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萬通說的是鄰居家的事,可誰不知道,誰又聽不出他意有所指?
當今陛下如今有五個兒子,自從太子朱佑樘被冊立,萬貴妃破罐子破摔,不再禁止後宮女子生育,所以在太子之後,其他四位皇子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冒了出來。
太子今年十二歲不到,緊接著是二皇子朱佑杬,五歲,最小的兩個,今年才兩歲不到,可見皇帝原來不是不能生,他還挺能生的,只不過以前有萬貴妃在,後宮女子接二連三地墮胎小產,若不是朱佑樘被保護起來,今日指不定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不過萬貴妃與太子素來不對盤,就算她自己不能生,也絕對不想看到太子登基當上皇帝,她更屬意的是如今邵宸妃所出的二皇子朱佑杬,所以幾次三番在皇帝面前提起,希望能改立太子,這其中也少不了弟弟萬通和李孜省一干人的攛掇。
誰都知道太子不與他們這些人親近,將來皇帝駕崩,他們哪裡還會有立錐之地,自然都想著換一個好說話好拿捏的皇帝,可以繼續自己逍遙快活的風光日子。
上回也正是因為他們的慫恿,使得皇帝與太子生了罅隙,最後還是唐泛出的主意,讓太子自己到皇帝面前動之以情,這才暫時度過了危機。
此事中間經過了汪直和懷恩之手,極為隱秘,萬通也不知道唐泛插了手,他只是因為南城幫的事情對唐泛耿耿於懷,又見他方才幫老師解圍,便有意當眾刁難他,看他如何作答。
萬通就真不信了,這唐泛單槍匹馬的,還敢當眾得罪自己?
能坐在這裡的,自然沒有一個蠢貨,心裡都明白得很。
眾人便都目光灼灼地望向唐泛,幸災樂禍的有之,替他擔心的有之,看好戲的也有之。
隋州雖然還像方才那樣坐在位置上,可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背繃得很直,面色比之前也要冷上許多,他的視線從萬通那裡收回來,又落在唐泛身上。
此時此刻,他自然可以像方才唐泛為老師解圍一樣,挺身而出,幫唐泛說話。
但那樣就等於不信任唐泛的能力,對方也是一個男人,而且是一個極其聰明的男人。
這種場合,唐泛完全可以自己解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忙。
抱著這樣的想法,隋州的拳頭慢慢放松,但是在心裡,他已經給萬通記下了一筆賬。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像隋州那樣全心全意相信唐泛一定會有法子。
丘濬眼下就十分氣憤。
他氣憤萬通一黨竟然厚顏無恥到敢公然問出這種令人浮想聯翩的問題,也氣憤他們為難自己的學生。
丘濬很明白,假若不是唐泛剛才為他說話,也就不會有眼下這一出了。
想及此,丘老先生花白的眉毛一揚,就想站起來幫學生說話,但他的袖子卻被人狠狠一扯。
丘濬扭過頭,便見常致遠按著他,小聲道:「先聽聽潤青這麼說,他未必應對不來。」
言下之意,你這樣急急忙忙幫唐泛出頭,反倒可能是幫了倒忙。
丘濬狠狠一皺眉,只好勉強按捺下來,靜觀其變。
與他一樣的人不是沒有,像王鏊也禁不住想站起來為唐泛抱不平,卻也被稍微冷靜一些的謝遷給按住了。
卻見唐泛不慌不忙,面色如常,仿佛沒有聽出萬通的話有什麼弦外之音。
「敢問萬指揮使,你說長子不孝不賢,不孝是如何個不孝法,不賢又是如何不賢法?幼子聰明伶俐,又是如何聰明法?」
萬通道:「那長子生母早逝,但凡接觸過他的親人,無一例外都沒有好下場,連他父親如今亦形神虛弱,克父克母,自然不孝,而左鄰右捨,眾口一詞,也都說那長子不賢。至於幼子,他年方五歲,讀書已經不比長子差,也更比長子討父親喜歡,在經商上更有出眾的天賦,教導他的先生都說,幼子將來會比長子有出息。」
眾人一聽,心想這分明是在赤、裸、裸地影射當今太子與二皇子啊!
