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宋思明顯得有些陰鬱,不主動跟海藻說話,坐沙發上想心事。海藻見他不說話,也不自討沒趣,大家都保持沉默。海藻把賓館送的報紙都快翻爛了,也沒見宋有出去走走的意思。
到中午時分,宋思明的手機鈴聲把他拉回到現狀裡。「說……揀重點……多少?……沒問題。就這樣。」宋思明大部分時間不做聲,都在傾聽,等電話收線後,宋思明用吩咐手下的語氣對海藻說:「你給陳寺福打個電話,跟他講下午過來送鑰匙。」
海藻不可置信地看著宋,心想,老闆要聽你就怪了,兩百多萬的尾款呢!把鑰匙給人家回頭收不回錢怎麼辦?但海藻沒敢多問,趕緊打電話,又不知道該不該在電話裡提宋思明這三個字,於是含糊地說:「老闆,你下午能不能把鑰匙送過來?」電話那頭一陣咆哮。海藻臉色尷尬,又不曉得如何作答。宋思明示意海藻把電話遞過來,說:「你下午趕緊過來一趟,把鑰匙帶來。我給你都安排好了,你這邊交鑰匙,那邊付你二百萬。」
「啊!大哥啊!我暈!他們欠我比這多得多呀!收二百萬我不虧了嗎?」
「你到底想不想解決問題?要不你就跟他們耗,打官司。別說你不贏,你就是贏了,中間砸的錢也得超過那十八萬。」
「切!他們敢不給我!我手上有頭兒!到時候摁他們!」
「你到底是求財還是想惹事?進廟燒香你不懂?何況換了菩薩呢?你就是再摁前頭的,後頭這個不給你錢,你還是拿不到手。你究竟想鬥氣鬥狠,還是想留個門縫?生意不可能筆筆都賺,不虧就行了。你趕緊過來。」
陳寺福又在電話那頭磨蹭什麼。宋思明有點不耐煩地答:「我知道了。還有,你對我的女人客氣點兒,說話別那麼大聲!」宋思明掛了電話。
海藻的心像花苞苞一樣軟軟一拱,走到宋思明面前,有點怯有點嬌地拉了拉宋思明的手。
宋還是不開笑臉。
海藻的臉紅了,下定決心似的說:「好吧好吧,你氣性那麼長,為了讓你高興,我就哄哄你,你把耳朵伸過來。」說完衝宋思明勾勾手,宋思明疑惑著把耳朵湊過去,海藻趴邊上嘀咕了一句。
宋思明更疑惑了,粗聲說:「大聲點兒,沒聽清。」
「你討厭,好話不說二遍,聽不清算了。」
「我真沒聽清,你愛我的什麼?」
海藻慍怒了說:「你去死,死得越遠越好。」說完生氣地繞到床的另一邊坐下。
宋思明轉念一想,突然笑了,倒在床上一把把海藻拉倒說:「哦,明白了,真的?你真的喜歡?」
海藻拿胳膊抱著頭,不讓宋思明看她的臉,宋思明使勁掰她的手,說:「你再說一遍嘛!你再說一遍。」
海藻不接下茬,說:「我只說哄你高興的,不是真的。」
宋思明笑得很得意。
兩人躺床上說話。
「哎!有沒有什麼問題是你解決不了的?」
「這世界上,我想,除了我們思維領域或科學技術達不到的我們解決不了,其他問題沒什麼不可商量的。一定有一把鑰匙,或是一個通道可以把兩邊的門打開。只是,有時候雙方都把鑰匙當寶貝藏起來。事實上,你藏自己的鑰匙不讓人進,你也出不去。我不過是站在局外,掂量一下兩邊的底限,找把鑰匙,給兩邊建個通道,然後各取所需。」
「聽你這麼一說,我覺得你比較像商人。」
