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清晨,曲懷觴接到聖旨,近日他將要同曲流觴至山南道押運官銀回長安。他這幾日心裡像是鑽進了一條毒蟲,神思不屬。殷逐離的話時不時在他耳邊響起,他是次子,雖然同曲流觴是同胞兄弟,但父親曲天棘一直就偏愛曲流觴。
曲流觴倒是承繼了曲天棘的性子,自幼便嚴於律己,十五歲已經是大滎文武狀元,便是先帝也對他讚賞有加。相比之下曲懷觴便顯得失色許多,他先前也努力唸過些書,然而最後發現不管再怎麼努力,大家眼裡依然只能看到優秀的大哥。
他開始行些明知不可為的混賬之舉,因為只有這樣,曲天棘才會注意到他,哪怕只是幾句喝斥。其實曲流觴對他這個弟弟還不錯,這麼些年二人雖不算兄友弟恭,卻也算是盡了兄長的本份。
但這些比之千古帝王的榮耀,孰輕孰重?這些天他一直猶疑不決。
他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本來已經發誓再也不想這回事了,然而那條毒蟲爬來爬去,他最終還是秘密到了廣陵止息。殷逐離在等他,面前是一盤殘棋,她同自己對弈,毫無等待的焦躁,似乎篤定他一定會來。
曲懷觴期期艾艾地在棋盤邊坐了下來,許久才道:「你想怎麼做?」
殷逐離行了一步後手打劫,擲棋入棋筒,方抽了一方絲帛細細擦拭雙手:「祁連山有草,馬食而發瘋,名曰:戮草。我來時為你帶了幾棵。」
她自腰間掏出一個灰色的布袋,也不打開,自放在桌面。曲懷觴頗為困惑:「要此何用?」
殷逐離終於拭淨了手,神色淡然:「此去山南道,山高水遠,若策馬於懸崖峭壁之時,馬突然瘋了,馬上的人如何還能活得?」
曲懷觴霍然起身,殷逐離不著痕跡地壓住他:「我並不迫你,這草你可以餵馬,也可以燒掉。只是自古無毒不丈夫,若非如此,你斷難得到曲將軍親睞。此事之後,曲大將軍就只有你一個兒子了,再沒有什麼能壓在你頭上。你想清楚。」
曲懷觴自小生於富貴之中,也不乏劣跡,但這等事情,他之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可是他是我哥!」
殷逐離把玩著手中杯盞,笑意清薄:「他若是你弟,這草會餵給誰的馬呢?」
曲懷觴上齒咬住下唇,許久方顫抖著伸出手,緩緩握了那方裝著戮草的布袋。
沈小王爺醒來的時候殷逐離不在。他總是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起床的。侍女巧雲端了水進來供他淨面,他習慣性地問起:「王妃呢?」
巧雲對他十分體貼,過來替他穿衣:「王妃說她今兒個有事,怕要晚些回來。」
他便有些生氣:「每次都這樣,出門從來不說聲!」
巧雲正替他繫著衣扣,聞言笑道:「王妃也是不想吵醒九爺。」她素手停在他胸前,故意靠近他,露出胸前的溝壑,聲音放得極低,「其實王妃不在,府裡其他人……也是可以陪九爺的。」
不想沈小王爺又哪裡是個解風情的,他將巧雲一推,自己系衣帶:「她現在一定在廣陵閣,本王去找她!吩咐小何備車!」
何簡在門外聽了許久,最終沒進去。
殷逐離不在王府,沈小王爺也出了門。何簡無所事事,出外閒逛。趁著無人注意,他去了一趟宮裡。宮人對這位一直無所作為的福祿王府閒散先生也漸漸地不大留意,收了他幾顆金豆子也就放他進了椒淑宮。
何太妃一個人在宮裡,傅太后與她有怨,自是對她百般欺壓。這個女人也能忍,閒暇時每每在佛堂誦經,極少與外人接解。
何簡給她送了些衣食,她命宮女將人領到佛堂,同他說些閒話。他在下首坐下來,何太妃捻著手中佛珠,眉宇之間姿態祥和:「九爺最近如何?」
何簡點頭,又略有憂色:「其他都沒什麼,但九爺對男女之事,畢竟涉之甚少。那殷逐離生於草莽,頗多花樣。在下觀九爺神色,只怕他沉迷。」