也只有萬貴妃的弟弟,才敢公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唐泛挑眉:「國朝律法中有十惡之罪,不孝便是其一,若那長子果真不孝,確實不應該繼承家產。」
可還沒等萬通露出得意的笑容,又聽得他繼續道:「對祖父母及父母等尊長進行咒罵侮辱,對其奉養不周,又或者尊長有喪,猶自嫁娶作樂,不舉哀,又或父母未死,詐稱父母死者,是為不孝。但是這克父克母,實乃民間愚夫愚婦以訛傳訛,從未見諸律法有載。若說父病母死便是克父克母,那本朝太、祖皇帝起家時,父母皆喪,敢問萬指揮使,這又作何說法?」
「大膽,你敢說太、祖皇帝克父克母!」也不知道是誰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萬通狠狠地循聲瞪向那個蠢貨。
就算對方得本意是要給自己幫腔,可萬通知道這句話一出,反倒落了唐泛的下懷。
果不其然,唐泛一笑:「我從未說過太、祖皇帝克父克母,太、祖皇帝英明神武,天授奇才,幼年遭遇不過是天將降大任之前對其磨礪,豈能以愚夫愚婦之言來形容?既然如此,萬指揮使鄰居家那位長子,雖然比不得太、祖皇帝,也肯定不能用克父克母來推斷他的不孝了。」
「至於那個幼子,既然今年不過五歲,年紀尚小,如今便說他能繼承家業,未免也太早了。豈不聞宋時王荊公曾有傷仲永之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千古名言也。」
萬通的臉色豈止不好看,簡直可以稱得上難看了。
想他自從姐姐當上貴妃以來,便春風得意,不說皇後娘家都不如他,連內閣宰輔也要對他禮遇有加,何曾遇到過今日這樣被當眾堵得下不來台的局面?
他想起方才彭華在他耳邊說的話,心想這個龜孫子肯定早就知道唐泛辯才了得,所以當起縮頭烏龜,故意讓我來出面,這下好了,害老子丟了這麼大的面子!
「話說回來,」唐泛沒有給萬通思考回應的機會,他微微一笑,將話題扯開,「這家業該怎麼分,不是旁人說了算,也不是由那兩個兒子的父親說了算,大明律對家產分配早有規定,若是決斷不下,自可上告官府裁決,咱們這些外人,大可不必操些不必要的心了。」
萬通明明在暗示太子之位,唐泛卻偏偏按照他字面上的話意去解釋,說得好像萬通鄰居家真要分家產似的,令萬通無言以對,只能干瞪著眼。
幸好其他人也沒有光坐在那裡看著他倒霉,李孜省便道:「唐御史,這不過是茶余飯後一個消遣罷了,何故如此認真?」
唐泛笑吟吟道:「不知不覺便認真起來,見笑了,見笑了!」
萬通哈哈一笑,也順勢下了台階:「唐御史這一說,當真是令我豁然開朗啊,我回頭便去告訴我那鄰居,免得他對大明律一竅不通,到頭來還鬧出笑話來!好了,大家繼續吃酒,來,為咱們大明萬世永昌,為天子龍體康健,干一杯!」
「干一杯!」
「干一杯!」
他這一說,眾人自然執起酒杯紛紛站起來道,微微僵凝的氣氛登時又活絡起來。
唐泛那一桌的人,都對他敢於當眾駁萬通面子的膽色表示佩服。
王鏊更是對他低聲贊了一個好字。
謝遷也道:「這萬通仗著他姐姐,由來囂張,連太子都不放在眼裡,還總連同其他人攛掇著陛下廢太子,他今日這番話,擺明是在暗示太子與二皇子的事情,借此刁難你,幸好你隨機應變,沒有中了他的圈套,反倒又大大出了一回名了!」
唐泛微微苦笑:「人怕出名豬怕壯,這種名我寧可不要啊!」
謝遷拍拍他的肩膀:「禍兮福所倚,想想也不失為好事,你上次因香河縣案一事出名,許多人都說你是僥幸,如今你敢於公然表明自己的態度,沒有怯懦退縮,足以表明你的膽魄,日後非議你的聲音必然少了許多!」
王鏊也跟著調笑道:「不錯,潤青,往後官場上,說不定就流傳起‘劍膽琴心唐御史’的美名了!」
唐泛被擠兌得忍不住白了他們一眼,啥話也不說了,直接執筷吃菜。
左右都得罪萬通了,還不趕緊大吃一頓,怎麼彌補得上這一趟的身心勞損呢?
