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上午是PNDD投標團隊的例會。
不出所料,譚斌剛把更改技術資料的要求提出來,幾個產品經理立刻就炸了窩,七嘴八舌亂成一片。
「已經花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準備,再去重新找資料,時間哪兒來得及?」
「這都是global的標準文檔,誰敢亂改?出了問題誰負責?」
「技術交流就是個過場,至於費這麼大勁嗎?」
譚斌不說話,只把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靜靜看著他們。
迫於她眼神的威壓,產品經理們逐漸安靜下來,不約而同把目光轉回自己的電腦屏幕。
「說完了?」譚斌問。
沒有人回答,隔很久,有一兩顆腦袋輕輕點了點。
「你們都上過Solution Selling 這門課吧?如何獲得客戶的認同感,還記得嗎?」
有人輕笑,「哦,不就是和《Seven Habits》齊名的那課,並稱外企最重磅的自我麻醉劑?」
Solution Selling,就是所謂的顧問型銷售,最近幾年興起的新型銷售觀念。它強調通過對客戶心理的完善把握,挖掘出客戶內心真正的需求。
譚斌瞟他一眼,神色凜凜,幾乎飽含著殺氣。
那人不覺噤若寒蟬,立刻閉嘴。
譚斌收回目光,接著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們傳統的演示材料,都是向客戶填鴨一樣灌輸,我們將會怎樣怎樣。可是每個供應商只有半天演示時間,我們抽到的次序又比較靠後,經過前面七八家的疲勞轟炸,怎麼才能抓住客戶的視線?只有把客戶的痛點和興奮點優先考慮,將我要怎樣放在第二位,才更容易獲得客戶的認同,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室內眾人反應不一,贊成,漠然,不置可否,事不關己……每張臉上的表情,都被譚斌一一收入眼底。
好在事先有所準備,她將電腦中的一份文件調出來,打映在會議室前端的大屏幕上。
這是PNDD近十年的收入和利潤增長曲線圖。
圖中看得很清楚,收入曲線一直呈現強勁的增長趨勢,利潤卻從三年前開始,由迅速增長漸趨平滑。
譚斌用激光筆指點著那條利潤線,「這是PNDD如今最大的痛點,他們感興趣的,不再是我們的產品是否具有全球先進的技術,而是……」她停頓一下,特意加重語氣,「能不能幫助他們緩解眼前的痛苦。」
旁邊一直憋著不出聲的喬利維插話,「話是這麼說,可我有點兒擔心,第一輪就這麼較真兒,會不會過早暴露實力,被其他供應商當作眼中釘?」
譚斌心裡頗有些惱火。每次都這樣,雖然共同負責一件事,但兩人的思維總不在一個水平面上。
她回頭笑一笑,委婉地說,「MPL在PNDD的市場份額一直排第二,其它家早把咱們的底細摸得門兒清。老喬你以為咱們藏著掖著,競爭對手就不把MPL當眼中釘了?」
喬利維搖搖頭,明顯一副好男不跟女鬥的架勢,「我話說到了,聽不聽是你的事兒。」他乾笑一聲,「畢竟你才是Bid Manager 嘛,不過這事兒吧,我覺得,忒懸,時間也忒緊張。」
譚斌要深呼吸兩次,才能壓下心口的一口濁氣。
她乾脆把他當作透明,只對那些產品經理說:「我還是建議,前面的主導部分,換掉對MPL的公司簡介,改成新業務和全球成功案例的介紹。」
有人舉手發問:「新業務和PNDD的利潤有什麼關係?」
「由於競爭和終端用戶要求降價的壓力,PNDD傳統業務的價格在逐年下降,這是利潤增長放緩的主要原因。」
「我們能幫他們做什麼?」
「和其他競爭者完全不同的新業務,以及全球相似客戶的成功案例。」
一個產品經理終於鬆口,「Cherie,你跟我們頭兒說吧,如果他同意,我們照做就是了。」
但產品部的部門經理Philip可沒有他的屬下這麼好說話。
他通過會議電話接進來,一口香港普通話,聲音軟中帶著釘子,不卑不亢,「Sales Support 當然是我們的職責,但其中畢竟涉及一些Policy。Cherie你看這樣好吧?你起草個Mail發給我的Team,同時抄送我在總部的Dot Line Manager,看看他有什麼Comments?」
