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回來的路上,連續一段日子的精力透支,再加上酒意,譚斌漸覺眼皮沉重,開始還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後來她就很不爭氣地睡著了。

睡夢中脖頸支持不住頭部的重量,東倒一下,西歪一下,她睡得極不舒服,覺得非常不耐煩。

後來又覺得冷,抱緊膀子幾乎縮成一團。居然還做夢,夢見一個人走在雪地裡,徹骨地冷,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人煙。

等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意猶未盡地伸個懶腰,發覺自己依舊歪靠在車座上。

身邊沒有人,車窗外一片寂靜,只有頭頂的路燈亮著,檸黃的光暈映進來,儀表盤上反射著點點螢光。

探頭看看外邊,譚斌霍地坐起來,這才發覺身上搭著一件男式外套。

她拾起外套,推開車門走出去。

程睿敏的沃爾沃居然已經停在她住的小區裡。

他就坐在不遠處的石凳上,低著頭,正一下一下撳著手中的打火機。

也許是火機出了問題,他始終沒能點燃嘴裡的香煙。

譚斌略為吃驚,因為印象裡從未見過他抽煙。

她從包裡摸出自己的Zippo,輕輕走過去,單手攏著火苗湊近他臉前。

程睿敏抬頭看看她,就著她的手點著煙,卻沒有抽,只是拿下來捏在手裡,拍拍身邊的位置,「坐一會兒?」

譚斌沒有動。

當夜正是滿月,清輝瀉地,青石板小路上一片銀光,石凳前大叢的太陽菊開得茂盛,藥香撲鼻。小區的花園內已人跡寥寥,身邊只有秋蟲的振翅聲,間或噴水池裡傳來幾聲斷續的蛙鳴。

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月光,往往會讓人心思恍惚,衝動超出理智。

程睿敏露出一點愕然的表情,「你害怕?」從譚斌臉上看到肯定的答案,他笑起來,「怕我趁機做點兒什麼?」

譚斌攏起雙臂,悻悻然說了實話,「不是怕你,我是怕我藉著酒意對你做點兒什麼。」

程睿敏一愣,接著笑不可抑,他欠欠身,換了英語說:「我感覺由衷的榮幸,親愛的女士。」

譚斌也笑,理理衣服在他身邊坐下。就算之前有無數微弱的綺念,也被飯桌上那張Offer徹底粉碎。

原來一切皆來自她的錯覺。

外企中混過多年的人,都明白公私分明是最基本的底線,這叫職業道德。

公事私事夾纏不清,說得好聽那是性情中人,說得不客氣一些,就是情商低下。

初入職場人在底層,只要肯吃苦,靠著一點認真和勤勉就能脫穎而出。

待得淘汰掉身後一批人,千辛萬苦爬到中層,彼此間智商類似,每個人都有些特別的能耐,是否擁有廣泛的人脈和長遠的眼光,是職業生涯中能否更進一步的重要條件。

到了程睿敏那個位置,已經不再是能力高低的較量。高手之間的對決,拼的是耐心,只等對方無意中露出練門或破綻,一擊足夠致命。

所以挖角就是挖角,相信他不會自埋炸彈,給人輕易抓住把柄,十年道行頃刻間毀於一旦。

那些溫馨貼心的小意兒,對一個做慣銷售的人,對揣摩客戶心思早已駕輕就熟的人,認真做起來並不算難事。

因為這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天長日久自然技藝純熟。

譚斌自嘲地輕笑,為自己依然不切實際的奢望和幻想。

程睿敏問她:「最近很辛苦?」

「嗯?」她回過頭,一張臉有點嬌慵的迷茫,像是心思去到極遠的地方。

「剛才看你睡得那麼香,不忍心叫醒你。」程睿敏不由放低了聲音,非常自然地從她手中接過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入秋日夜溫差大了,當心著涼。」