萬通雖然當場表現得很豁達,可等到酒宴一散,客人走盡,他讓人將門一關,禁不住就發火了:「那小子以為他是哪根蔥呢!一個區區左僉都御史,居然敢不把我放在眼裡!他還當自己辦了點雞毛蒜皮的案子,就天下聞名,誰也動不了了?!」
不過在場留下來的人,都是萬通的死黨,肯定跟他一個鼻孔出氣,而不會反過來指責他的。
李孜省笑道:「萬公不必為了這等人生氣,依我看,這個唐泛就跟其他言官一樣,好博虛名,方才那種場合,反倒是給了他發揮的余地,可他也只長了一張利嘴罷了,回頭我讓人尋他點毛病,將他趕出京城,給萬公出出氣也就是了!」
尚銘便道:「那個唐泛可不是一般的小官,他有隋州幫他說話,汪直與他關系也不錯,自己是御史,還有個當右都御使的老師。御史是干甚的?還不是想咬誰就咬誰?他的官小,卻不好輕視,保不准什麼時候就被反咬一口,雖不致命,可也疼啊!」
他這番話無異於火上澆油,聽得萬通更是火冒三丈。
一想到原本高高興興的壽宴被丘濬唐泛師生二人敗了興,萬通就覺得膩歪得不行。
他也不想想,明明是自己先去為難人家的。
彭華拈須道:「尚廠督所言甚是,小小一個唐泛,縱然牙尖嘴利些,也不足為慮,若是能由他身上找出什麼把柄,順道將西廠也給扳倒,那才是大功一件。」
尚銘雖然做夢都想著把老冤家汪直扳倒,聞言卻搖搖頭:「可惜陛下對汪直終歸還是有幾分香火情的,饒是我們在他面前幾次三番地說汪直的壞話,汪直至今也還好好地!」
李孜省不解道:「陛下身邊伺候的人那麼多,這汪直都快兩年沒在陛下跟前了,怎麼陛下還不冷落他?」
萬通與彭華聽到這句話,俱都看了他一眼,心裡罵了聲草包,沒吱聲。
李孜省以道術幸進,不單是在丘濬這樣的大臣心目中是個佞幸之徒,連萬通等人也是這麼認為的,他們其實不大瞧得上李孜省和繼曉這種裝神弄鬼之輩,只不過皇帝對這兩個人信任有加,萬通等人覺得這一點可以被自己利用罷了。
這就是小人與君子的區別。
像丘濬和懷恩等人,就算知道李孜省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也不屑於通過這種人來鞏固太子的地位。
但萬通他們就不同了,但凡能夠達到目的,手段是什麼並不重要。
尚銘是宦官,對李孜省倒沒什麼歧視,就笑著與他解釋:「李大人在京時日不多,不了解也是正常的,這汪直自小在宮中長大,伺候陛下與娘娘的時間比我還長,算是陛下與娘娘看著他長大的,是以陛下才對他多幾分寵愛。」
萬通聞言就哼了一聲:「那有什麼用!吃裡扒外的畜生!我姐姐對他恩重如山,他竟然幫著外人來對付我!早日除掉也好,免得夜長夢多!」
只要一想起南城幫被搗毀這件事,他心裡頭就恨得牙癢癢的。
尚銘則對汪直向來比他受寵這件事一直酸溜溜的,逮著機會就要黑老對手一把:「不過他自作孽,好端端地自請駐邊,結果出去容易回來難,眼看陛下已經逐漸對他不喜,只要首輔肯上疏請罷西廠,樹倒猴猻散,他的死期只是早晚的事情了。」
