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軟肋

  夜間,天空下著零星小雪,殷逐離正擔心外面道路濕滑難行時,沈小王爺回府了。

  殷逐離恐他受涼,一面替他捂手,一面忙喚侍女兌了熱水供他沐浴。他脫了那件厚實的狐白裘,見殷逐離沒有出去的意思,略顯侷促。殷逐離倒是坦蕩,理所當然地解了他的裡衣襯褲,將他打橫一抱,放進了注滿熱水的澡盆裡:「水合適麼?」

  沈庭蛟情緒有些低落,他夜間才知道他的五哥死了,還是聽曲懷觴說的。宮中兄弟關係疏淡,但聽說他死後家眷都被貶為庶民,還要流放往西北荒蠻之地,沈庭蛟推己及人,又想到宮中孤老無依的聶太妃,心裡著實不好受。他趴在澡盆邊緣,身後殷逐離幫他搓著背,殷逐離手上長滿薄繭,撫過肌膚時微微的刺癢。

  那感覺其實不錯,他現在卻提不起心思享受:「逐離,五哥死了。」胸口沉悶,他覺得說出來可能會好受些,「他不過二十四歲,府中全是女眷,最大的侄兒也不過六歲多,流放之後,一家人如何過活呢?」

  他幾乎是在自言自語,殷逐離替他捏著肩,沒有回答——沈庭遙怎麼可能讓這些幼子長大後來找他復仇?所以擔心她們日後的生活其實很多餘,她們根本就到不了目的地。

  沈庭蛟卻並未深思她的沉默,只是歪過頭來看她:「逐離,我想給五嫂送些錢過去你看好不好?」他怕殷逐離不同意,趕緊又補充道,「不用太多,只要夠她和侄兒度日就可以了。」

  殷逐離點頭:「應該的。待會我讓清婉送些過去。」

  沈庭蛟似乎開心了些,開始講他們今天在梨園聽的戲。殷逐離不想壞他心情,也聽得極為認真,時不時還點頭:「這個我會唱,有空可以給九爺唱上兩段。」

  沈小王爺便有些找到知己的感覺:「是了,我聽你唱過,你喜歡歡音還是苦音……」

  兩個人說了陣話,殷逐離添了數次熱水後沈小王爺開始昏昏欲睡了。殷逐離將他從澡盆裡抱出來,極快地擦乾後塞進錦被裡。沈小王爺睡得迷迷糊糊,還不忘提醒她:「記得五嫂的事,她們後天就要走了。」

  殷逐離點頭:「我讓清婉去辦,睡吧。」

  他點頭,果然是閉上眼睛睡了。殷逐離冒著小雪去尋清婉。這事兒是沈庭遙下的命令,給多少錢也沒人膽敢將人放走,而且若是留下五爺的血脈,他年必成沈小王爺的障礙。

  殷逐離吩咐清婉:「去趟長安府尹楊崇懷的住處,讓他關照押送五爺親眷的官差……」她皺著眉頭,許久方沉聲道,「下手時務必乾淨利落,不得凌辱女眷,不得折磨稚子。」

  殷逐離回到房裡時沈小王爺還沒睡著,待她上得榻,他立時就蹭過去,八爪魚一般緊摟著她的腰:「好了?」

  殷逐離點頭:「嗯。」

  沈庭蛟便將臉貼在她胸口,濃長的睫毛顫若蝶翼:「謝謝你逐離。」

  「謝?怎麼謝?」殷逐離撐起身子看他,她的目光比動作直接,沈庭蛟如玉的臉頰漸染酡紅,眸似點漆,鼻若瓊花。他輕嚥口水,喉頭微動,勾人心魄。殷逐離覺得這沈小王爺當真是色若春花,比他那哥哥鮮嫩可口了不知多少倍,舉手投足無不可了她的心意。

  她從枕下摸了一個玉瓶,倒了一粒藥丸服下後方自解衣裳。沈庭蛟見她每次房事前都服用,有些不解:「那是什麼?」

  殷逐離也不瞞他:「避子丸。如果某一天我被流放了,可是沒人送錢給我養孩子的。」

  沈小王爺被她噎得說不出話,她輕啄他飽滿欲滴的唇,語帶輕笑:「這次不用勞煩衣帶了吧?」

  沈小王爺仰面看她,金鉤掛羅帳,燭火搖曳,她眉目彎如新月,為略顯剛毅的側臉平添了幾許暖色。沈庭蛟閉上眼睛,殷逐離俯身輕呷他濃長的睫毛,他幾近羞澀地側過臉去,雙手卻緊握成拳。

