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點點頭:「富陽春是古方所載的壯陽藥,本身並不稀奇,用九香蟲,仙茅,熟地,淫羊藿等藥材就可以配,雖說吃多了未必有好處,但鄭福說過,鄭誠服用這種藥,大約是三兩個月的時間,所以怎麼也不至於喪命死人。不過要是加入了柴胡,那可就不一樣了。柴胡可解表祛熱,卻不能隨便亂用,元氣下脫者忌之,久服更會傷肝傷腎,這‘富陽春’裡加入了柴胡,就從壯陽藥,變成了催命藥。」
隋州:「我派往衛輝府的人傳來消息,說那個私自幫鄭誠配藥的回春堂伙計林朝東並沒有回鄉,已經不知所蹤,遍尋不至。」
唐泛苦笑:「那如此一來,線索可就又斷了。」
隋州沉默片刻:「倒也未必,跟我來。」
他起身往外走去,唐泛鎖上院門,也跟著往外走去。
青天白日,他脖子上的勒痕實在過於駭人,衣領也遮掩不住,旁邊又還跟著個錦衣衛,引得路人頻頻回首,看唐泛的目光怪異得就跟看即將上刑場的死囚犯似的。
隋州先回到北鎮撫司,將裡頭的鄭福提出來,又帶著他前往回春堂。
劉掌櫃等人雖然被放了出來,但是一言一行都還受到監控,兩個錦衣衛奉命守在回春堂門口,如門神一般,連帶這些天的生意也蕭條了不少,劉掌櫃三人正愁眉苦臉地坐在裡頭,見了隋州二人,連忙站起來。
「隋大人,您看我們這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林朝東那廝的事情,也與回春堂無關,能不能……」劉掌櫃本想訴苦,結果被隋州冷眼一掃,後半截話直接咽了進去。
隋州將唐泛給他的那張藥方子遞給鄭福:「你認得上面的方子嗎?」
鄭福看了一下,連連點頭:「這就是富陽春的方子,小的先前幫少爺去抓藥的時候常見的……咦,不過上頭並沒有柴胡!」
隋州:「你上次來配藥是什麼時候?」
鄭福:「約莫三兩個月前罷?」
隋州冷聲道:「要確切日期,仔細回想!」
人的潛能是無限的,被隋州這一唬,鄭福還真就想起來了:「是三月十八,我想起來了,是三月十八,因為那些藥每次都要先熬成藥丸,比較麻煩,所以我都是提前兩天先去跟林朝東打聲招呼,然後等到三月二十那天,再直接去拿藥丸的!」
隋州望向劉掌櫃:「你聽到了,將回春堂三月十八到三月二十這兩天的配藥備份記錄查找之後呈上來。」
劉掌櫃:「是是是,小的這就去!」
他連忙招呼高伢子和坐堂大夫將回春堂的門關上,然後開始查找記錄。
但凡看病抓藥,人命關天,一個不好就會出現吃死人的情況,免不了也有同行相爭,背後陰人,所以為了避免糾紛,像回春堂這樣稍微有些年份名聲的藥鋪都會有這樣一份記錄。
現在正好派上用場。
有了確切日期,記錄很快就被翻找出來,唐泛和隋州接過來一看,上面明明白白地寫著那兩天藥堂調用的諸多藥材,連用於哪個方子,也寫得清清楚楚。
當他們看到第三行的時候,就瞧見了富陽春三個字,後面一列藥名,唯獨沒有柴胡。
再看那兩天的出藥記錄,也都沒有柴胡那味藥。
也就是說,林朝東在給鄭誠配藥的時候,裡頭用的柴胡,一定不是在回春堂拿的。
這樣說來,林朝東其實是一個很謹慎的人,為免被回春堂發現,他就干脆單獨在外面買了柴胡來加,不過現在反倒成了破案的線索。
隋州馬上對手下兩個錦衣衛吩咐道:「你們帶著人,馬上去找全城的藥鋪,看是哪間藥鋪曾經在三月十八這一天被購入大量柴胡!」
那二人領命而去。
唐泛對隋州道:「隋總旗,能否讓我瞧瞧鄭誠的屍身?」
隋州:「北鎮撫司的仵作已經查看過,屍體並無異常之處。」
其實在鄭誠剛死的時候,唐泛已經查看過他的屍體了,那會也確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但唐泛總覺得再謹慎一些也不壞,現在距離鄭誠死亡已經過了那麼多天,要是再不看,等屍體完全腐爛透頂,那就可惜了。
所以他依舊堅持道:「還請隋總旗通融一二。」
先時隋州不大瞧得起順天府的人,連帶面對唐泛也沒什麼好聲氣,如今見他聲音受損渾身難受,仍然堅持與他一起東奔西跑地查案,態度倒是略略有所緩和。
「北鎮撫司地下有一冰室,鄭誠的屍身安置在那裡,一時半會暫且無虞。」隋州難得多解釋了一句。「陛下讓北鎮撫司一月之內限期破案,一月之後,即使還沒破案,屍身也要交還給武安侯府,明日你可到北鎮撫司去找我。」
世人都知道,錦衣衛乃太、祖親創,最初的作用是「掌直駕侍衛,並儀鸞諸事」,意思就是當御前侍衛,然後負責皇帝出巡祭廟之類的保安和儀駕等等,後來又幫太、祖皇帝鏟除了不少功臣和貪官,於是除了御前保安護衛以及儀仗職責之外,又加入了後世國安局和反貪局的職務,成祖年間重新恢復錦衣衛,詔獄凶名天下皆知。