萬通搖搖頭:「不必指望那個老狐狸了,沒好處的事情,他跑得比誰都快。方才壽宴剛散,我便想讓他留下來與我們共商大事,誰知他借口家中有事提前溜了,如果能夠確定陛下的心意,他肯定樂於錦上添花,但如果陛下還對汪直有所信任,他一定不肯蹚渾水的!」
彭華問:「尚公,我聽說汪直近來與懷恩眉來眼去,此事可是真的?」
尚銘道:「我沒親眼見過,不過聽我在宮中的孩兒們說,他們確實見過汪直與懷恩碰頭過幾回,兩人每次交談的時間都很短,他們離得也遠,不知道那兩人究竟在談些什麼。」
彭華奇道:「先前不是聽說懷恩與汪直不和麼,他們是什麼時候搭上線的?」
萬通陰著臉:「什麼時候搭上線不重要,懷恩那老家伙一心向著太子,若是汪直再倒向他們,那太子可真是如虎添翼了!大同那邊到底什麼情況,咱們必須得想個法子了,等他又立了軍功回來,還有西廠在手,只怕更難對付!」
他說罷,又望向在座諸人:「不知諸位有何高見?」
彭華想了想:「聽說這些日子,大同戰事頗有些不順,他估計一時半會也回不來,不如找兩個言官上疏列數西廠之罪,先罷了西廠,斷他一條臂膀!」
這在場眾人,要說最討厭汪直,巴不得他死的,除了萬通之外,還有一個人。
只見尚銘陰陰一笑:「我還有一個更好的法子,直接一箭三雕,把萬公看不順眼的人,通通除了去!」
另外一邊,唐泛自然不知道有人正醞釀著一場很可能波及到他的陰謀。
宴會散了之後,連著幾天他去都察院上班,都聽見同僚在談論這場壽宴,而唐泛在筵席上,先是為老師解圍,而後又機智地應對了萬通故意刁難他的問題,果然如同謝遷所說,又揚了一回名,連帶著都察院裡同僚們看他的眼光都不一樣了。
大家雖然嘴上沒說,心裡對萬通這種人,大都是不以為然的,唐泛做到了他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他們對唐泛自然也多了幾分佩服。
再加上唐泛的老師也坐鎮著都察院,所以唐泛如今在都察院的待遇,那與在刑部時,簡直就是天壤之別了,這種始料不及的待遇,令他很是啼笑皆非。
拋開這些朝堂上的紛紛擾擾,唐泛的生活較之以前,不僅規律了許多,而且悠然愜意。
唐瑜母子安頓下來之後,賀澄的讀書問題也被提上了日程。
唐泛自己就是金榜傳臚,拿來教外甥當然綽綽有余,可問題是他有官職在身,沒那個時間,只好從外面請了一位先生。
對方是個落第舉子,功名比賀霖還高,卻沒有賀霖的清高,他准備在京城住到下回會試,肯定就需要銀子,能夠到大戶人家裡教子弟念書,算是十分體面的工作了。
唐泛與唐瑜商量了一下,便將這位柯先生留下來,奉以豐厚的束脩,讓他教賀澄與阿冬一道念書。
賀澄是個性格溫順柔和的孩子,本來就很喜歡念書,但對阿冬來說,讀書可就是一個苦差事了,先前沒有賀澄在,沒個對比,她也得過且過,能識文斷字便算過關了,如今賀澄一來,又有了先生,還有長姐監督,自然不容得她再逃避。
所幸唐泛與唐瑜對她要求也不高,只要能夠寫寫調理通順的文章便可,不像賀澄那樣將來是要考功名的,自然要比阿冬嚴格十倍來要求。
不過為了改掉賀澄在賀家養成的性子,免得他長大成人以後變得優柔寡斷,唐泛便與隋州說了一聲,每十日就將他送到北鎮撫司的校場,跟著那幫錦衣衛一道扎馬步,俯臥撐。