  這一日適逢冬至,沈小王爺同曲家二公子曲懷觴一併外出,丑時方歸。他怕殷逐離不高興,還想了許多理由,未曾想回到家中時殷逐離也不在。他問遍了幾個丫頭,也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最後還是清婉實在忍不住,低聲道:「節期大當家應酬很多的,此時不歸,大約在哪裡同人聽戲飲酒吧。」

  沈小王爺在房裡越等越焦躁,終於忍不住帶了小何和晁越出去找。殷逐離的去處甚多,他先去廣陵閣,紅葉告訴他人還未到,可能在千頃富貴坊。他去賭坊時,勾錢又告訴他先前還在,這會兒怕是去天來居用飯了。他趕到天來居,掌櫃劉正義告訴他:「諸位爺本來約了大當家吃飯來著,後來也不知是誰提議,轉道廣陵閣了。」

  沈小王爺咬牙切齒地趕到廣陵閣,紅葉卻再也不肯告訴他人去哪兒了。他大光其火,紅葉也不敢惹,忙哄他:「九爺暫歇,草民這就派人去請大當家。」

  沈小王爺氣得踢翻了兩張桌子:「告訴爺這個混蛋在哪!」

  紅葉也苦,說是不能說的,偏生也不能叫姑娘來哄他。沈小王爺鬧了一陣,眼見得紅葉是打死也不肯講了,他靈光一閃:「她是不是去了烏香館?」

  紅葉趕緊搖頭:「大當家不吸烏香。」

  沈小王爺想想也是,但紅葉不說,難道還有更難啟齒的地方……他突然怒髮衝冠:「她去了寒庭芳嗎?」

  他怒氣衝衝地往外走,紅葉拽他不住,滿腹苦水:「大當家,我可什麼也沒說啊……」

  殷逐離其實不是很喜歡寒庭芳,但那時候男風在貴族階層很是流行。廣陵閣厭了,大夥自然也就提議換個地方。寒庭芳是個相公館,在那時候男娼比女娼更低賤,是以寒庭芳的位置也就相對較偏。殷逐離跟著眾人落座,自然而然點了相公陪酒。男人間的交情,大多是這麼同流合污建立起來的,不能同飲同嫖者不能共事。

  她雖不是男人,卻需同男人共事。

  她點了寒庭芳的男旦藍田玉作陪,藍田玉是個戲子,但這年頭,只要價錢合適,賣笑的賣賣身也不是什麼奇事。她一馬當先,旁人哪甘寂寞,自然也是雙雙對對,席間氣氛極為融洽。酒過半旬,外間突然一陣喧嘩。

  那夜沈小王爺穿了件墨綠色的冬衣,袖口領角滾著長白山獺狐毛,美人削肩,玉帶束腰,襯得肌膚白裡透紅,吹彈可破一般。他不好男風,平日裡從不曾踏足這寒庭芳,大夥並不識得,如今一來就被男客當作了粉頭。

  風月場所,總有醉客,這些人哪見得這般絕色,立刻笑書相戲,曰:春至人間花弄色,柳腰款擺,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

  沈小王爺款款走近,風姿繾綣地撩起下襬,抬起修長的腿,趁人不備,一腳踹過去,正中紅心。此後不管牡丹還開不開,反正這傢伙的露是再不能滴了的。

  他一路直闖,至二樓雅間看見殷逐離,當即怒火中燒:「殷逐離!」

  殷逐離知道後院要起火,趕緊上前攬住他,正要說話,那邊藍田玉已經幽幽開口:「怪不得殷大當家總道事忙,原來是有了新好。」

  沈小王爺一聽這話當即就悖然大怒,一手揪住了殷逐離:「好哇,姓殷的!你……」

  殷逐離扶額:「藍公子不可玩笑。」她轉身拉了沈小王爺,低聲安撫,「就以前聽過兩場戲,我發誓,嗯,還有一次胡大掌櫃也在場呢!」

  她這廂解釋,偏生那絲綢商胡幸也是個惡劣的傢伙,瞧著她身邊人兒端麗絕俗的姿色,心裡一癢,當即便狂拆東牆:「殷大當家怎的如此薄倖,想當初您同藍公子,那也曾千金博一笑、捧在手心裡呵護著的。轉而竟然就無甚交情了……」