但實際上,錦衣衛的職能還遠遠不止於此:科舉殿試巡考,錦衣衛調撥人手幫忙;順天府主持的鄉試,因為本身就涵括了京畿地區,如果出現重大舞弊案件,也要請錦衣衛出馬;還有其它許多雞零狗碎的事情,譬如修理街道,抓捕盜賊等等。
許多原本應該由順天府來負責的事情,往往最後變成錦衣衛在做,說到底,因為錦衣衛精英多,皇帝重視,每年得到的經費也多,自然兵強馬壯,干啥都給力,效率也比順天府這種普通行政部門要高很多,像這次抓捕白蓮余孽,給「妖狐案」收尾的事情,本來是順天府的工作內容,結果因為順天府的衙役不給力,弄得還要錦衣衛們親自出馬。
正因為如此,錦衣衛對順天府的評價,向來不怎麼樣,唐泛縱然名氣再大,也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與錦衣衛素無瓜葛,一旦加入了「飯桶大本營」順天府,在別人眼裡,自然也就成了「飯桶」的一員。
所以隋州對唐泛的意見,實際上還有這等緣由在裡頭,唐泛也心知肚明。
這是歷史遺留因素,跟順天府本身的位置也有關系,在皇帝眼皮底下當地方官,順天府算是頭一份了,雖然行政級別比其它地方官都要高半級,但遍地都是官,誰都可以指手畫腳,這順天府尹當得也挺憋屈。
潘賓和潘賓的前幾任,都不是什麼強勢之人,這一任任的太平官當下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案子一敏感就開始推三阻四,也難怪隋州會瞧不上他們。
唐泛雖然明白這一點,但他剛到順天府不久,又還只是一介推官,面對這種情形,也無可奈何,只能憑借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做一些事情罷了。
他舒了口氣,拱了拱手:「那就多謝隋總旗了。」
旁邊劉掌櫃有意討好唐泛,湊上前來笑道:「唐大人,這是秋梨膏和藥鋪獨家配方的活血膏,前者內服,潤喉清熱,後者外用,活血祛瘀,您脖子上的傷,保管用了之後第二天便無大礙了!」
因為早飯吃了一半就被打斷,然後跟著隋州出來找人問話,連擦藥都來不及,又說了大半天的話,唐泛的嗓子已經嘶啞得不行了,此時被劉掌櫃一說,才發覺脖子上的肌肉被牽扯得生疼,不由眉心微蹙。
唐泛收下劉掌櫃的藥,道了聲謝,又不顧他的推辭執意給了錢,這才跟著隋州出了藥鋪。
外頭陽光燦爛,不復早幾日那般細雨綿綿。
隋州余光不經意一掃,但見身旁那人烏發青衣,秀頎白皙,也越發映襯得脖子上那十指掐痕觸目驚心。
他從袖中摸出一個小瓶,遞過去,淡淡道:「外用一日三次。」
唐泛接過來,笑道:「北鎮撫司出品,必然不凡,我倒是得試試。」
隋州微一頷首,也不多言,手按繡春刀,舉步便往前走。
柴胡藥性雖然比較猛,但如果使用得當,也不算罕見,偌大京城,多少藥鋪每天配出去的藥方子,裡頭不知道就有多少柴胡,但想要熬制成那麼多藥丸,又達到傷身害人的效果,所需劑量肯定比較大,不是一般看病開藥可比,而且又局限在三月十八那兩天,搜索范圍立時就縮小了很多。
錦衣衛辦事的效率果然不一般,僅僅半天,隋州派出去的人馬就有了消息。
城北的三元堂,城東仁心堂,這兩間藥鋪,在三月十八日當天,都曾被人買走大量柴胡,隋州派人一查問,發現來買的人都是同一個,而且根據對方藥鋪形容,來買藥的,卻不是那個神秘失蹤的回春堂伙計林朝東。
錦衣衛掌巡查緝捕,遇到這種事情也是駕輕就熟,隋州當下就叫來畫匠,讓他根據那兩個伙計形容的特點把人描繪出來。
不一會兒,一個顴骨高聳,鼻梁微塌的形象就躍然紙上。
很面生。
隋州皺起眉頭,其實他心裡已經隱約有一個方向,這件案子說復雜,其實也不復雜,敏感就敏感在當事人是武安侯長子,武安侯府又不是能夠讓人隨意進進出出的地方。
京城人口百來萬,每天進進出出,要找這麼個人出來,無異於大海撈針。
這時,旁邊默不吭聲的唐泛卻突然開口:「我見過這個人!」
隋州扭頭看他。
唐泛:「這個人我有印象,但至於在哪裡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如果想起來的話,我會馬上告訴你。」
隋州點點頭,看了看天色:「不早了,今日就到這裡,唐大人明日可到北鎮撫司找我。」
唐泛笑著起身:「也好,今天收獲不少,我也還要回去稟報府台大人,這就告辭。」
隋州這人看著不好親近,做事能耐卻是一流,而且唐泛能得到他那一瓶贈藥,說明兩人關系多多少少也有所改善,如果順天府能夠跟北鎮撫司建立良好關系,這對以後做事當然也很有幫助。
隋州冷不防來了一句:「潘大人怯於任事,唐大人若想有所為,在順天府,終究是可惜了。」
唐泛笑道:「隋總旗莫不是想挖潘大人的牆角,邀我到北鎮撫司任事?」
隋州:「若你願意,自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