這樣發自內心的溫柔體貼,又不像是假的,依舊讓人感覺溫馨。

譚斌不予置評,藉著路燈看看表說:「太晚了,不方便請你上去坐,等哪天你有時間吧,我回請你吃飯。」

程睿敏點頭笑笑,一雙眼睛烏黑深邃,沒有洩露出任何情緒,卻似洞悉一切。

譚斌擺擺手,微笑著轉身離開。

目送她輕盈的背影走進底層的大堂,程睿敏方掏出手機,按下開機鍵。三分鐘之後,嘀嘀聲開始不絕於耳,短消息一條條湧了進來。

直到電梯門在眼前緩緩打開,譚斌才哎呀一聲醒悟,原來身上還披著他的外套。

她推開大門追出去。

程睿敏的車仍然停在原地未動,譚斌鬆口氣,緊走兩步。

但她隨即又遲疑地停下腳步。

程睿敏正伏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只有背部有輕微的起伏。

「Ray?」譚斌無端不安,輕輕碰碰他的肩膀。

程睿敏迅速抬起頭,這一剎那他的形容有說不出的憔悴,看得譚斌心口莫名地糾結。

但他的表情瞬間變換,馬上恢復了神采。

「怎麼了?」他問。

「忘了還你衣服,不好意思。」

程睿敏探身接過,笑笑說:「快回去吧,好好休息。」

他發動引擎預備離開,譚斌退後兩步為他讓出道路。

「小譚,」程睿敏又搖下車窗。

譚斌坦然地望著他。

「集采是場硬仗。」程睿敏說,「任何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你要步步為營,找準客戶的pain point再出手,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譚斌認真地點頭,「謝謝你!」

沃爾沃終於絕塵而去,譚斌一個人在樓下站了很久。

她想聽聽沈培的聲音,撥過去卻是「您撥打的用戶暫時不能接聽」,像是進入了移動信號的盲區。

譚斌有點沮喪,洗過澡換了睡衣躺在床上。也許因為車上睡的那一覺,午夜已過,依然頭腦清醒,沒有一點睡意。

她輾轉很久,想起程睿敏最後那句話,心跳忽然加快,只好光著腳跳下床,困惑地在臥室裡踱來踱去。

她想起最近正在籌備的技術交流,產品部門準備的技術文件,幾年如一日,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如果她是客戶,恐怕也不會有過多的興趣關注。

但大家都確信,憑著MPL的技術實力,技術交流這一關,不過是陪著忝居末座的小供應商走個過場,入圍是板上釘釘的事。

所以沒有人真正發力,只求不功不過而已。

這會兒她卻感到心虛,如果MPL墨守成規,FSK卻另出奇招,肯定會影響第一輪的技術印象分。因為各家公司對標書中技術標準的答覆,沒有更多選擇,只有「滿足」一條路。

但是Pain Point, PNDD如今的痛點在哪裡?興奮點又在哪裡?

譚斌走不動了,立刻進書房打開電腦,上網搜尋資料。

互聯網的確是個好東西,終於被她找到一篇有用的文章。PNDD集團公司總經理一個月前的訪談,題目是《xx行業正緩步進入微利時代》。

文章不長,只有三千多字,譚斌幾乎一字字讀完,字裡行間搜尋著有用的信息。

文中說,PNDD今年的最大挑戰,是在面對成本控制的同時,如何盡力挖掘新業務增長點。

譚斌揉著酸澀的雙眼,心中已經有了明確的打算,技術交流需要重新佈局。

她把文章下載保存,發到自己公司的郵箱裡,然後帶著心事重新回到床上。

她睡著了,而且開始做夢,夢見有人從身後抱著她,輕吻著她的後頸和背部,呼吸掠過她腦後的碎髮。

過電一樣的顫慄,如漣漪一般波及全身,她知道不是沈培,因為完全是兩種感覺。

她回頭,努力想看清那人的臉,卻聽到耳邊熟悉的音樂聲。

鬧鐘響了,她被驚醒。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即刻下床,而是慢慢坐起來,懊惱地把臉埋在膝蓋間。

勿需心理醫生的專業解釋,她也明白夢境和現實的關係。只是她不相信自己隱秘的願望,會在夢境裡如此赤裸裸地出現。

譚斌在患得患失裡度過她的二十九歲生日,身邊的一切還是和往日一樣,沒有任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