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許是很短,又或漫長的時光,季玖覺得自己不過是迷瞪了一下,再睜開眼,身後那人已經撤出身體,離開了。如不是週身遭血液浸透,他覺得這像是一場幻覺。

  一場幻覺。沒有刺殺過,沒有心痛過,沒有血流成河過。

  季玖軟綿著翻了個身,腦中一片空白,在這短短一瞬,萬事皆休。

  其實又是何必?季玖默默地躺在血床上,看著漆黑屋頂。他不是傻子,是堪稱七竅玲瓏的人,怎麼會察覺不出那人每次抱著自己時的柔情萬種,那樣小心翼翼的姿勢、禁錮般的擁抱、每次開拓時的細緻溫存……便是新婚那夜,季玖也承認,對自己妻子,也不曾這般溫柔繾綣過。

  可那又如何?

  彷彿一場幻覺。就是再輕憐蜜愛,他也是季玖,也是不情願被他壓在身下的人。那些溫柔甜蜜,不過是一場笑話。

  不過是滑天下之大稽!季玖想。而後閉上眼,難過的說不出話來。

  他是聰明人。早已疑心這件事究竟是不是仇怨那麼簡單?肌膚相親是這世間最親密的行為,對方的身體、肌理、骨骼、呼出的氣息……無一不徹底袒露,那樣的含情脈脈,季玖是懂的。因為懂,反而不信。

  如何信?信了又能怎麼樣?他除了知道他是妖,其餘的一概不知。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是季玖。二十多年來循著一個方向,走到除眼前這條路,再無路可走的季玖。他的身後有妻兒,他的肩上有責任,他是要彪炳史冊的季玖。這突兀出來的妖,是他的障礙,是他要跨過去的,要掃蕩除盡的障礙。

  季玖摸了一把身下濕潤被辱,抬起手來,藉著那盞並不明亮的油燈光線,觀看掌紋裡的紅,紅的深深淺淺,在光線裡明明滅滅,在他眼裡,彷彿猩紅大緞蒙上眼球,那些無處不在的艷紅,氾濫成災。

  心口的位置又一陣陣微痛起來,身後被人洩怒的地方,也彷彿從麻痺中覺醒了似的,傳來陣陣痛感。

  季玖翻身坐起,彎腰抓起被拋在地上的衣袍重新穿上,腳步漂浮著走出帳外。四處都痛,哪裡都痛,痛到腦仁之後,季玖想出去走走。

  剛走出帳外,季玖慣性的看了眼身旁,卻微微一愣,本該值守在那邊的人卻不在崗上。

  沈玨不在這裡。

  季玖這時才想起剛剛被他撞破的事,心中一緊,不由自主的擔心他會宣揚開去,眼下人又不在,這擔心就越發濃重,季玖也顧不上身體不適,在營中穿梭著找尋。

  正找著,遇到夜巡的兵卒,季玖抓了個人來問,那人指著營外空地,說看見他出營了。季玖當下便追了出去。

  營外只有一條大路,原是草地,後被馬蹄腳步踏成黃土,季玖沿路尋了一圈,想了想,轉身走到右側小路,踩著露水濕潤的草地,與黑暗中前行。直到耳邊傳來流水的聲音,夜裡的河水在奔騰著,閃爍著星光映射,有著斑斕亮光。季玖停下,在草叢裡環顧四周,入目景緻是熟悉的,這是那條他曾跳進去的河。

  流水聲是靜的,同時也是歡騰的。在這樣寂靜又嘈雜的聲音裡,季玖聽見了喁喁低語。

  循著聲音看去,在那粗大的柳樹旁,季玖看見了兩個人影,影影綽綽的面對面站著,似非常熟稔的模樣,正在交談。說些什麼聽不清,季玖卻知道那是最不該在一起的兩個人,一人是那剛剛被他刺了一刀的妖,一人卻是沈玨。