何太妃捻佛珠的手微微一頓:「沉迷女色?」
何簡搖頭:「若是沉迷女色,還不算大事。只怕是男女情愛。」
何太妃略一思索,點頭道:「猶記先前本宮倒也為蛟兒物色過兩個相貌、個性都極佳的丫頭,就翠珠和巧雲,只是這事怎麼提呢?以殷逐離的性子,能容得下這事嗎?」
何簡許久才嘆氣:「她容不下何某憂慮,她容得下何某更憂慮啊。」
何太妃放下佛珠,神色鄭重:「總之,本宮既將蛟兒交予先生,一切便由先生拿主意吧。」
沈小王爺在廣陵閣找到殷逐離,殷逐離帶他前往桃花源狩獵。殷逐離求刺激,往獵場深處行,領著兩個家奴還獵了一頭吊睛巨虎。回來後將唐隱都驚嚇了一番,又罰了她二十個手心,他自罰十二個,殷逐離挨了八個。
沈小王爺體力不如她,這時候便睏乏得厲害,殷逐離替他沐浴後便將他趕到榻上睡了,她自己卻是到書房看賬。何簡在房外的小徑上幾度徘徊,就尋思著這話怎麼提個開頭。最後想想,他覺得仍需從沈小王爺身上下功夫。如今一切還需仰仗殷逐離,這個王妃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當天夜裡,殷逐離在書房看書,沈小王爺在臥房都快睡著了,迷迷糊糊中被人喚醒。見是何簡,他揉揉眼睛,腦子裡還一團糨糊:「先生有事?」
何簡在榻邊坐下來,神色溫和:「九爺,先生有些事和你談。」他恐沈庭蛟受涼,將他趕回被窩裡,「你覺得福祿王妃如何?」
沈小王爺縮在被子裡,腦子還不是很夠用:「逐離?逐離很好啊。」他想起今日馬上二人耳鬃廝磨的情景,不由有些臉紅,但想到今天那頭虎,他隨即又興高采烈,「她很厲害先生,今天我們一起打獵,遇到那頭老虎,她……」
何簡嘆氣,終於出言相勸:「九爺,恕何某直言。殷逐離是個商賈,她的每一分付出都講究回報。目前看來她對九爺是很好,但她不會白白付出。九爺對她,不宜用情太深。」
沈小王爺有些不解:「先生是說,本王不應該與她太過親近?」
「不!」何簡在替他掖了掖被角,語態和藹,「在下的意思,是九爺表面可以同她親近,但不應該愛上她。九爺畢竟年紀小,接觸過的女子也少,所以容易為她所惑。在下想,王妃進門也有些日子了,九爺這時候再納一房小妾,也是時候了。」
沈小王爺歪著頭,沒由來地想起那句「老子不夜夜戰你三百回,你就不知道何為『鐵杵也能磨成針』」,他打了個寒顫:「可是……這個……先生,本王應付她一個已經很吃力了啊……」
何簡絕倒。
待何簡出了房門,沈庭蛟仍躺回被子裡,收了那份單純。
晚間殷逐離回房歇息,沈小王爺又纏她,她那小玉瓶裡沒藥了,沈小王爺眼巴巴地看她。她勉力應付,沈庭蛟明顯感覺這次不怎麼順遂,殷逐離一直提不起興致。他只道是她白日裡累著了,倒也不曾深究。
殷逐離環了他的腰,在他耳邊輕聲道:「九爺,我們成親也有段時間了,我身邊的清婉是個可人的,要麼九爺就收了她作個側妃……」
沈庭蛟本就在為剛才她一直提不起興致的事狐疑,聞聽這話就發了火:「本王什麼時候說過要納側妃了?!」
殷逐離壓在他身上,咬咬他的耳垂曉之以理:「你堂堂一個福祿王,怎麼能一房妾室都沒有呢?還是你喜歡小倌?廣陵閣瑤琴快到年紀了,要麼我幫你把他贖出來?」
沈庭蛟狠狠地將她自身上推下來,氣得渾身發抖:「你是不是不想再應付本王了,就想找人來應付!」
見他一臉委屈,殷逐離忙攬了他,指天發誓:「哪有的事!」
沈庭蛟氣得直踹她,殷逐離握了他通透如玉的足踝,柔聲哄勸:「好了好了,不納妾,不納妾。」
沈小王爺仍是氣鼓鼓地模樣,還大聲吼:「也不買小倌!」
殷逐離輕撫他的足背,語聲肯定:「嗯,也不買小倌!」
沈小王爺仍有些將信將疑,氣咻咻地吼:「你敢背著本王納妾,本王抄你全家!」
「嘖……」殷逐離咂了咂舌,「我的九爺,你說什麼都好成不成?來,先把褲子穿好,總得穿好褲子才能去抄草民全家罷……」
然而這事過去不到兩天,沈小王爺還真納了個妾!
