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再發動汽車準備離去的時候,海藻從樓上狂奔下來,擦著車身跑出去,他趕緊再追上:「你去哪?」
海藻大叫著說:「小貝不在家裡,他沒回來,我要去找他!」
宋思明一看這狀態,再想想這時間,顯然把海藻一個人留大街上是不可能的,他當機立斷推了海藻上車,直奔海萍的家。
等忙完這一切,宋思明已經精疲力竭。他省略一切洗漱,直接上床,身上還帶著海藻的味道。
老婆背對著他,等他躺得近乎入睡了,突然來一句:「你這逢場戲,做得很投入啊!」
宋思明的無名火蹭地就上來了。今天這一夜,所有的一切,既是他期待的,又是他害怕的,既希望早日來臨,又害怕面臨終結。他自己這一陣都在痛苦中搖擺,究竟是迫海藻了斷,還是保持現有狀態。雖然每次床笫之歡後,他都有一種心痛的感覺,覺得這個女人並不完全屬於他,從不說愛他,也不表現得特別依戀。
他很介意那個佔據他所愛的女人心靈一半的男人,可他又害怕在時機尚未成熟的時候,攪亂局面不過是讓自己提前下野。
他不輕易決斷。不過他的不輕易決斷,被他老婆的一次意外相見而破壞。
所以有了他對海藻的憤懣發洩,所以有了海藻哭著說被人唾棄,所以有了最後的兵戎相見。
她如果不來招惹,宋就咽下這口氣了,畢竟有愧在先。可她很不識相,在自己已經肉體精神都疲乏到頂點的時候,冷言挖苦。宋思明覺得自己拳頭發熱,有揍人的欲望。不過在宋四十二歲的生涯裡,沒對人動過武,尤其是女人。
他想說:「我警告你,你最好別去招惹海藻,不然我叫你好看!」這句話都卡在喉頭了,卻在出口前的一剎那驟然轉向。誰之過?是老婆嗎?是身邊這個與自己生活十五載的女人嗎?是誰造成了今天這樣混亂的局面,讓身陷棋局中的每個人都很受傷?
說起來,自己應該是受傷最輕的。是他在海藻低頭一笑的時分,突然就魂回大學時代。那個窮小子暗戀大學教授之女而不得,苦苦熬過愛極卻不敢表白的青澀年代。當年的他就默默發誓,如果有一天,上天再給他一次機會,而他能夠有條件有勇氣有能力,他一定不再錯過。
而妻子,又有什麼過錯?
即使在他知道自己不是妻子的第一個男人的一刻,他已經選擇了忽略不計。當人選擇了向上的階梯之時,就要丟棄很多細枝末節。
海藻,是上天放在他眼前的那個彌補的機會,讓他有機會重新活過。也許,這二十年的奮鬥,都是為等待。
這一切,與身邊的這個女人無關。
他調勻呼吸,輕輕說一句:「我提醒你一下,以後,不打招呼的事情不要做,免得不好收拾。我的意思,你明白。」
一片靜默。
海藻雖然躺著,眼睛卻睜著,思想高速運轉,五點多的時候,突然坐起來說:「姐,我得回去,我還是得回去等小貝。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不能在這裡躲著。」說完就穿上衣服準備走人。
海萍披了衣服追出來:「我陪你吧!」
海藻說:「不用。我們倆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
海藻出了臥室,看見父親正坐在客廳的黑暗處默不做聲。海藻原本想偷偷溜走,卻聽父親喝了一句:「哪兒去?」
「回去。」
「你回去,替我給小貝認個錯。就說我沒把女兒教育好,對不起他。」
海藻簡直像被父親扇了一巴掌一樣地難過,跟過街老鼠似的悄悄拉門走了。
海藻沒請假,也沒上班,在家一直等到早上十點多,才聽見小貝開門的聲音。海藻拉開門,被小貝的樣子嚇壞了。
宋思明如平常一樣起床準備上班,路過客廳的時候,發現餐桌上放了滿滿一桌的菜,老婆還在往桌上端呢。宋思明不知老婆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一大早要起來做滿漢全席。老婆不解釋,依舊忙碌自己的。
「坐,吃早飯。」老婆平靜地說。