「你錯了。商人看似靈活,其實比較愚笨,他們的交易方式就是物換錢,錢換物。這就像是單行道,而我是立交橋。這個問題,你不會明白的。」
「我不明白,那你說給我聽呀?」
「沒必要,你快快樂樂的就行了,有我在,你不必自尋煩惱。對了,晚上你要不要一起去吃一頓合歡宴?」
「和誰?」
「紅星置地。」
「我不去,昨天他們還訓我呢,今天就合歡?我臉轉不了那麼快。」
「沒事兒,你招呼好桌上的菜就行了,人不用你管。」
果然,一頓晚飯大家吃得氣氛熱烈祥和,仿佛完全沒發生過齟齬。臨行時分,紅星置地的新老總還非要派車把他們送回去以示熱情周到,被他們再三推辭掉了。
晚上,陳寺福在前頭當司機,宋思明和海藻坐後頭。陳寺福不斷跟宋思明確認:「大哥,我鑰匙給他們,沒問題吧?萬一他們錢不過來呢?」
宋懶得理他,過一會兒答:「你怎麼就這麼點出息呢?你要是老這麼錙銖必較的,你還是回老家吧!」
陳寺福嘿嘿笑著不說話。
海萍已經厭惡了一叫加班自己就老得找藉口。今天在經理又來要求一班人馬加班的時候,自己主動說:「經理,以後一三五的加班不要叫著我,我開始進修了,我要再不自我完善提高,很快就要被社會掃地出門了。」
旁邊的小吳還跟著答腔說:「就是哦!我們怎麼老是成為被社會拋棄的一代?想當年我們考大學,那真是萬人齊過獨木橋,我們是經過真金白銀考出來的!當時的大學生,就能跟現在大學生一個價了嗎?現在倒好,公司連打字員都要本科以上文憑了,碩士博士滿地走,多少年都這樣,幹什麼都放衛星。」
經理不滿地看看小吳,又不悅地警告海萍:「這是日資公司,現在各個部門都是考核制,每個人都要打分。你這樣拒絕加班,到時候分高分低的,你也不必抱怨。」
海萍原本想回嘴說:「本來就已經墊底了,再差也不會差哪去。」但想到自己畢竟還在人家手下,多少得給人家點面子,就收聲,又加一句:「我二四會多做的,如果真有需要,週六也會過來。」
海萍晚上去了Mark的家。Mark一看到海萍就做鬼臉說:「郭!你知道嗎?現在在上海,想找上海土著是很難的!我住的這裡,問了好幾家人家,沒一個是上海本地人,都是外來的移民,而且外國人比中國人還多。我真不騙你,你到徐家匯廣場上向下一看,跟紐約差不多,除了黑人少點,有不少黃頭髮了。今天我跟我們樓下一個看起來像是中國人的人用中文打招呼,誰知道她聽不懂,原來是日本人。」
海萍嘲笑Mark的眼光:「日本人跟中國人差遠了,他們多矮呀,凡是一見你就點頭哈腰的,一定是日本人。」
海萍還學日本人躬身的樣子,Mark也笑了,說:「我看你們都一樣,你能看出我有芬蘭血統嗎?你們中國人也看不出我們的區別的。對了,今天那個日本太太誇我中文說得好,還問我的老師是誰呢!她有個兒子在這裡上學,想請個中文老師,你要不要去跟她談談?」
海萍不好意思地趕緊擺手說:「我?我不會去找她的,我不懂日語。」
「你很聰明啊!學什麼都會很快的!沒關係沒關係,我陪你去!」Mark硬拉著海藻跑到樓下去敲開日本太太的家。海萍跟日本人對著不停地鞠躬。那個日本小男孩也突然竄出來吐個舌頭,又不見了。最後兩人敲定,每週的二四六海萍過來給日本孩子上課。
海萍心下發愁了,這以後二四六的加班,可怎麼辦呢?
