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西廠來人面面相覷,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其中一人拱手道:「唐大人,廠公命我們過來請你入宮,他正在宮門口等著您呢!」

他這話說得客客氣氣,但這不是因為凶神惡煞的西廠番子忽然轉性,變得溫順純良起來了,而是因為這些人眼看著唐泛被宮裡指派辦案,連汪直也不曾對他頤指氣使,是以跟著見風轉舵,禮讓三分。

當然,如果唐泛不肯跟他們走,有汪直的命令在那裡,這些人依舊會像那天晚上叫唐泛進宮一樣,二話不說挾起他就走。

這叫先軟後硬,先禮後兵。

唐泛自然也明白這一點,他只能站起來,揉了揉胃,感覺好像不是像剛才那樣脹了,這才道:「走罷。」

「多謝唐大人體恤。」對方笑道,倒還詢問起他的意見來。「不知唐大人是想騎馬還是坐轎子,我們都准備好了!」

有轎子坐,唐泛當然不會矯情客氣,當下直接就鑽進那頂前後有著兩個轎夫抬著的空轎子。

興許是被汪直這樣喜怒不定的老大壓迫久了,西廠辦事效率真不是蓋的,唐泛剛一坐進去,就感到轎子忽的一下如同騰空而起,開始飛速前進,難得的是轎子竟然只是微微晃動,比起平地來也不顯得顛簸多少,他掀起簾子往外探看,便見左右景物猶如往後飛退,嗖嗖嗖地一掠而過,目不暇接,看久了還有些頭暈眼花,他趕緊放下簾子,趁著這段時間在轎子裡閉目養神。

這一閉目,竟然就直接睡了過去,等他的肩膀被人拍了兩下醒過來的時候,才看見西廠的人探進轎子裡來對他道:「大人,宮門到了。」

唐泛睜開眼,感覺身體倒是好了很多,小憩片刻之後,胃疼的感覺也消失了,不由伸了個懶腰,彎腰離開轎子。

汪直正等在那裡,滿臉不耐煩,見他終於到了,二話不說轉頭就往裡走去。

「快走,晚了就見不上了!」

「什麼?」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聽得唐泛莫名其妙。

「元良吞金自殺。」汪直看了他一眼道。

啊?唐泛這下可真是吃驚不小了。

「你到底做了什麼?」

「什麼我做了什麼,我什麼也沒做!」汪直怒道。

「那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我才離開半天,元良就……太子可知這件事?」唐泛忙問。

汪直叫他進宮,自然也要讓他明白前因後果,便借著前往慈慶宮的這段路程,簡單講事情說了一下。

唐泛這才知道,他和汪直分道揚鑣之後,汪直就入了宮,直接找上元良,詢問韓早的死因。

元良自然一問三不知,二一推作五。

汪直見他不肯坦白,心說我顧忌著太子,有心替你們遮掩,你還不肯承認,那就不要怪我了。

他就威脅元良,說自己已經知道他與福如勾結的事情,如果元良不肯說實話,就要去稟告貴妃,到時候元良會死得更慘,連太子,吳廢后等人,估計都會被牽連。

威脅歸威脅,實際上汪直也沒想好到底要怎麼做。

韓暉對韓早下手,但又要選在萬貴妃剛好送湯過來的時間,這其中必然少不了兩邊的合作。

一就是元良,元良是送韓早入宮的人,又是唯一能夠與韓暉有所交集的宮裡人。

二就是萬貴妃身邊必然要有人算准送湯的時間,事先跟元良這邊商量好,然後選在這個時間發作。

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之前唐泛就已經對汪直推斷過了:

萬貴妃的為人善妒又記仇,她恨一個人,那就是恨到了骨子裡去,絕對不會改變主意。就像對太子,太子朱佑樘沒有出現之前,後宮女人加子嗣,在萬貴妃面前都只有全滅的後果,因為皇帝寵著默認著,朝中大臣也無人敢發聲,以至於皇帝一把年紀連個兒子都沒有,眼看就要絕後了。

這個時候太子出現了,而且居然已經六歲了,也就是說在她眼皮子底下整整生活了六年,萬貴妃卻被一眾宮人蒙在鼓裡,渾然不知,這種巨大的被欺騙感,讓一向稱霸後宮的萬貴妃怎麼受得了,所以她就算知道太子已經懂事了,將來可能會記仇,還下手弄死太子的生母紀氏,當初幫忙隱瞞太子存在的宦官張敏,嚇得直接吞金自殺,正是害怕被萬貴妃報復。

所以這種情況下,以萬貴妃的為人性格來推斷,她肯定是寧願再重新扶植別的妃嬪生的兒子來當太子,也不願意讓朱佑樘當上太子。

既然不願意讓朱佑樘當太子,那她何必還送什麼綠豆百合湯討好太子呢?可見她原來的本意必定不是如此的,會送湯過來,肯定是因為她身邊有親近的人再三勸說,才改變了萬貴妃的主意。

