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時期,沒辦法。」程睿敏笑笑,「老大要來了。他一直對對中國市場的發展不滿意。這一次,多少得給他看點兒實在東西。」
「你最近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就為了這個?」
「嗯。」程睿敏闔眼靠在椅背上,眉心現出細細的紋路,一時間疲態盡露。
余永麟看著他直搖頭,立刻關掉車內的音響。
程睿敏卻閉著眼睛說:「你開著吧,沒事兒。」
「看來這天下資本家的心,都一般黑啊!」余永麟嘖嘖連聲,「說起來荷蘭還是高福利國家,怎麼榨起人來也這麼狠?」
「這幾年投入的資金象進了無底洞,業務至今發展不起來,他沒法跟董事會交待,壓力也挺大的,我理解。本來想讓他見見部委的幾個重要人物,卻找不著合適的內線,正犯愁呢。」
余永麟聳聳肩,「要我說,你活該。現放著你家老爺子的關係,就是不肯動用,過幾年他退下來,你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程睿敏嘴角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他慢慢轉過頭,望著車窗外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大都市流光溢彩的咫尺繁華,正從身邊飛速掠過。
好一會兒他才重新開口,「我十幾年沒跟他好好說過話了,為這事兒求上去,老爺子一準兒得把我亂棒打出來。」
「你後媽不是挺疼你的,求她呀!」
「少起鬨,還沒到那地步。」
「那你是怎麼回事兒?你自個兒對著後視鏡瞅瞅,臉都是綠的。」
程睿敏真的扳下鏡子瞄兩眼,苦笑道:「我畢業就進了MPL,以前真沒覺得大公司有什麼好處,離開了才知道,自己早被慣壞了。如今什麼事都要自己操心,又沒個得力的助手,眉毛鬍子一把抓。」他伸懶腰,嘆氣,「簡直崩潰。」
「你如果做了老闆,豈不是要死人?」余永麟大笑,「我一哥們兒,自己有家公司,那可是從出納會計到搬運工,都要擄起袖子親自上手。」
說話間已到了目的地,余永麟熟練地把車子倒進車位。
這間位於工體南門的酒吧,是他們離開MPL之前常來的地方。
兩人落座,各點了酒水,余永麟接著剛才的話題問:「老程,要不,我過去幫幫你?」
程睿敏立刻搖頭:「為了你兒子你還是算了吧!中國的環境和政策,說不定哪天總公司決定撤資,立馬就黃鋪。我連累過你,一次足夠,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余永麟頓時啞然,喝口酒不再作聲。
程睿敏倒是看出點異樣,「為什麼想換地方?」
余永麟低頭,笑笑,卻不回答。
「幹得太累?」
「不是,」余永麟吐口長氣,「就是鬧心。我一直以為,欺生這種事,只有小學初中的半大孩子才幹得出來,沒想到FSK的爺們兒也都好這口。」
程睿敏忍不住笑出來。
「真的,別笑。我跟你說,走的時候以為MPL的內部傾軋已經算是頂峰了,誰知道FSK百年老店樹大根深,階級鬥爭更是無處不在,人和人斗的經驗更豐富。」
「那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甭管他是中國人還是洋人。」
「一點兒都不錯。就說這集采,沒人願攬這瓷器活兒,噢,贏了大家平分Quato,輸了屎盆子全扣一個人腦袋上。誰傻呀?誰都不傻,最後就我一個新來乍到的倒霉蛋兒,楞給推上去。想起這個我就恨上劉樹凡。」
程睿敏笑容便有點僵硬,轉著酒杯沒有說話。很久沒有聽到這個人的名字,有些陌生,也有些茫然,但不再像當初針尖一般刺心。
余永麟也意識到自己說話唐突,立刻辯白,「我沒怪你的意思,這幾年該得到的都得到了,真的栽了,咱認賭服輸。」他岔開話題,「哎,說點別的,今天PNDD開集采預備會,你猜猜,MPL派出的代表是誰?」
程睿敏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於曉波?」
「錯,再猜,你往那最不可能的人上面猜。」
程睿敏眼波一閃,「譚斌?」
「噯,沒錯!這老話說的,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今兒我算是徹底體會到了,一見她就開始渾身不自在!」
程睿敏輕皺起眉頭,「奇怪,那邊怎麼會派個新手出來?」
「因為曉波不肯幹。」
「為什麼?這是他往上走的機會。」
「曉波的脾氣你也知道,四平八穩,沒有七分以上的把握,不會輕易出手。有你和我們幾個血淋淋的前車之鑑,他才不會去以身趟雷呢。」
程睿敏對這個答案有幾分意外,他注視著余永麟,內心不免隱隱作痛。
他瀝盡心血,用五六年的時間,才建立起一支充滿凝聚力的銷售隊伍,摧毀它,竟是如此的輕易。
這就是劉樹凡斬草除根想要的結果?軍心一旦渙散,整個隊伍的創造力就會逐漸清零。從此人人自危,遇事只求自保。
離開MPL這麼久,他依然難以理解劉樹凡,一系列冷血動作的背後,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麼?