海萍回到家中,蘇淳竟然還沒回來,海藻詫異,最近一段時間,蘇淳回的比她還遲。雖然離他工廠遠一點,但不至於要耗費這麼久在路上吧。
快十二點了,蘇淳才拖著疲憊的步伐進門。
「你幹嗎去了?你們那裡現在也要加班了嗎?」
蘇淳笑了,從棉衣內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隨意地丟在桌上說:「看看這是什麼?」
海萍放下手裡的書,打開信封一看,是一疊「江山如畫」。
「你們發獎金了?」
蘇淳曖昧笑笑,搖頭。
「你哪來的錢?」
「我接了點私活兒。以前開會認識的福建一個廠裡的人,讓我幫他們描幾幅圖,我這半個多月就幹這個了。」
「啊!老公,看不出你有這水準,你這半個月的水準趕我一個月的總和了!以前怎麼不知道你還藏著這根金箍棒?」
蘇淳又笑了笑說:「這種機會又不是常有。趕巧了,他們要的圖我以前制過,很熟悉。」
「嗯,咱們家最近有點時來運轉了。自從換了這房子以後,運氣來了,我今天又接了個日本人的家教。這樣算來,我的總收入也要近八千了。當時貸款買那套大房子,是明確的選擇。以發展的眼光來看,一是房子會升值,二是有了壓力,就逼迫你有動力去想點子賺錢,努力提高自己。人活著,一點壓力承受不起,是不會進步的。你看我們以前不買房子,怎麼會這麼鑽牆打洞找門路呢?」
「你怎麼又接啊!你哪有時間啊?」
「擠唄,時間就像牛奶,只要去擠擠,總會滴幾滴的。我說吧!搬到這裡給你刺激吧!馬上就出去找事做了。我也是,每天出門我都不好意思。人家都開著自備車出去,我倒好,騎輛自行車出去。那天我出門,看我們對門的女的,掛著個毛巾,穿件運動裝圍社區繞圈跑呢!我心想,她真是奢侈,居然有那閒工夫,我都恨不得一天有二十五小時。」
「哎呀,你也別嫉妒人家。現在開車是小菜,騎車是時尚。下個月,你買輛山地車,買頂瓜皮帽,也穿上那個緊身服,撅著個屁股夾著個水瓶趴在車上出去,人家開車的就羨慕你了。說我們天天忙著拼命,她倒好,有這閒工夫!」
海萍被蘇淳描述的景象逗樂了,放下書,跑到浴室洗漱。
海萍躺在床上還捨不得關燈,捧著書嘴裡念念有詞。旁邊已經累迷糊的蘇淳翻了好幾個身之後,終於忍不住催了一句:「睡吧!別太拼命了,你這樣睡得太少了。」
海萍一邊看書一邊回答:「我明天第一次給那日本小孩上課,我得看點怎麼跟孩子交流的英語,不然會很枯燥。小孩子比大人難教。」
蘇淳不說話,半晌終於冒出一句:「可你不關燈,我怎麼睡啊?」
海萍停了一下答:「那你睡吧,我出去看。」說完拉了燈跑到另一間房間。
蘇淳看海萍出去了,追一句:「等下要過來睡啊!我可不打算跟你事實分居。」
海萍笑了,突然意識到什麼,問:「喲!你是不是有什麼不軌的意圖?」說完拿手試了試被子下頭的蘇淳。蘇淳那裡很平靜,沒什麼躍躍欲試的樣子。
蘇淳拿手撥開海萍:「什麼呀什麼呀!你看你,狹隘了不是?我心疼你,那邊房間的被子薄,也冷。」
海萍覺得心裡很溫暖,對著蘇淳的頭髮親了親,說:「那我不去了,睡覺。」關燈。
半夜裡,海萍突然坐起來了。那廂蘇淳睡得香噴噴。
海萍推了推蘇淳,蘇淳睜眼問:「幹嗎?上班時間到了嗎?」說完開燈看床頭鐘,「還早呢,才四點多,還有倆鐘頭可以睡。」說完又躺下關燈。
海萍說:「蘇淳,我做夢了。」
「噩夢?睡吧睡吧!沒事,都是假的,反夢反夢。」蘇淳在海萍的肩膀上擼了兩下表示安慰。
「不是,夢裡我講一口英文。我真的在用英文跟你對話,我剛才在夢裡跟你說『Turnonthelight!』很順當,就像我的母語一樣。還有其他好多哦!說得很流利,跟我們老闆說的也是英文。」
蘇淳笑了,說:「走火入魔。」
海萍又躺下。
經理越來越叫人討厭。就因為海萍說一三五晚上不加班,他現在把活兒都堆在二四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交代。而非常不幸的是,從這個禮拜起,海萍連二四六都不能加班了。海萍一看到經理走進辦公室,頭就開始大了,只好假裝沒見他。但你不招呼人家,藏電腦後頭,不代表人家也忽略你。