能夠在萬貴妃近身服侍,又能勸說得動她,這樣的人選實在寥寥無幾,而深受萬貴妃倚重的大宮女福如,必然是其中一個。

所以唐泛跟汪直推斷,元良如果是跟萬貴妃身邊的人有勾結,那這個福如,肯定就是最有可能的。

但汪直不能直接去找萬貴妃說明情況啊,這樣一來,元良跟福如勾結的事情就曝光了,元良又是太子的近侍,萬貴妃難免還會覺得這是太子想要栽贓自己,肯定會找太子算賬,然後汪直想要兩邊都討好逢源的目的就沒法達到了。

還有,福如在萬貴妃身邊當宮女,好端端的,干嘛要跟元良勾結,弄出這些事情來呢?

所以汪直必須想一個法子,既能夠把幕後的凶手揪出來,又不至於讓萬貴妃有掀起清洗後宮的借口。

當然,這不是汪公公心懷慈悲,而是他想要政治投機。

好了,不管懷著什麼樣的目的都好,總而言之,汪公公也是拼了。

他不是不想直接把元良抓回西廠去審問,而是這樣一來,動靜就鬧大了,萬貴妃那邊也會察覺,所以汪直只能先借查案之機,一邊派人秘密審查福如,一邊又私底下找上元良,告訴他,福如和韓暉都已經招了,讓元良最好也識相一點,該招的就自己招了,免得連累更多的人,到時候諸般酷刑一上,想死都死不了。

面對汪直將來龍去脈全部倒了出來,元良自然沒法再狡辯,但他卻表現得很冷靜,只對汪直說,他一人做事一人擔,希望不要牽連到任何人身上去,他受紀妃重托,看著太子長大,更不能因為這件事將太子拖到泥沼裡去。

汪直不屑地說,這還用得著你交代?我要是想要把事情鬧大,早就到貴妃跟前去領功了。

元良得到他的保證,就說希望能夠再見太子一面,他還有些話要和太子說。

汪直同意了。

然後,汪直就急急忙忙地出宮,來找唐泛了。

唐泛聽完,沉默片刻,問:「他見完太子之後就自殺了?」

汪直點點頭:「是吞金,不至於馬上死,一時半會還有些時間。這件事從頭到尾了解內情的,也就你我二人。我找你進宮,是想讓你去問個明白,元良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看他是出於個人原因,還是背後另有所圖。還有,我們得商量一下如何處置福如,以便瞞過貴妃那邊。」

從元良說想再見太子一面的時候,汪直就已經料到他會這麼做了,因為如果要保太子,只有元良一死,所有事情才算干淨,到時候給福如套個罪名,韓暉那邊再處理一下,基本就死無對證了。

說話間,二人已經來到慈慶宮。

太子很快就出來見他們,他眼眶有些紅,神色還算平靜,也不曉得是否已經知道了什麼,只是對汪直他們道:「汪內臣,唐推官,元內侍病得很重,他,他想見你們……」

做戲做全套,汪直點點頭,也煞有介事地道:「請殿下帶路。」

太子道:「你們隨我來。」

不得不說,在東宮服侍太子的這幫人,忠誠度是很高的,因為這些人基本上都是當年冒著生命危險,瞞著萬貴妃,偷偷幫紀氏撫養太子,看著他長大的宮人,當時誰也不知道這個小孩兒將來能當太子,也不會有人知道小孩兒會不會提前夭折,而他們也很清楚,萬一被貴妃發現,迎接他們的將是滅頂之災。饒是如此,這些人依舊這麼去做了。

原因無它,只能說再黑暗的地方,也會有善良的人性。也正是因為有這些人,太子並沒有長歪,他依舊向往光明,心地純善,唐泛能從他的文章和字體中看出他的內心,也同樣堅信太子與這件事沒有任何關系。

不管外頭如何風吹雨打,東宮自成一個小小的世界,許多人用自己的性命維護著這位小太子,這不是任何金銀財寶能夠打動的,所以之前就連汪直的西廠勢力也未能滲透進來。

老實說,有這樣一個地方,這樣一幫人,唐泛也很奇怪,元良為什麼要這麼做。

太子將唐泛二人帶到東宮一個不起眼的小房間內。

此時的元良正辦躺在床上,他的臉色蠟黃,與之前判若兩人,氣若游絲,看上去仿佛沒有多少時日了。

吞金自殺是比上吊和服毒還要艱難痛苦的死法,不過在宮裡頭,要上吊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得有工具,還容易被發現,毒藥更不好找,相對來說,吞金就方便多了,像元良這樣的地位,這麼多年肯定也有不少私房積攢,只要將一些碎金子剪小塊些,和著酒水送服,就可以達到自殺的目的。這也是宮裡人常用的法子,當年因為隱瞞皇子出生的事情被發現,內宦張敏擔心被萬貴妃報復,就是這樣自殺的。