「這麼一大早,吃這些,我吃不下。我上班去了。」宋思明看看桌上的菜,準備走人。
「坐!吃不下也要吃。這個土豆絲你一定要嘗嘗,是你女兒親手做的第一個菜。」
宋思明迫於太太的堅決而坐在桌邊,直到太太端出一盒被切去一角的奶油蛋糕,上面依稀仍見「十五歲生日快樂」的字樣。宋思明突然眉頭緊皺,懊悔地用拳頭一捶桌子。昨天是女兒虛十五歲生日,他這個做爸爸的完全忘記了。
老婆跟敘說人家的事情一樣平淡地說:「昨天,萱萱等你等到十二點才睡,其實也不是等你,在等你答應的禮物。你要麼別答應她,既然答應了,就要做到。我們都以為你會回來,沒想到這麼遲。不過遲也好,你今天還能補,就說是昨天買的。」
「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一聲?」
「萱萱在你去桐鄉那幾天,不是打電話告訴你了?沒幾天的事,沒想到你會忘記。你以前是從不會忘記的。」
宋思明發自內心地說了句:「對不起。」
「你別衝我說,你跟萱萱說去。這應該是她長這麼大,你第一次忘記她生日吧?你心裡有沒有我,沒關係,但女兒是你自己的,你沒她可就……你今天還是替她去買了吧!」
「我今天沒空,還是你去吧!就說是我買的,謝謝。」
「怎麼,你還是要去見她?」
「不是,今天有幾個重要的會議,可能會走得很遲。我現在已經要遲到了,拜託了。」宋思明匆匆出門。
宋思明自信自己的頭腦像電腦一樣清晰。當秘書的,都特別有條理,他曾經看過好幾個秘書,把檔整理得從A到Z,從日到月到年,規範操作。他看起來並不是特別有序,但他的頭腦卻像瑞士鐘錶一樣精准,絕對不會記混一個會議,不會寫岔一篇稿子,記錯一個人的名字。每天一睜眼,他甚至不必仔細去想,就心中有數今天要做哪幾件事情,甚至時間的長短,輕重緩急,他都有一本明賬。這是一種天生的素養。他不必在日曆上寫下每個人的生辰八字,每年的節氣假期,提前幾天他自然就了然於胸。他甚至記得每個老幹部退休的日子,提前提醒領導前去拜望,並按級別準備相應的禮品。
可就在昨天,他的電腦突然產生了病毒,或者說,海藻就是那個病毒,因為她,他居然忘記了自己愛女的生日,忘得一乾二淨。在女兒炒菜的當兒,他摟著海藻在床上折騰,在女兒等待的當兒,他看著海藻熟睡。
他竟然忘記了,這一天,他本該是個父親,有女兒需要呵護。
很愧疚。
小貝的鞋子滿是灰塵,褲腿泥濘,頭髮蓬亂,眼紅如兔,那種帶著頹廢的骯髒,很嚇人。海藻除了看著小貝,一句話都不敢說。小貝在門口僵立了一會兒,轉身又要出去。海藻上前一把拽住小貝:「別走,你累了,需要休息,等會兒我走。」
小貝估計也是實在撐不住了,跌跌撞撞走進房間,撲倒在床上,連一秒鐘都沒有,就睡了。小貝走了一整夜,從城市的這頭走到那頭,中間還迷了路。剛開始是五雷轟頂,明明知道結局,可還是無法接受,在走了六個鐘頭後,思緒就全然不在精神痛苦上了,而陷於肉體疲憊。他又不想回去,又不知道去哪兒。在街頭遊蕩到第九個鐘頭,終於發現自己最終還是站在了自己家的樓下。
睡了再說。
然後這一睡,到天黑都沒醒。小貝開始發高燒,嘴唇燎起一圈泡,嘴唇皮開始一點一點脫落,陣陣發冷,無論海藻給蓋多少層被,他都像受驚的孩子一樣瑟瑟發抖。期間海藻摸了他額頭幾次,覺得有些怕,想送他去醫院,都被他推開了。海藻又擔心驚動同屋的人,只好自己去藥店買了些退燒藥,酒精棉和葡萄糖粉。
海藻仔細地替小貝脫了衣服換了衣服,幫他擦乾身,用酒精降溫,餵了藥下去,又灌了點葡萄糖水。海藻很害怕,不知道小貝這樣要燒多久,是不是該叫姐姐一起把他送進醫院,可她又期待,也許下一分鐘,小貝的燒就退了,畢竟,他還年輕。
夜裡,海藻坐在床邊,靜看小貝英俊的臉龐,那樣清澈與無辜。
小貝會在半昏迷半睡夢中突然睜開眼睛,看著海藻,然後輕輕說:「海藻,我愛你。」
海藻的眼淚撲撲直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