  季玖感受到了一種背叛。是那種,被親近之人出賣的背叛,讓人難以忍耐。

  時間雖不長,沈玨帶給他的感覺,卻是熟悉的,在偶爾眼風交匯的剎那,他會露出孩子般的神情,甚至在某些時候,季玖能感受到,這人是一直默默看著自己的,眼底依依不捨,宛若雀燕對巢的依戀。不知從何時開始,季玖也拿他當自己的孩子,言談中威嚴不改,卻多了幾分寵溺。

  季玖默默蹲在草叢裡,葦草荊棘漫過他的頭頂,彷彿四面八方湧來的怪獸,要將他吞沒了。

  也不知多久,季玖才從震驚和心頭的絞痛裡回過神來,頓時自嘲一聲:何必。

  本來就是,何必。這樣想著,他的臉上又恢復了從容鎮定,月光透過那些層層交疊的枝葉落在他的臉上,無端生出三分冷酷來。

  季玖悄無聲息的轉了身,準備撤離,也就是此時,他聽見不遠處那道熟悉的聲音氣急敗壞的喊了一聲:父親,你究竟要做什麼!

  季玖的整個身體,就那麼滯住。

  那熟悉聲音是有著年輕的特有的蓬勃的,此時卻蘊滿怒氣的吼著:您不知他遇強則剛的性子嗎?為什麼要這麼咄咄逼人!您究竟要做什麼呢?

  季玖聽著那道聲音,在理解過這段話後,腦中懵了一下,怔怔回不過神來。竟是父子嗎?話裡的那人,卻是自己嗎?

  季玖思索片刻,又返回原地,甚至再往前推進三分,重新匿入陰影,連呼吸都放緩了下去,凝神細聽。

  那端卻沒有了動靜。其實是有動靜的,他聽見另一道聲音,卻飄搖的很遠,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幻音,任他如何豎起耳朵,也無法將那些低語聽清楚。

  伊墨是茫然的。

  對著首次爆發怒氣的小寶,伊墨的神情卻有一絲茫然。

  他攥著那把匕首,藉著星月餘輝細細打量,上面的血跡未乾,散著縷縷腥甜。伊墨看了那匕首很久,才抬起眼望著眼前少年,這喚他父親的人,疑惑的問:「事已至此,為何我還不想放手?」

  他問,問的是小寶,卻更像是問他自己。

  沈玨怔了怔,不知想到什麼,臉上怒氣陡然頹了三分,眼底也黯淡下去,「父親……我以為,你來尋他,是捨不得的緣故。」

  伊墨卻也微怔了一下,很快道:「是。」

  「可是……」沈玨猶豫了一下,將自己猜想說出口,緩緩道:「是不是,也是為了逼自己放手的緣故?」

  伊墨明顯的僵了一下,不曾說話。

  沈玨一時無言,只覺得一股酸澀直衝眼底,連忙撇開臉去,看著那月色下流淌的河水,片刻才道:「父親是要成仙的,孩兒知道……孩兒懂了。」伊墨仍是沉默,像是無話可說。沈玨等了等,又道:「可是這樣對爹爹不公。他上一世痴纏你,一世求不得,卻也無怨無悔。他不讓你尋他,是不捨得你受今日之苦。可父親偏要尋,明知道會有今日也要尋……尋到了,卻又傷他,逼他用狠,父親也好借勢收手,從此清心修煉,成仙得道。」沈玨說著,嗓音終是沙啞起來,有了怨氣,恨恨道:「成仙就那般好?我若是沒有爹爹,沒有父親,一個人孤單單活在這世上,我才是不幹的!」

  許是讓孩子的怒氣激了下,伊墨的神情也變了變,開口道:「可我活了近兩千年,只為成仙的。」他說的乾脆,語氣卻是有著迷茫的,彷彿懵懂稚童,兩千年的目標被小寶一句話否決後,自己也動搖了。