因為害怕他和李海洋結盟,毫不猶豫地把他趕出公司,還可以稱得上迫不得已。但把余永麟這批人勸辭,簡直就是自斷雙臂。
任何事都是過猶不及,殺一儆百已經足夠,外弛內張足以駕馭人心。他不相信商場中浸淫幾十年的劉樹凡,會不懂得這個道理。
「老程,」余永麟像是看透他的心思,拍打著他的手臂,「你說說,老劉究竟在想什麼?搞得如今捉襟見肘,連個像樣的總監都挑不出來。難道真是絕對的權力讓人瘋狂?」
程睿敏喝口啤酒,認真想一想,還是搖頭,然後慢慢說:「話不能這麼說,把機會給新人,是比較冒險,但也可能是支出人意料的奇兵,你千萬別掉以輕心,最後栽在自己徒弟手裡。」
「哦,譚斌啊,那丫頭,怎麼說她好呢?這幾天我一直在檢討,她是我手把手調教出來的,我居然也能看走眼哪!」
程睿敏抬起眼睛看著余永麟,臉上明顯掛著個問號。
余永麟有點酒意上湧,話多得剎不住車,「 你不知道,老劉現在想盡辦法消滅你的痕跡,她跟得那叫一個緊,那叫一個貼心,曉波那麼無所謂的一個人,都讓她給氣得哏哏的,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女人一旦勢利起來,比男的可怕多了……」
程睿敏打斷他, 「不至於吧?我覺得譚斌說話做事挺上路的。」
「得了吧,老程你就是天真,嚴重的理想主義者,總把人往好處想。」
余永麟非常不以為然,把MPL內部預備會上譚斌的原話一一複述。
程睿敏唇邊的笑容漸漸消失,把杯中的啤酒一口喝乾,「曉波真這麼說?」
「靠,我騙你幹嗎?」
半杯酒喝得太急,程睿敏扶住額頭,忍受著突如其來的暈眩,幾乎沒有聽到余永麟的回答。
余永麟依舊在喋喋不休。
「那丫頭,甭看長得秀氣,其實心狠著呢。知道當年我為什麼鐵了心把她從售後調過來?那時候她做項目經理,有個項目拖了兩年,總也簽不下終驗證書,客戶的經辦人沒得到什麼好處,就純心刁難,死活不肯放手,換了幾個人都拿不下。輪到譚斌,她每天八點準時去那人的辦公室上班,拖地打水,然後坐旁邊陪著辦公,一點兒都不把自己當外人。泡了大半個月,那人終於忍受不了,乖乖在證書上籤了字。我一瞧,行,心夠狠,臉皮夠厚,抗壓能力也特強,是做銷售的材料,毫不猶豫就把她挖過來。沒想到,這踩人上位的水平,也是爐火純青……」
程睿敏一聲不響推開酒杯,站起來離開。
余永麟在身後叫:「嘿嘿嘿,你怎麼走了?」
「我答應一個半小時,時間到了,回去做事。
「這算怎麼一回事兒,你走了誰買單?」
程睿敏頭都沒回,「你拿發票來找我報銷。」
「去他媽的發票。「余永麟沒好氣罵一句,剛要招手叫服務生結帳,看見程睿敏又大步走回來。
「改主意了?」他斜著眼睛問。
程睿敏卻俯下身,壓低聲音道:「忘了告訴你,投標組成員已經內定,趙副總出任正組長,但只掛個名,三個副組長,工程部、業務部和設備部的一把手,真正主事的是業務部田軍。」
「Oh My God!」余永林即時酒意消散,張大嘴站起來,聲音雖低,但充滿了不確信的驚疑,「田軍?謠言果真變事實,他終於擠進第二梯隊了?」
程睿敏也直起身,對余永麟的問題避而不答,「我約了他後天談事,到時候你打電話給我,找個理由一起吃飯。」
余永麟欣然捶了一下桌子,「Gre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