賀澄哪裡受得了,一開始就□□練得淚眼汪汪,甭提多可憐了,唐瑜見了心疼不已,私底下還悄悄問唐泛能否讓他免了這樣的折磨。
唐泛理解姐姐的慈母心腸,卻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對姐姐講了一番道理,又拿姐夫賀霖出來作比較,說賀霖就是自小過得太平順,缺乏磋磨,以至於乍然受挫就一蹶不振。
聽了這話,唐瑜沉思半晌,狠下心決定不再過問。
對阿冬這種喜歡練武的小姑娘而言,北鎮撫司校場卻是個再合適不過的地方,她雖然因為年紀太小,終究無法與成年人一道操練,饒是如此,她的練習強度也已經比賀澄高得多。
有了這位小姨母的比較和榜樣,賀澄的好勝心也被激發出來,有時候沒去校場,晨起也會在院子裡打一套拳法,日復一日下來,不僅身體蹭蹭地抽條,連帶氣色精神也比之前在賀家時不知好了多少。
唐瑜看在眼裡,喜在心頭,越發覺得自己將姐姐與他一並帶出來,是個十分正確的決定。
要說唐瑜在京城,除了忙生意之外,其實也不寂寞,在唐泛他們回到京城之後不久,嚴禮很快就准備好三書六聘,將賀家八姑娘給迎娶進門,過上了和和□□的小日子。
賀八姑娘在京城除了唐瑜之外,也沒有別的親人了,原本關系平平的姑嫂二人反倒走得近起來,唐瑜發現以往很少來往得賀八其實也是一個很有趣的姑娘,譬如說她雖然在賀家父親與嫡母面前作出一副嬌羞柔順的模樣,私底下卻潑辣直爽,又馭夫有道,這一嫁入嚴家,便將嚴禮馴得服服帖帖,聽話無比。
家裡有個女人打理,生活終究是不一樣的,正如賀八之於嚴禮,正如唐瑜之於唐泛。
雖然沒跟隋州唐泛他們住在一起,不過兩家緊挨著,近得不能再近了,唐瑜便雇了兩個丫鬟,讓她們幫忙干點雜活,每日也定點過去隔壁打掃。
她又親自給唐泛做衣裳做鞋襪,當然也沒忘了給隋州和阿冬的,唐姐姐女紅做得極好,唐泛三人從此也穿上了蘊含著姐姐濃濃心意的新衣裳,而阿冬在唐姐姐的□□下,手藝也越來越好。
在唐泛看來,比起出風頭,又或者斗贏了誰,他更喜歡過這樣平靜寧和的日子。
雖然簡單,卻足夠溫馨幸福。
面對家人的時候,他完全不必斟酌言辭,想著如何應對,如何算計人心變化,只有待在他們身邊,他才能完完全全地放松下來。
而這種感覺,世上只有這幾個人能夠給他。
這一日正值休沐,唐泛白天出去訪友,順道在朋友家用了晚飯,回來已是明月高懸。
由於吃得太撐,他一時半會也沒有睡意,見月色皎潔,便背著手在院子裡轉起圈圈消食。
這陣子因為店鋪的事情很忙,錢三兒每天都要早起,索性就宿在店鋪後頭,反正那裡也有床鋪被子,並不狹窄。
少了他那張嘴在耳邊聒噪,隋州又還沒有回來,唐泛便覺著有些無聊,心想不如回去睡覺算了。
他正轉身打算往裡走,便聽見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和說話聲。
緊接著院門被推開,三個人走了進來。
准確地說,是兩個人扶著一個人。
中間那人歪著頭,腳步踉蹌,可不正是隋州隋伯爺?