話說回來,萬貴妃脾氣不好,對身邊宮人奴婢也時常打罵,若說福如因為受不了萬貴妃的行徑而生起報復之心,唐泛倒是相信的,只不過又不知道她為何不直接向貴妃下毒,而要用如此迂回的手法,這又是一個有待解決的疑點了。

卻說元良雖然一步步走向死亡,臉上卻一直波瀾不驚,看見二人到來,他就先請太子出去,又沒等唐泛他們發問,就主動道:「我知道你們要問什麼,我都會說的,不過求你們一件事,這事從頭到尾跟殿下沒有一絲干系,我死了之後,還請你們不要牽連到殿□上,好嗎?」

汪直面無表情:「別廢話了,快說罷,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元良歎了口氣,神色黯然:「當年我剛進宮的時候,被分配到內宮藏書閣幫忙打掃,那會兒我年紀小,不懂事,經常得罪人,還挨打,多虧了在藏書閣的紀姐姐時時回護我,又教我讀書識字,在我受罰沒有飯吃的時候,又將自己當天的份例分給我,這一輩子,我永遠也忘不了她的恩德。」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紀姐姐有些奇怪,她吃不下飯,還經常嘔吐,我擔心她生病,就再三追問,紀姐姐才告訴我,她可能是有了身孕。」

「在知道孩子是陛下的之後,我既為她高興,又為她擔心,高興的是當時後宮沒有子嗣誕生,紀姐姐如果能夠生下男孩,那一定能夠當上妃子,說不定孩子還能被封為太子。擔心的是後宮是萬貴妃說了算,連皇后都因為得罪她被廢,如今萬貴妃沒有子嗣,她能容忍姐姐把孩子生下來嗎?」

「果然,過了不久,萬貴妃聽說紀姐姐懷孕的消息,就派宮女過來逼迫她墮胎,紀姐姐人好,像我一樣受過她恩惠的人也不在少數,那宮女強灌了紀姐姐一碗墮胎藥之後,卻不過我們的苦苦哀求,沒有再為難她,而是直接去向貴妃稟報,說藥已經服了,紀姐姐沒有反應,應該是生了病,而非有孕。」

「萬幸,那藥沒有起多大的作用,殿下最終還是出生了。你們看如今殿下頭頂毛發稀疏,便是因為那時候藥性發作留下的胎毒。」

憶及往事,元良的眼神變得悠遠,眼睛也濕潤起來。

「殿下出生之後,紀姐姐帶著他每天東躲西藏,紀姐姐身體不好,又沒有份例,殿下的口食就全靠我們四處去尋,還要瞞著貴妃的耳目,每日都過得心驚膽戰。」

「如此一直熬到殿下六歲,張敏在陛下面前坦承了殿下的存在,殿下被立為太子,我們都歡欣鼓舞,替紀姐姐高興,滿以為她的好日子終於要來了。誰知道,殿下被立為太子沒幾個月,紀姐姐就死了。」

他流下眼淚,字字泣血:「都說好人會有好報,可我不明白,紀姐姐那麼好的一個人,為什麼會沒有一個好的結局呢?」

這個問題,別說元良,連唐泛也回答不出來。

這世上,總有許許多多的人,為了這樣那樣的利己目的,做出損害別人利益甚至性命的事情。

你說萬貴妃都生不出兒子了,太子也都被立了,她還迫害紀氏,對她來說有好處麼?

站在萬貴妃的立場,她當然會說有,因為她恨紀氏能生兒子,她不能,因為她恨紀氏將兒子的存在隱瞞了那麼多年,恨自己被當成傻子,因為她害怕將來太子登基,紀氏就是皇太后,而她只是一個貴妃……

以上種種,如果萬貴妃需要,自然可以想出一籮筐的原因來。

在她心中,沒有寬恕,沒有寬容,沒有退讓這些字眼。

現在滿朝官員,包括內閣裡高高在上的那幾位宰輔,他們成天啥事也不干,得過且過,卻能兒孫滿堂,盡享富貴榮華。

當年萬貴妃害遍後宮女子和皇嗣的時候,他們枉為國之棟梁,卻一聲也不敢吭,生怕被萬貴妃吹一吹枕頭風,自己就掉了烏紗帽,便任由她為所欲為。

反倒是那些平日裡被文官們看不起的宮女子和宦官們,拼著性命保全了太子,可最後也沒什麼好下場。

難道真的是忠義自古遭讒害,奸佞偏能福祿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