殷家大宅。
殷逐離同三十六位賬房先生核完賬目,信步行至歸來居。臨溪水榭畔的桃花開了一片,暗香盈袖,沁人肺腑。唐隱倚樹垂釣,樹下一方矮幾,幾上置茶盞,還擱了幾包魚餌。
春日陽光落滿衣襟,殷逐離覺得全身都暖意融融,不由在他身邊坐下來。許久不見一條魚上鉤,她不由有些坐不住:「這……師父這實在不能怪你的垂釣之術,定是郝劍太吝嗇了,偌大的荷池,竟然連魚也舍不得多買幾條。買得少也就算了,居然還天天都餵得這麼飽,令我師父一條都釣不到!」
唐隱微勾了唇角:「貧嘴。」他抬眸看看殷逐離,笑意溫和,「其實垂釣不是真的就非要有魚上鉤,垂釣的樂趣只在於期待,你一直期待下一刻就會有魚咬鉤,便不會覺得時日難挨。不過你還年輕,正是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時節,這些道理不需要懂。」
殷逐離與他坐得近,她不願意他這般說話,這樣的話似乎他已經很老,而她還很小一樣。她蹭過去抵著他的背:「也可以先聽著,等我老了,也這麼打發時間。」
唐隱伸手摸摸她的頭,那手略帶了些粗糙,撫過耳際的輪廓時有輕微的刺癢:「你和師父是不同的,等你老了,會有兒孫繞膝、良人相伴,無暇垂釣的。」
殷逐離眯著眼望向金光粼粼的湖面,不再說話。春風挾著花香掠過臉頰,暖意微醺,殷逐離闔上眼,本是打個小盹卻就這麼睡著了。
唐隱只覺肩頭一沉,側臉便感覺到她的髮絲摩娑過臉頰微微刺癢,距離太近,髮香也分外明顯,他別過臉,望向這一片天青水藍。
粉色的花瓣轉著圈兒落滿肩頭,他端坐不動,安靜垂釣。魚兒幾度咬鉤,浮漂下沉,他一直沒有收線。陽光漸漸濃稠,桃花如畫,三月的春風帶著暖意撫過髮絲衣袂,吹起一汪新綠。
郝大總管急步尋來,見此情景,只得遠遠止住了腳步。
翠珠尋來時便見郝劍同清婉守在臨溪水榭月牙形的院門前,她自覺高清婉這些丫頭們一等,問話也不客氣:「王妃在裡面?」
清婉看了看郝劍,郝劍自然會意:「王妃同唐先生有事要談,命我等不得打擾。姐姐在這裡稍等片刻,在下進去通傳一聲。」
他往裡欲走,翠珠卻是攔住他:「大家都是奴才,你往裡面通傳和我自己進去,有區別嗎?」
她往裡走,清婉還欲上前阻攔,郝劍倒是不同她爭執,拉了清婉仍然在門旁站好。
翠珠進得臨溪水榭,自是瞧見了二人相依的一幕,她對方才郝劍的阻攔也明白了幾分,當下卻是冷聲咳嗽,將殷逐離驚醒過來:「王妃……方才王爺送了個人回來,說是……」翠珠眸中略有異色,「說是九爺新納的小妾。」
唐隱隨即起身,他本磊落君子,襟懷坦蕩,如今這般已是逾禮,落入他人眼中,面上便多少有些難堪。殷逐離倒是坦蕩:「小妾?」
翠珠欲言又止的模樣,許久才表情怪異地道:「王妃您還是回府看看吧。」
殷逐離趕回福祿王府,心中還在思忖,若沈小王爺當真納妾,自然還是自己身邊的人才好。這女人如果太難對付,還是留不得。而府中何簡已經是怒髮衝冠了,指著小何就喝斥:「說的什麼胡話,九爺就算是要納妾,那也不能納這麼一個……」
「一個什麼?」殷逐離緩步行來,倒無不悅,「我們九爺堂堂一個王爺,三妻四妾本就是極平常的事,只要是個活人,怎麼樣都可以。先生就不要責備小何了。」
「王妃。」何簡施了一禮,驚詫於她的平靜,卻仍是炸毛,「可是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她她她……」
殷逐離四下里張望:「還是個女人,這說明我們九爺很正常嘛,先生有何……」下面的話倏然打住,面前出現一個人。
果然是個女人,也沒缺胳膊少腿兒,五官也還正常。
殷逐離沉默了半晌方轉頭看何先生:「這……這就是九爺要納為妾的女人?」
小何一臉悲痛,何簡一臉絕望,但二人都點了頭。殷逐離半晌才回過頭來,努力讓自己臉上帶笑:「請問……您貴庚啊?」
對方垂眉順眼,似是小戶人家出生:「回王妃,我今年四十有六了。」
殷逐離從上至下打量她,這要說駐顏有術也就罷了,偏偏她還特顯老,那鬆弛的皮膚、那臉上的雀斑,那糾結的白髮,這別說四十有六了,就是說六十有四她也能信。可是這這這……我們家九爺就喜歡這個?