  「可是今日之事,父親自己也說,明明都已經辦成這樣了,父親不還是不想放手嗎?」沈玨說:「父親捨不下他,就能成得了仙?!」

  伊墨聽了,略低下頭,問他:「那又怎麼樣呢?」又怎麼樣呢?伊墨動了動那柄匕首,在月色下晃過一道銀白的光,冷冽的刺入眼簾,也刺入心底。

  他來尋他,是因為想他,卻也知道,這樣的想念根除不掉,是無法再清修下去的。第一次見面,那人與妻子繾綣溫存,良辰美景刺痛了他,將人強了,也不悔。

  那本來就是他的人。是他懷裡的人,是冬天會摟著他的人,是可以溫存的人。是他的。

  待情緒過後,靜下來審視四周,也想到,既然已經錯了第一步,索性錯下去吧,相見成仇,那人恨他多一點,也無甚不好。本來第二世就不該有瓜葛,現在第一世的瓜葛卻扯不斷,那就快些解決這些吧。他恨著,起殺心,也可趁早讓自己斷了那份溫存念想。

  那份眷戀斬斷後,橋歸橋路歸路,再無沈清軒與伊墨。

  可是,可是那匕首刺在心上,卻是痛的。痛徹心扉。越是痛,越是不甘,越是證明這一切根本無用。他還是放不下他。

  還是想將那人抱在懷裡,想將那人揉進骨血裡,想將自己埋入他的體內,被柔軟緊熱緊緊裹著根部,彷彿遊子回歸家園。

  伊墨緊握著那把匕首,銳利鋒口嵌入掌心,深可入骨。沈玨注意到了,連忙施法,將那匕首奪了過來,又小心捧了那鮮血淋漓的手,想讓那道創口癒合。

  眼前孩子低著眉眼,早已無了先前蓬髮的怒氣,神情是溫順謙恭的,帶著關切。伊墨望著,最終抽回手來,像是答覆般道:「往後我不迫他就是。」

  沈玨愣了愣,聽明白過後抿起唇,露出一道笑來,低聲道:「爹爹也活不了幾年,來世的事誰都管不了,不若就陪著他罷,將來如何,誰又知道呢?」

  伊墨緘默片刻,看了眼那黑暗處的草叢,道:「你回營吧。」

  沈玨應了聲,很快原路返回了,卻是從另一條小道,繞了回去。

  季玖蹲在原地,一直也不曾再聽見他們說什麼,等了好一會,意興闌珊,就要走。卻被人攔在半路。

  季玖說:「你……」

  伊墨看了看他,披頭散髮,身上也不知沾了多少草葉,臉上還蹭了些泥土,著實狼狽,心裡嘆了一聲,抬手將那些髒污都抹了,在月下望著他警戒又起的眼,道:「濕氣太重,回去吧。」

  季玖不答話,只看著他,好一會,才道:「那是你兒子?」

  他這麼問,伊墨卻也沒有理他,那哪裡是他兒子,明明是眼前這人的兒子。那一生,他拖家帶口都賴在他頭上,甩也甩不脫。現下卻翻臉不認帳了。伊墨根本就懶得回答他這個問題,只道:「他哪裡像我?」明明更像你。

  季玖端詳著他的眉眼,確實……並無相像之處,只是不信他的說辭,哼了一聲作罷。

  話不投機半句多,季玖轉身就要走。卻被伊墨拉住了肩頭,季玖又瞪著眼轉回來,那人卻不知將什麼,從他頭上套下來。

  季玖以為他又要做什麼,臉上一白,待發現他給自己脖子上戴了個東西,又愣一下,伸手要扯:「什麼東西!」

  伊墨悠然的很,看著他扯來扯去,扯的頭上都出汗了,才出聲好意提醒:「扯不斷的。」前世被他扯下來過,今生再想扯下來,純屬痴人說夢。

  季玖停了手,低頭望著胸口紅珠,紅的發亮的珠子滴溜溜的好看,忍不住伸手撥弄了一下,問:「什麼?」

  「有事用這個喚我。」伊墨說,又伸手,理了理那被扯得亂七八糟的襟口,道:「我送你回去。」

  隨後根本不等季玖反應,一揮袖,將他連人帶珠子,一起趕回了軍營帳中,那仍然泛著血氣的床上。

  季玖一轉眼就仰倒在榻上,被氣得半死,暗罵一句混賬,又爬起來,扯了床上被子枕頭,齊齊堆在地上,然後點了一把火,燒了個乾乾淨淨。

  說來也怪,那帳中明火濃煙,硬是沒有飄出去一點,俱悉自行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