘共苦過來,所以無論你多麼成功,她都不會崇拜。你即便眾人景仰,在她面前,也是當年那個差一分錢憋死的窮漢。別人對你恭敬有加,不會對你公開說反對意見,而老婆則會直呼其名,並想甩臉就甩臉給你看。
作為一個男人的渴望,你不可能在老婆身上實現。比方說,你不會帶老婆去五星級飯店,或有熱情帶她到秘密的地方偷愛。無論你多有鈔票,去高級飯店吃飯老婆只有兩種狀態:一種是指責菜不好,價錢貴;另一種就是受之坦然。她不會嬌羞著對你說謝謝,並用驚奇的眼神看你說為什麼你都知道。
因為你們是夫妻,你帶著太太去哪裡都沒有障礙。每個人都會大方地向你打招呼,從沒有人眼露曖昧神態。你會覺得沒勁兒,無奈。
直到海藻出現。
這個小女人,時而膽小,時而死倔,時而無助,時而媚態。她會抬眼看你,她會低眼睨你,她會掩嘴笑你,她會撅嘴不理你。於是你又回到二十歲的狀態,如周身散發著荷爾蒙的香獐一般將掩藏已久的欲望完全散發出來。你可以滿足她各種各樣並不過分的小要求,並盡情開發這個原生態。
以前鄙視的行為,宋思明突然間就理解了。每個男人都會犯的錯,不過是走向中年對青春的羨慕,走向成功對仰慕的承受,走向人生之巔對幸福的又一次追求。於是,每個男人,確切地說,每個成功男人都會犯的錯。這種錯,是有意識築就的,以顯示自己駐守在巔峰行列。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到中年還能將青春攥在手裡,並肆意把玩。
宋思明很合理地解釋了自己的這種蛻變。他不會是空前,也不會是絕後,他不過是這個大軍中普通的一員,跟上了時代。
宋思明給海藻電話:「海藻,週六和我一起去高爾夫俱樂部吧!」
海藻猶豫了一下說:「不行啊,我要到姐姐那裡去。」
「你好像每個禮拜六都到你姐姐那?」
「嗯,我要去換衣服。」
「換衣服?」
「我和她換著穿。」
宋思明想了想說:「今天晚上我要見你,你下班後在辦公室等。」聲音裡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不容拒絕。
海藻下了班不走,在辦公室等宋思明的電話。MSN上小貝又跳出來:「漂亮小豬豬!晚上咱們去買芋艿吧!我昨天在超市裡看到有賣哎!」
海藻回了一句:「不行,我今天晚上加班。你去買,我回去再吃。」
「早點回來哦!不要太遲。等你,愛愛。」紅唇立刻飛過來。
宋思明的電話也來了:「下來。」
海藻出門上車,宋思明開著車帶她又往外奔。
「去哪?」
「吃飯。」
「吃什麼?」
「西餐吧?下午有朋友告訴我他的餐館剛進了小牛肉。」
海藻把嘴撅起來了:「不好。我不喜歡吃西餐。又是刀又是叉的,很難拿,還要注意儀態姿勢,根本吃不香。」
「那你說吃什麼?」
「火鍋。我要吃好吃的四川火鍋。」
宋思明怔住了。這麼多年來,請吃飯的,沒去過火鍋店。他沉吟片刻,打了個電話:「哎!你知道哪家的火鍋比較正宗?」
「……」
「好不好找?」
「……」
「你去幫我訂個位,要包廂。兩個人。」
宋思明開著車帶海藻就去了。這條路很難開,繞了好幾個圈都找不到進去的路,宋思明不得不把車停在附近的大酒店,然後帶海藻鑽小弄堂而進。店門口狹窄到只能容一輛車進出,若兩頭堵上就塞車了。服務員把門一拉,一股濃郁的火鍋氣味撲鼻而來。海藻進門就笑了,說:「沒錯!是這味兒!我的最愛!」
宋思明幾乎是照著功能表順著叫過來,偌大的桌面上放了一個一個小籃頭,老闆娘親自布菜:「唐老闆特地囑咐說要好好招待您。」
老闆娘在一旁總沒話找話,介紹菜的新鮮和口味的正宗,一會又讓換罐煤氣,一會又讓上點熱毛巾,宋思明先是笑著客套,最後不得不說一句:「一起坐下來吃吧!」老闆娘愣了一下,趕緊說:「哎喲!你們吃你們吃,我還有事,不打擾了。」這才轉身離去。
海藻早已壓抑不住的饞蟲在門合上的一剎那奔湧出來,她舒坦地開始享用晚餐。
宋思明看海藻舉著小漏勺,一會兒撈起腦花看看,一會兒舉著腦花再看看,心急吃不到嘴的樣子,笑著說:「你不會把腦花放進去燙?這要煮很久的。一定要煮透,不然搞不好有絛蟲卵什麼的。很不安全。奇怪,一個女孩子,怎麼喜歡吃這麼野蠻的東西。」
海藻白了他一眼說:「老土。就你文明。這多好吃啊!像豆腐一樣的綿滑。」
「你到底想吃什麼?你要喜歡吃豆腐,就索性燙豆腐啊!」
海藻的表情很輕蔑:「像你這種單向思維的人,是體會不到這種複雜快樂的。我問你,你為什麼抽煙?你究竟是喜歡煙頭飄出的煙,還是喜歡裡頭的尼古丁?」
宋思明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明知道尼古丁有害,為什麼還抽呢?如果僅僅是喜歡煙,那你拿根棍兒在火上烤烤,不也出煙嗎?你享受的既是煙的漂浮,又是尼古丁的癮。這就是我的腦花。既要有豆腐的味道,又要有肉香。兩者缺一不可。至於絛蟲,可以忽略不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