這癖好、也太特別了些……吧……
殷逐離默然,許久終於轉向小何:「怎麼回事?」
小何抹了抹一頭冷汗:「王妃,今日九爺邀曲二爺去千頃富貴坊鬥蛐蛐,門前這婦人揪住自己兒子哭鬧,九爺就出了三十二兩將這婦人買了下來,說是要納為妾。」
千頃坊是個賭坊,因其乃富貴城名下產業,眾賭徒為圖個吉利,又稱其為千頃富貴坊。而今日不巧,沈小王爺與曲二公子堪至賭坊門口,便見一個老婦正拖著一青年男子,糾纏不休,引了無數街坊圍觀。男子不厭其煩,狠狠一腳將她踹開,逕自往千頃坊行去。
婦人哭天搶地,引得周圍眾人更是議論紛紛,她兒子原本是個屠夫,其父早逝,以往辛勤下來每日也還有些盈餘,一家日子過得尚可。自從迷上了賭博,便天天往這千頃坊跑,眼看成年了,連媳婦也娶不起,到現在他母親也落得只能乞討度日。而他今天把房子也給賣了,得了銀子便匆匆來到千頃坊,準備翻本。
沈小王爺聞知事情經過,只氣得火冒三丈,上前扶起了地上慟哭的老婦:「普天之下,竟有這等事情!來人,去把那混賬東西給爺揪出來!」
小何是他的長隨,也是有些身手的,何況見是沈小王爺,勾錢自然要多加照撫。那青年男子很快就被逮了出來,他面上雖有懼色,仍是色厲內荏:「大人,小民並未犯法,所有銀錢皆是自家財物,大人何故拿我?」
那婦人一見他,啼哭更甚。沈小王爺瞪了他半晌方道:「你家房子賣了多少銀兩?」
那男子倒是不敢造次,忙跪在地上:「三十二兩銀子,這是有賣房契約的大人。」
沈小王爺穿了件絳紫色的長袍,貴氣逼人:「區區三十二兩銀子,怎夠你翻本呢?」
那男子倒不料他會這般講,當下便愣在當場。沈小王爺逼近他,嘴邊露了絲笑意:「爺娶你母親作妾,再給你三十二兩銀子,如何?」
此言一出,眾人大嘩。那婦人亦被驚住,男子頗有些躊躕:「這……官爺,古往今來,豈有兒嫁母的道理呢?」
沈小王爺絲毫不以為意:「你賣兒、賣妻,又如何賣不得母?何況三十二兩白銀,你這老母還有別人會出這樣的價錢來買麼?還免了你日後的奉養之責。」
男子想了一陣,終是抵不過銀錢的誘惑:「好!」
沈小王爺也不顧婦人的哭鬧和週遭看客的譏笑,當即掏了三十二兩銀子扔在男子面前,然後他一本正經地道:「爺既然娶了你老母,便算是你爹了吧?」
「……」男子正五味雜陳地撿銀子,聞言不由一僵。沈小王爺猙笑著靠過去:「既然爺是你爹,自然能打得你吧?」言罷不待對方答言,他立時將人摁在地上,身後勾錢和小何怕他吃虧,忙將男子四肢按住,任他將人一頓痛捶……
他邊捶還邊吩咐小何:「將爺新納的妾室帶回王府交給王妃,對了,把爺的這個兒子也一併帶回去,爺要好生教導……」
殷大當家以手撫額,不忍再聞:「你是何人?」
那婦人也有些畏懼:「回王妃,民婦張齊氏,長安人士,丈夫張英早逝,有個兒子叫張青。」
殷逐離覺得心中一萬頭羊駝奔過戈壁,她無力地揮揮手:「帶往水晴苑歇著吧。」
而及至夜間,殷逐離終於見到這個張青,她毫不懷疑他肯定是個屠夫,生得膀大腰圓,皮膚黝黑。白日裡也不知道被沈庭蛟如何收拾了,一副鼻青臉腫的模樣。此刻見到殷逐離,他倒是學乖了,直接就上前跪地拜了三拜:「母妃!」
殷逐離自認為也經過一些大風大浪什麼的,但這一聲母妃叫出來,她仍是渾身一哆嗦。