  「什麼?!」沈小王爺揪住她的領口,眼裡幾乎噴出火來,眾人皆一副看好戲的模樣。殷逐離不由分說將他按在自己胸口,沖身後一臉奸笑的胡幸揮了揮拳頭,那意思很明顯。

  胡幸目光只在沈小王爺身上打轉,不敢再言語。他身後的茶葉商曹清輝也望定在她懷中掙扎不已的沈庭蛟,說了一句讓殷大當家後院片瓦無存的話:「大當家經商的眼光,同選佳麗的眼光俱都是一絕啊。要麼今晚……」他不顧殷逐離一臉苦色,指指自己身邊的絕色,又指指正在撒氣的沈小王爺,「咱倆換換?」

  結果那夜席上,殷大當家埋頭任沈小王爺劈頭蓋臉一通亂捶,不言不語、不動不搖。沈小王爺捶累了,重又開始逼供:「你說,你和那個姓藍的粉頭到底是什麼關係?!」

  那藍公子聞言頗有憤恨之色,礙著不能得罪殷逐離,終是沒有開口。那胡幸還擱一邊看笑話,殷逐離十分無奈:「我再說一次,藍田玉不是粉頭,是個男旦。」

  沈小王爺又哪裡是個講理的主兒:「我管他什麼藍蛋綠蛋!你幾時勾搭上的?!」

  殷逐離扶額:「我們沒勾搭過,就聽過他幾場戲,喝過兩次酒,雖然包過一夜……」

  沈小王爺當即就橫眉怒目:「什麼?還包過一夜?!」

  殷逐離忙將他壓下來:「可老子就摸了摸手,什麼都沒幹啊!」

  沈小王爺已是怒不可遏:「你還摸了他的手!!」

  眼看著眾人都埋著頭,只剩兩個肩膀狂抖,殷大當家將沈小王爺摁倒在懷裡:「沈庭蛟,都說了老子和他沒關係了,再無理取鬧老子揍你啊!」沈小王爺怒極,用腳踹她,她不放手,他也掙不開,一怒之下就張嘴咬她,殷逐離不慎被他咬中,低哼一聲就拍他的頭,「沈庭蛟你屬狗的啊!」

  沈小王爺不肯買賬:「你個混蛋,一眼未瞧緊就拈花惹草!」

  殷逐離改懷柔政策,將他攬到懷裡:「我的九爺,不過是今日冬至,大家一起吃個飯。你又鬧個什麼勁。」她輕咬沈庭蛟的耳垂,惹得他一陣顫慄,在他耳際柔聲道,「再者,若論姿色、氣質,他如何又能及得上我們家九爺分毫呢?就是床上功夫……」

  沈小王爺剛剛順下去的毛又全部炸起:「你竟連他的床上功夫也知道!!」

  ……

  清平三年歲初,風雪覆蓋了長安城,大滎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寒,連梅樹也被凍住,不再開花。灞水碼頭開始結冰,車船難行。長安附近的禦寒之物稀缺,一件冬衣、一條棉被的價格是以往的十倍乃至數十倍。一斤木碳比一尺上好的綢緞還貴,貧窮人家不敢問津,大多數仍蓋著草簾子禦寒。

  殷逐離因為藍田玉的事被盛怒的沈小王爺趕出了臥房,已經在暖閣睡了好些日子。

  寒流襲來的第二天,低矮的屋簷下掛滿了手腕粗的冰錐,她閒來無事,只能在城內、郊外走動,彼時路面濕滑不堪,馬蹄、車輪不能防滑,寒風割面刮骨,不少人開始生病,有年老獨居者甚至凍死也無人知曉。

  她急召殷家各主事商議,擬定各處冶鐵、冶銅等涉及大量用碳的作坊全部停止冶煉,節約木碳供全城百姓取暖之用。所有棉麻冬衣、棉被、治療風寒的藥材,不得漲價,遇特殊情況可先行賒賬。另,情況嚴重的城鎮,令糧行每日施粥,防止鄉民凍餓而死。

  然而殷家這種舉動,卻著實惹惱了斐家。斐家本就屯積著碳火、冬衣等,只等著賣個好價錢。而嚴寒再如何酷烈總不過一兩個月時間。到了三月,這些碳火、冬衣,可不全砸手裡了麼?