譚斌頓時啞然。
按照組織結構,產品和銷售部門平起平坐,並沒有上下級關係,Philip的要求也無可厚非。
但是什麼事情一到了總部,準會從簡單到複雜,瞬間上升幾個高度,沒有半個月的時間,前因後果解釋不清楚。
譚斌想捶桌子。難怪客戶總是抱怨MPL反應遲鈍,這消耗在內部扯皮的精力,不知浪費了多少時間。
平時和產品經理合作,就跟哄著大爺一樣。做技術的人,臉皮往往特別薄,客戶稍有微辭,就立刻覺得為五斗米折墮了高貴的腰肢,還得譚斌上趕著安慰他們受傷的心靈。
她暗自咬牙,心想哪天有了權,第一件事就是讓坐在後方的這些人,真正嘗一嘗對客戶斜肩諂媚的滋味。
下午被董事長劉樹凡一個電話傳上樓,匯報最新的進展。
提到今天產品經理的反應,譚斌幾乎苦笑:「Sir,我搞不定了。」
劉樹凡剛從歐洲開會回來,看樣子情緒不錯。他啜一口咖啡,含笑注視著她,「所以你希望,我幫你說服Philip?」
「董事長慧眼如炬。」譚斌臉有點紅,索性認了。
「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
譚斌從筆記本中抽出早就打印好的訪談,輕輕放在他面前。
劉樹凡只看了個開頭便笑起來,「我已經拜讀過了。」
譚斌簡單說了自己的看法,然後問:「您覺得我的想法有意義嗎?」
劉樹凡身體靠向椅背,微笑著彈一彈那兩張紙,「你能從裡面抓到有用的信息,很好。但是Cherie,最重要的一點,你並沒有注意到。」
譚斌挺直了脊背,「我是一個字一個字看的。」其實她想說:不可能。
「你再看看倒數第二段。」
譚斌湊過去細看。
那一段的意思很模糊,大意是說,PNDD明年初很可能進行機構重組。
她略有所悟,頭腦卻有點亂,抓不住清晰的頭緒。
劉樹凡問:「知道為什麼嗎?」
譚斌搖搖頭。
「因為他們要在海外上市。」
「喔,天哪!「譚斌吃驚,「這可是大動作。」
「是啊,所以對PNDD的中高層,今年最大的Pain Point,不僅僅是Profit的壓力,還有重組後的Position。」
譚斌支著下巴沒有說話,顯然在為自己的遲鈍反省。
劉樹凡笑笑:「你是女孩子嘛,對政治不太敏感,情有可原。」
那女孩子三個字中無意流露出的輕視,讓譚斌感覺非常不愉快,但她只能無奈地聳聳肩。
「好吧。」劉樹凡收拾桌面上的文件,看來是打算結束這場談話,「目前的工作都在可控範圍內,還不錯。修改技術文件不是難事,你去做吧,再有什麼困難,直接來找我。」
譚斌反應很快,立時配合地喜動顏色,只差甩著並不存在的馬蹄袖,脆生生應一句:「喳——」
她很明白,自己有點刻意地拿著雞毛當令箭,但沒想到他真的答應出面周旋。
那天下班,譚斌又是十點才踏進家門。
產品經理們加班,她也只好屈尊陪著,還得讓助理照應著好吃好喝。
按說幾個銷售經理也能幫著照應,但是他們各有各的地盤要料理,譚斌實在不忍再給他們添亂。
從鏡子裡看過去,一張素臉,灰撲撲沒有半分神采,好像一張風乾的樹葉。
她感到驚心,想起剛過去的二十九歲生日,不禁暗嘆,果然是歲月如飛刀刀刀催人老。
睡前往臉上涂面膜,自憐自傷之下,那用量明顯就比平常多了一倍。
正翹著腿躺沙發上假寐,忽然接到文曉慧的電話。
「譚斌你睡了嗎?」文曉慧一改往日的陰陽怪氣,聲音悶悶的。
「沒呢,正糊著一臉面膜等它乾呢。」
「我想現在去你那兒,方便嗎?」
譚斌終於聽出點兒不對勁來,「曉慧你哭了?出什麼事了?」
文曉慧沉默片刻,「到了再說行嗎?」
「行,你來吧。要我接你嗎?」
「不用,我開車過去。」電話掛了。
譚斌頗為詫異。
印象裡文曉慧永遠是天塌下來當被蓋的脾氣,她長得又好,從小就是男生沒事獻慇勤的對象,還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無精打采的樣子。
等待的無聊中,她拿起電話又撥了一遍沈培的手機。
依然是同樣的提示: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聽,請您稍後再撥。
「討厭!」譚斌嘀咕一聲,扔下手機去準備睡衣和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