因為隋州還沒回來,院子裡的門就沒有上閂,唐泛回過頭,見狀吃了一驚,連忙上前幫忙攙扶,又見送他回來的兩人面目陌生,不由問道:「多謝二位送他回來,不知廣川這是?」
那兩人相視一眼,顯然也沒想到隋州家裡還有這麼個人,又見唐泛看起來不像個下人,可能是隋州的兄弟之類,便道:「大人在酒席上喝多了,指揮使大人讓我們送他回來。」
說話間,隋州似乎想要繼續往前走,沒料想腳下一軟,直接往前倒去,唐泛連忙以肩膀支撐住他的身形,但兩人的氣力本身就不在一個層面上,反而被他帶得也往旁邊歪了歪。
卻見隋州直接將唐泛抱住,滿身酒氣迎面撲來,他用鼻子和嘴巴徑自往對方身上又聞又蹭,嘴裡還一邊喊著「青娘」「青娘」,一副酒氣上湧的急色模樣,與平日冷淡自持的為人大相徑庭。
唐泛一邊茫然著那「青娘」到底是何方神聖,一邊按住他,免得他在兩個屬下面前出丑。
「青娘,走,我們回房去,你白天還應了我的,我要……」曖昧而熾熱的氣息噴灑在他耳邊,也不知是酒氣還是熱氣,激得唐泛耳朵微微發熱,他不由後退一步,卻推不開對方如鐵箍般的力道,依舊被牢牢環抱住。
那兩個人見狀,心道這隋鎮撫使平時在人前裝得冷漠無比,沒想到私底下也是個好色的,這會兒喝了酒就原形畢露,想必那「青娘」定然是他家的美妾了,只是眼下他卻逮著自家兄弟亂喊,實在可笑。
二人互相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曖昧眼神,而後便對唐泛道:「時辰不早了,我等也不打擾大人休息,這就先告辭了。」
唐泛掙不開隋州的懷抱,便苦笑著與他們說了幾句客氣話,目送著二人離開,又拖著一個「大包袱」過去關門上閂,這才扶著人往裡屋走。
進了隋州的房間,唐泛扶著人正要往床上坐,沒想到對方臂力一個使勁,他直接就被仰面壓倒了。
唐大人歎了口氣:「你還要裝到幾時?」
身上的人動作一頓:「怎麼看出來的?」
唐泛笑道:「自然是出於對你的了解,不過方才是怎麼回事?」
隋州道:「自從萬通回來之後,就一直想重整旗鼓,南鎮撫司的鎮撫使已經換上了他的人,奈何北鎮撫司這邊,他之前的勢力被袁老大人打得七零八散,一時動不得我,便只好暫時放□段,希望能以懷柔手段,徐徐圖之。今日他宴請南北鎮撫司的人,希望從我口中試探我對廢立太子的目的,我不想與他周旋,便佯作喝醉,先回來了。」
唐泛知道這回事,隋州本質上不屬於朝廷大臣那一撥,他誰都不靠,保持中立,這也是成化帝能對他信任有加的原因,萬通自然也看出了這一點,如果隋州能夠支持他,那麼萬通不僅能夠收回自己原本在錦衣衛裡丟失的勢力,而且還能爭取到隋州這樣一個強援。
「他想必給你許了不少好處罷?」唐泛笑道。
「那些所謂的好處,我並不放在眼裡。」隋州不以為意。
唐泛虛咳一聲,推了推他:「行了,伯爺,人都走了,不必做戲了,去找你的青娘罷。」
隋州發出一下輕笑:「你道青娘是誰?」
他方才雖然是裝醉,但他今晚確實喝了不少酒,如今一笑,便帶了幾分醉意。
唐泛:「我怎知是誰。」
隋州:「潤青者,單取最後一字,可不就是青娘?」
唐泛:「……」
老實說,其實只要稍微一想,就能想到這一節的,但不知為何,方才他竟一直沒有想到。
以自己的聰明才智,這不太合理啊。
唐大人禁不住走神了片刻,等到感覺壓在身上的重量又稍稍增加的時候,他才重新回過神來。
便見二人的距離越發近了,幾乎是鼻尖對著鼻尖,連氣息都彼此交纏。
在對方這樣專注而無聲的凝視下,唐大人成功地,臉紅了……
「你……」
他只說了一個字,對方的腦袋就慢慢地往下垂,然後直接挨在他的頸窩上,睡過去了。
唐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