  第二天下午,殷逐離正獨自用飯,外面突然有人來報:「大當家,我們的夥計和斐家的夥計在長安東大街打起來了,您快去看看吧!」

  殷逐離擱了筷:「所為何事?」

  家奴跑得氣喘吁吁:「我們從冶鐵坊往萬貨行運碳,東大街有一段路太滑了,斐家兩輛馬車倒在路邊,將整個路阻了大半,我們的車根本就過不去,這都堵了快一天了。我們的夥計氣不過,找他們理論,他們非但不認,反倒出言奚落……」

  殷逐離披了裘衣,簡單漱了口:「有人受傷?」

  那家奴的聲音便更低:「有三個夥計傷得嚴重,斐家人也傷了幾個。」

  殷逐離趕到東大街時,附近已經圍了好些人,殷家的夥計見她過去,紛紛讓出一條道來。斐家的少東家斐定宇也在,卻是幸災樂禍的模樣。殷逐離命人將幾個受傷的夥計抬往醫館,若有所思地望向斐定宇:「斐家少東好膽量啊。」

  斐定宇上次被他父親斐關山訓斥了一頓,時時蓄意刁難,他佯作無奈:「殷大當家,道滑,我們車駕出這種事也是意料之外的事,這一時半會可搬不走,您這碳車只怕要等等了。」

  他身後斐家的夥計也逕自起鬨,殷逐離負手而立,聲音帶了幾分厲色:「斐定宇,我身為堂堂福祿王妃,天子弟媳,朝堂二品以下大員見我尚需行禮,你一介草民,見我不跪,果是不將天家放在眼裡麼?」

  斐定宇差點仰面滑倒,兩家鬥了這麼些年了,他萬沒想到殷逐離這回竟然抬出福祿王妃的身份壓他。雖然萬般不願,他終於仍是咬著牙跪拜下去。當時道路結冰,跪於地面簡直就是酷刑。

  殷逐離筆直地站在他面前,最後還是負責押運碳車的頭兒應正德詢問:「大當家,那我們的碳車……」

  殷逐離脫下裘衣遞給身後的家奴,自挽了衣袖朗聲道:「抬過去。」

  不多時,郝大總管也趕到了,見殷逐離正同一幫夥計一起扛碳,立時便吩咐下人去借了更夫的鑼,著人大肆宣傳:「長安天降大寒,車船難入。就有無數奸商想著囤積居奇,不顧百姓死活……唯有富貴城自始自終價格公道,現在他們的碳車被奸人堵在這裡,鄉親們,你們說我們該怎麼辦?」

  如此一來,群情激憤,便有人自發挽了衣袖:「鄉親們,王妃都親自動手搬碳了,我們好意思袖手旁觀嗎?」

  圍觀者越來越多,許多鄉民幫忙扛碳,二十五車木碳半個下午就搬過了東大街,而那斐家少東仍然跪著,凍土的冰寒直刺雙膝,身後他的家奴也齊齊跪了一地,人們扛著碳行過他們身邊,沒人多看他們一眼。

  最後還是唐隱聞訊趕來,脫了裘衣給殷逐離披上,自去搬碳,待碳全部搬完,再次裝上碳車,天已經擦黑了。殷逐離搬了兩個半時辰的碳,那斐家少東也陪她跪了兩個半時辰。裝碳的麻袋上全是冰晶,一沾體溫就融,唐隱肩頭衣料早已被雪水浸濕。那斐定宇也好不到哪去,膝間衣料全部濕透,雙腿完全沒了知覺,但他也不敢起來。那時候藐視皇族,罪名很重。

  殷逐離終是恐唐隱生病,將事情交給了郝劍,和唐隱一併前往安撫受傷的夥計。馬車裡,唐隱見她不斷地搓手,也有些心疼:「凍著了?」

  他攏了殷逐離的雙手,輕輕呵氣,殷逐離倚在他肩頭,不覺天寒。

  自那以後,斐家便不敢明面上同殷家作對。

  二月初八那天,王上大婚,舉國同慶。沈庭遙也是個促狹的人,就欽點了沈小王爺前往曲府代兄親迎。沈庭蛟自然是百般不願,但皇命難違,他只能前往曲府替沈庭遙迎親。

  大婚所用的器物,多是從殷家採購。殷逐離將所有器物,特別是食材全部親自監督封裝,一路送往皇宮。宮中正遇曲天棘,他已貴為國丈,周圍賀喜之人不在少數。他淡然應對所有的奉承,在一眾文臣之中,別有一番孤傲超然。