「郭海萍,這個要得很急,我也是剛拿到的,你爭取明天一早交給我。」說完遞來一份材料。
海萍看了一眼,說:「哦!」說完就開始收拾包,準備走人了。
經理奇怪地看著海萍說:「你現在不幹還要等什麼時候?」
海萍一臉無辜地說:「下班時間到了啊!我今天要去買菜,我妹妹晚上來吃飯。」
「那你明天怎麼交給我?」
「你不是明天早上要嗎?到明天中午十二點以前,那不都是早上?我反正完成了給你就行了。你要的究竟是結果,還是要看我加班的過程?」
「我都要。我就在這等你,看你怎麼做的,這樣有問題我們也可以討論討論。你明天中午十一點五十九分交給我,我有問題,到那時候哪有時間改?」
「好好,我明天早晨十點交給你,讓你有兩個小時挑毛病的空。」
「怎麼是挑毛病呢,這是正常工作。」
「經理,我真要走了,趕時間,你放心,我肯定能幹完。」說完,她拎包就走,不給經理在後頭追著喊的時間。
經理非常鬱悶,對著海萍的背影發狠:「這三十多的女人,是真不能要,每天不是燒飯就是帶孩子,像這樣的,就該在家做家庭婦女,省得耽誤人家。」
旁邊幾個人面面相覷,光傳遞眼神不說話。
海萍一進Mark住的社區,就笑了,想自己現在每天都到這裡來報導。日本人家在七樓,Mark家在十六樓。海萍一進門,日本女人很客氣,又點頭哈腰一番,請海萍直接去了小孩的書房。日本人說英語很難聽,不過因為不是母語,用詞簡單容易,海萍倒覺得比Mark說得容易懂。
「我家正雄上二年級了,我讓他在本地小學讀書,因為我希望他學習說純正的漢語。但他剛進學校不久,漢語說得不好,主要是很多字不會寫,小學教得很難。老師教的時候都認為這些你在幼稚園和一年級都學過了,但我家正雄沒學,所以考得很差。」說完就把正雄的作業本和考試卷一一攤開給海萍看。
海萍一看就開始嘆氣了,第一個詞就把她給弄暈倒,書上寫著「熱鬧」兩個字,正雄在旁邊畫了個大大的問號。這個「熱鬧」,該怎麼跟他解釋?再翻一頁書,「難道」又跳出來了,海萍心裡就開始七上八下,這個「難道」,又怎麼解釋?
小男孩手裡捧著一大堆玩具走進房間。孩子的母親一改溫良的樣子,換種不容反對的聲音對兒子說:「去洗手,玩具不要拿進書房,馬上老師要上課了!」完了又換了一張笑臉對海萍。
海萍坐下來跟孩子聊天,她發現這孩子會說一點兒,基礎比Mark當時強多了,但說著說著,日語英文一起往外蹦。海萍先檢查一下他的學習水準,發現書上的字,他除了「你我他的媽是了」其他的一概亂講,連回家的「回」和過馬路的「過」都不認識。海萍開始跟他一點一點順,逐字逐句講解。
其間,日本媽媽進來送了水果和點心讓海萍吃。海萍往男孩那邊推了推,男孩主動搖手說:「媽媽說上課的時候不許吃東西,吃東西一定要在餐桌邊。」
可海萍吃的時候,孩子就那麼乾瞪眼咽口水,明顯是餓了的模樣。其實海萍也餓了,那麼好看的點心,非常誘人。海萍眼珠轉轉說:「咱們一起吃了吧,這樣好肚子飽飽上課,你才會集中注意力啊!放心,我不告訴媽媽。」男孩猶豫了一下,抵不住誘惑,最終開始大吃起來。
海萍下了課沒回家,而是直奔辦公室,把文件打開處理。她一面幹活一面內心牢騷:「從沒見過我這樣加班的,人家都表現給老闆看,我這是專門趁老闆走了偷偷幹。」等把活兒處理完了,一看錶,完了,什麼車都沒了,今天晚上回不去了,打個電話給蘇淳:「我今天晚上加班太遲了,回不去了,你別等我了。」
「那怎麼行?回來!一個人在外面,出什麼事都沒人知道,而且辦公室裡又沒被子沒床的,你怎麼睡?打車回。」
海萍想,暈了暈了,打車回去至少得三十塊吧,不知道要不要加夜間費?今天晚上的課上了等於不賺啊!
「算了,我還是不回了。」海萍說,「就湊合一夜。」
「不行,一定要回。你明天難道不刷牙不洗臉就見同事?回吧回吧!又不是天天打車,我在家等你,你不回我不睡啊!」
海萍沒轍了,只好拎包出門打車,心裡那個疼,這一下就丟了好幾塊瓷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