  殷逐離本不曾上前,他倒是主動行來,四目相對,殷逐離笑容淺淡:「道喜的人已經太多,不缺殷某這一個了吧?」

  曲天棘面容冷硬,他實在無法將這個酷似殷碧梧的女人當作他的孩子,可是她是,不管殷家如何宣稱她的身份來歷,他第一眼就認出了她。殷逐離越向他示好,他便提防她:「我不知道殷夢鳶如何解釋當年我同碧梧的事,但是殷逐離,當年之事不過立場相左。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並不是過錯。你既嫁作福祿王妃,日後便當謹言慎行,安分持家。我同你雖無父女之情,終也有父女之實,我不希望有朝一日,這雙金鐧上沾染你的血。」

  殷逐離站得筆直,目光在那對寒意森然的兵器上略作逗留:「當年你殺殷碧梧,可有用上這對金鐧?」曲天棘面色瞬變,殷逐離復又笑道,「何必緊張呢將軍。如你說的,我身上終歸也流著你的血,又何必跟你過不去呢。」

  曲天棘斂著眉不答話,他無法分辨這些話的真假。殷逐離也不再多言,雙臂環胸,看內侍交接清點貨物。

  下午,土藩來了一批珠寶,據說是從海中沉船裡撈起來的,但實則也不乏海盜銷贓。這種東西往往價格特別低廉,殷逐離也想湊個熱鬧。臨行時郝大總管低聲道:「大當家,今夜只怕九爺心情不佳,大當家是不是應該……」

  殷逐離揮手:「你去往天來居替九爺叫一桌酒菜,不拘菜色,酒、菜、飯食越辣越好。」

  郝劍狐疑:「大當家,九爺好像不吃辣吧?」

  殷逐離埋頭一笑:「以毒攻毒嘛,去吧。」

  當夜沈小王爺回到王府,確實是心如刀絞,就著天來居送來的酒菜就欲一醉解千愁,不料香辣雞丁一入口,沈小王爺瞬間淚如泉湧。

  何簡先生進屋時見狀倒是放了心——哭出來就好,省得鬱積於心,更傷了身子。

  沈小王爺卻沒想那麼多,他最是吃不得辣,立時左手在唇前拚命搧風,右手去拿酒,只喝了一口,他眼淚更是如潮水般洶湧澎湃,然後迫於無奈,他又刨了口飯……

  何先生在桌旁作陪,半晌見自家爺哭得哽氣倒咽,他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九爺,大丈夫何患無妻,何況殷大當家比之宮中那位,一個是舉翅鴻鵠,一個不過是蓬中麻雀。九爺又何必如此呢?」

  沈小王爺淚雨滂沱,痛不欲生地跟他指了指桌上酒菜。何簡倒是點頭:「我自曉得,九爺不必招呼何某。」他拿了銀箸,抬手挾了一塊熊掌豆腐,見沈庭蛟仍是淚流不止,語氣也帶了些黯然,「九爺,明天你若見著殷大當家,切不可如此。她再怎麼大度,也是個女兒家,若見你這般,少不得心中難受。」

  話落,他張嘴吃了一筷子菜,然後呸地一聲吐了一地,忙不迭倒了一杯酒,酒水下肚,何先生淚水奪眶而出,而後他也刨了一口飯……

  那一晚,師徒二人在房中抱頭痛哭。原以為最為難熬的夜晚,沈小王爺卻沒能記住那段剖腹挖心般的疼痛。當事後想起,他發覺自己只記住了那個、據說從一個叫印度的國家傳過來的……斷魂椒。

  所以有時候,你以為會痛不欲生,但實際上愛情不會比一個辣椒刻骨銘心多少。

  沈小王爺腮幫子腫了兩天,他一病就黏人,晚上也睡不好,夜裡要醒來好幾次。殷逐離專門準備了冰水給他漱口,連著替他敷了兩天冰袋,夜裡也都哄著寵著,兩個人感情倒是增進了不少。

  這日晨,殷逐離正在書房看書,沈小王爺推門進來。這幾日天氣寒冷,殷逐離忙著重審進貨計畫,他卻十分有空:「逐離,下午我本想和懷觴、諸葛凌德他們去鬥獸場,」他頗為悻然,「曲天棘竟然不許懷觴和我來往了!現在還把他關在府裡。」

  殷逐離將他抱在懷裡,仍是替他捂手:「他那麼大個活人,還能被扇門給囚住了不成?」她輕輕吻在沈小王爺額際,舉止溫柔,「讓他晚上偷偷出來,去廣陵閣,我有點事跟他談。」

  沈小王爺靠在她懷裡,殷逐離親啄他玉一般通透的手指,右手已經開始使壞。沈庭蛟用力捶了她一拳:「混蛋,你正經一點行不行!」

  「好個口是心非的王爺。」她低聲調笑,唇瓣輕輕摩娑他的手背,沈庭蛟覺得像有蟲子爬過心頭,他的抗拒便漸漸小了下去。

  及至夜間,曲懷觴果是偷偷自王府溜出來。殷逐離命紅葉開放了廣陵止息。曲懷觴來過一次,此次故地重遊,驚覺這裡又是另一番光景。

  此時的廣陵止息十輪金烏同現天邊,照得小橋流水、玉樹瓊花纖毫畢現。噴泉冒著蒸蒸熱氣,令得整個廣陵止息溫暖如春。殷逐離站在竹橋上,著一身檀色長袍,白色的絲帶鬆鬆綰了長髮,腰繫短笛,丰神俊朗。

  曲懷觴摸不透她的心思,但他有話想問她:「最近我聽到些傳言,你真的也是父親的女兒麼?」殷逐離淡笑不語,他恍然,「怪不得你同九爺成親當日,要向爹爹敬茶呢。你找我來此到底所為何事?」

  殷逐離這才抬眸看他,面帶微笑:「何故如此見外,兄長。」見曲懷觴眉頭緊皺,她輕笑一聲,傾身以手掬了那溫暖的清水,「實不相瞞,我找兄長前來,是為了談一筆生意。」

  她停在此處,曲懷觴不悅,拂袖欲走,但見足下每一步皆踏金磚,每一棵樹枝頭皆綴玉葉瓊花,因金光刺眼,噴泉裡換了珍珠,粒粒圓潤飽滿。他心中暗驚,終於又停下腳步:「你總得告訴我生意的內容。」

  「不急。」殷逐離輕輕擊掌,只披了薄紗的美人自四周款款行來,卻都停在五步開外。曲懷觴還未開口,殷逐離已經笑道,「兄長,且盡今日歡,正事明日再議吧。」

  曲懷觴是由母親魏氏帶大的,曲天棘對他們雖然管教甚嚴,但畢竟常年在外,他哪裡見過這般如雲的美色。殷逐離足尖輕點,落了美人堆裡,惹得一眾佳麗嘻笑著四散奔逃。她撿了個姿容清麗的男子就攬在懷裡。那男子身材高大,被她抓住後卻似貓兒一般溫順。

  殷逐離抱著他坐在金磚地板上,不多時便有侍女取了虎皮墊子過來將金磚地板鋪了厚厚軟軟一層,並上了些精緻可口的酒菜。殷逐離懷中的男子是歡場中的老手,立時便餵她喝酒。曲懷觴怔在原處,終於忍不住一展身手,也捉了個美人。

  二人擁美而坐,淺斟慢飲。珠光玉色灑落其間,彷彿置身仙境。曲懷觴見殷逐離與該男子舉止越來越親密,不由出言提醒:「小心九爺看見。」

  殷逐離只是笑:「若是有意不想讓他看見,他如何看得見呢?」

  酒過半旬,曲懷觴受不住懷中佳人撩撥,便有些心猿意馬,殷逐離摟著懷中男子,衝他指了指小樓,他酒已微醺,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往裡間行去。

  待人進了房間,殷逐離擱了杯盞,她懷中的男子急急起身,十分恭敬地替她整好衣裳,又奉上薄荷水供她漱口,待收拾完畢方才恭身退了下去。殷逐離出了廣陵止息,自然是回王府。自上次寒庭芳一事之後,沈小王爺將她盯得極緊,夜間晚歸是要被查崗的。

  許是唐隱教導嚴苛,殷逐離還算是自律。她經常來往於歡場,想傍上她的男人不計其數,但熟識的人都知道,富貴城的殷大當家屬於脂粉堆中過,佛祖心中坐的那一類人。大凡女子地位顯赫者,無不緋聞纏身,而她身邊要尋點桃花還當真不易。

  回到王府,沈小王爺靠在床頭看書。殷逐離解著外袍的繫帶,見他穿得薄,不由皺了眉:「還不睡?」沈小王爺很自覺地擱了書,縮進被窩裡。

  殷逐離覺得身上黏膩,入後室沐浴。沈小王爺傍上她之後,就在府中臥房後面建了個浴池,以大理石鑲嵌而成,其旁設蛇頭六條,左邊三條蛇頭吐熱水,右邊三條下冷水,池下有塞,可排水。待水溫漸涼時,只需拔出木塞,便可排出一部分水,重新注入熱水,使水溫始終適宜。

  殷逐離想著不用白不用,也就命人燒上水,入內沐浴。天心和清婉將水兌好,灑了好些玫瑰花瓣。殷逐離脫了衣服,緩緩入到水裡,那溫度正適宜,她舒適地嘆了口氣,二女取了旁邊以澡豆磨製的香膏,用雙手緩緩搓熱,在她雙臂、頸間徐徐塗抹。

  沈小王爺在榻上躺了許久,卻無論如何也沒有睡意。聽著後面浴池的水聲,他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麼,心裡一直癢癢地惦記。

  又躺了一陣,他終於下了榻,赤著足就往浴池行去。輕佻起水晶簾,他悄悄探了個頭進去,見殷逐離側對著他,長髮濕嗒嗒地貼在身上,水沒至胸前,露出一段美好的頸項,天心和清婉正在替她搓澡。

  他正看得出神,冷不防那個傢伙已經轉過臉來,掬了一捧水輕聲道:「九爺也要沐浴嗎?」他訥訥地站著,頗有些偷窺被抓了個現形的尷尬。倒是殷逐離一如繼往地坦蕩,「要就進來啊,站在外面幹什麼?」

  他只得行進來,天心和清婉不好多待,恭身退了下去。殷逐離看向他,又是眉頭微挑:「下榻也不穿鞋!」

  她順手披了件白袍自池中上來,極利落地幫他寬衣。不知是不是浴室溫度過高,沈庭蛟雙頰紅得像兩朵火燒雲。殷逐離不由笑他:「九爺還是那麼害羞。」

  他立時就嚷:「胡說,本王哪裡害羞……了!」

  殷逐離已經脫到他的褲子,他思路一時跟不上。

  殷逐離以水將他沃濕,仍是沾了那香膏替他搓背。她的手有些粗糙,薄繭劃過肌膚,癢癢的刺痛。力道卻十分合適,沈小王爺舒服地哼哼了幾聲,又扯了她的衣角:「一起來吧。」

  殷逐離點頭,解衣下水,也入了這池中。

  成親數月,沈庭蛟第一次同她共浴,竟然有幾分喜悅,見水下她肌膚潤澤、曲線玲瓏,尤其雙峰偉岸如峰巒,暗紅的花瓣漂浮在水面,略掩了水下春光,卻更引人遐想。偏偏這傢伙於這種裸呈相對的時候依然形容坦蕩,毫不猥瑣。他嚥了口唾沫,很有些意動,著了魔似地靠近她,又懼她往日「淫威」,不敢妄動。

  殷逐離眸色幾轉,終是將他扯過來,左手摟在他腰際,右手壓著他的肩頭,語聲低沉,仿若一根羽毛輕輕搔在心頭:「九爺為何這樣看著臣妾?」

  沈庭蛟的呼吸便有些不穩,他微別過臉,微垂了眼簾。殷逐離居高臨下地看他,他的長髮沾了水,濕濕地貼在頸間或浮於水面,本就瑩潤通透的肌膚在氤氳水氣中透出蘋果般鮮美可口的嫩紅,長長的睫毛似乎也沾了水氣,此刻這欲拒還迎的一偏頭,整個就是「請君品嚐」的模樣。

  殷逐離不知這世間為何有這種人,舉手投足無不可了她的心意。她輕輕地吻上他的額頭,沿高挺的鼻樑向下,直貼在嬌豔欲滴的檀唇上。那唇瓣被香湯所潤,非常柔軟。唇齒交纏之際,他低哼了一聲,雙手極緩地環上她的腰,已然亢奮卻不能妄動。他微蹙了眉,閉上眼睛任她深吻,五指緊緊扣住池邊的扶手。

  那唇齒交纏的悸動直令魂魄澹蕩,沈小王爺不擅戰,不多時便被剿了個片甲不留。他恐殷逐離嘲笑,倚在她胸口粗喘著恢復元氣,臉色通紅:「本王還……還行,你等著。」

  殷逐離笑意微綻,拍拍他美玉般無瑕的臉頰,語聲也帶了些喘息:「好九爺,真乖,今天獎勵你。」

  她整個人沉到水裡,沈庭蛟只覺身下一曖,不由伸手握住了她的肩頭。如雲如珠般的長髮細細地掃過腰下的肌膚,他全身俱是一緊,神魂澹蕩。

  「逐離……」他輕聲喚她,茫然地伸手過去,只觸到水草一般飄搖的長髮,那不像是富甲天下的商賈,更如同這水中吸人魂識的妖魅。

  次日一早,廣陵止息。

  殷逐離站在噴泉畔,拈了一片被流水托至頂端的金葉子逗弄著熱氣裊裊的泉水,水晶簾被風撩起,敲打著包金小樓精緻的屋簷。空靈的腳步聲漸近,曲懷觴雖有疲色卻仍是衣冠整齊的模樣:「你的目的,現在可以講了。」

  殷逐離著了一身素色的錦袍,長髮斜挽,紫色的絲帶隨風輕揚:「何必敵視我?畢竟我們才是同一根繩上的蚱蜢,二哥。」她正視他,神色鄭重,「殷家現在富甲天下,但再過不出五年,待大滎休養生息之後,皇室又豈會容忍一個商賈之家榮耀顯赫?曲家現在權傾朝野,可是他年承襲侯爵之位的,也不過只是長子,到時候……你有什麼?」

  曲懷觴一怔,立時便現了怒色:「我們父子兄弟的關係,又豈是你能挑撥的?」

  他憤憤欲行離去,良久卻見殷逐離並無阻攔之勢,不由又回頭看她。她將手中金葉拋到水裡,笑若春花:「曲二公子,男兒有野心有抱負,並不可恥,你為何又不願承認呢?」

  曲懷觴腳步幾頓,殷逐離伸手入水,握了一把金沙:「我並非攛掇你,只是命懸於刀下,不得不為之而已。這點你心中明白,不用我多說。二哥,論才幹,論武藝,你不輸曲流觴分毫,所輸的不過是晚了他一兩年的年歲而已。於是從此就要處處屈居他人之下,你甘心嗎?」

  見他沉吟不語,殷逐離笑意更盛:「如今你能帶兵,我有錢財,而軍中多有曲大將軍舊部,倘妥善應用,他年改換了天子……」曲懷觴一怔,她仍是雲淡風輕地道,「我們九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軟弱天真,沒什麼主見。倘若皇位上換了他,皇后換成殷某……二哥,逐離是個婦道人家,只識經商賺錢,對從政毫無興趣。作為逐離的兄長,你說到時候這天下誰說了算呢?」

  曲懷觴察覺自己竟然在微微發抖,他已不能掩飾自己的震驚:「你……」

  殷逐離笑著將手按在他的肩頭:「兄長,九爺畢竟也是姓沈的,他又如何能信得過?到時候你若廢帝自立,天下改姓曲,逐離也可以做個長公主……兄長,你說我是幫他還是幫你呢?出將入相的榮耀,抑或這萬里河山,比之寄居他人籬下,庸碌一世的蠅營狗苟,哪一個更有吸引力一些?」

  四目相對,曲懷觴已然一身冷汗:「父親不可能同意的。」

  殷逐離拍拍他的肩:「你先想一想,男兒無魄力無膽識者,不能成事。待他日你想通了,若當真有這雄心壯志,再來找我。不過事不宜遲曲二公子,若是兄長同逐離亦非同道中人,逐離只好冒險試試曲大公子的意向了。」

  曲懷觴還待再言,殷逐離抬手打斷他的話,輕聲道:「送客。」

  紅裝麗人上得前來,溫暖如春的廣陵止息,曲懷觴只覺得如置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