張齊氏在水晴苑住下來之後,沈小王爺自然是不可能過去留宿的。全府上下都當是看一個笑柄,有想在殷逐離面前賣乖的奴才平日裡對其母子二人多有欺凌。殷逐離發現之後將幾個惡僕重杖八十,嚴令府中人將其當作側妃看待,衣食供給也與側妃無異。母子二人的情況這才逐漸好轉。
殷逐離看那張青高壯,想著這樣無所事事也不是辦法,於是聘了武師專門教他兵法、騎射。他倒是個好學的,尤喜弓馬,整日裡苦練不息。
張齊氏嫁入王府本是這個荒唐王爺的一件荒唐事,然而卻引起了另外兩個人的不滿。此二人自然是府中的丫頭翠珠和巧雲了。其中翠珠年齡稍長,在何太妃身邊侍奉過一陣,也見過些世面,如今更是憤憤不平:「她一個低賤的老婦都能入府為側妃,憑什麼我們就只能當著奴才,處處低人一等?」
巧雲聞言也只是嘆氣:「那有什麼辦法?誰教九爺恰恰就選中了她呢?」
翠珠心比天高,她心裡有主意,也不說破,只冷哼一聲,再不提及。
今年的桃花汛來得猛於往年,嚴冬極寒剛過,又遇春荒。
殷逐離不常回府,經常在天水、涪城等各處查看民生。官府做事不怎麼牢靠,就連天子腳下的灞水河堤都是年年修、年年潰,自極寒之後她就令各地錢莊撥出一部分款項,請了幾個精通河工的師父,組織民眾自行修堤。由殷家提供材料、伙食,村民出力。
就這麼著官府的人還不樂意——這河堤修結實了,百年不壞,他們從哪裡吃錢呢?於是只接受捐贈銀兩,不許百姓修堤。殷逐離深知其中關節,若是捐贈,只怕那破堤仍然是個破堤。只是今年不比往常,若是洪水耽誤春耕,全國上下定然會有一場大饑荒。
與其到時候派人四處施粥接濟,不如此時就組織民眾加固河堤。
她派人左右周旋於官吏之間,最後和各地縣官談妥,這筆銀子殷家不提,河堤仍然算作官僚的政績。縣官這才勉強同意。是以朝廷一直以為是各地父母官勤政愛民,免不了又對沈庭遙吹噓一通國泰民安的話。只有修堤的百姓知道這錢出自哪裡——那些個雁過拔毛的官僚,才不會弄這麼結實的材料。
沈小王爺隨她行過周圍縣市,他有些不敢相信這就是朝中官員每每稱讚的太平盛事。常年戰禍,官匪沆瀣一氣,那麼多人衣食無著。朝廷每年發下來的賑濟錢糧,分到百姓手上就只有一碗薄粥。每年修堤、鋪路、打井的款項撥至州府就剩不到三成。
經朝廷重重篩選到任的官吏,十有七八是酒囊飯袋之輩。萬年縣有一戶人家被強盜所殺,百姓前去報官,稱該宅鬧鬼。那位縣令醉醺醺地坐在公堂上,一拍驚堂木道:「鬼?來呀,馬上派人過去,問問那些鬼交稅了嗎?一鬼一稅,分……分……分文也不能少!」
沈庭蛟越行越覺心驚,還是殷逐離抱著他安撫:「這就是官場。九爺,如果……如果有那麼一天,這天下黎民皆握在你的手上,希望能有所不同。」
沈小王爺驚愕:「這江山怎麼可能在我手上?回去之後對太尉秦師說說吧,這朝中,也就他剛正不阿了。」
殷逐離拍拍他的肩,只說人世如棋,乾坤莫測,不再多言。
一路見慣了各樣的官吏,就只有萬年縣的縣令陳舒淮治下的河段最堅固,所用的築堤材料也是實打實的青石塊。他對殷逐離既敬且畏,不像是官對商。
沈小王爺疑心二人關係不尋常,還是最後陳舒淮自己對沈小王爺解釋:「當年下官科考三年年年落榜,身上銀錢被騙,不得已流浪街頭,三餐不繼,是王妃給小的引見了長安吏部尚書袁東城,小的這才被補錄用,分在這萬年縣做了縣令。王妃實在是下官的活菩薩。」
沈庭蛟笑話殷逐離:「你看起來可沒有菩薩樣啊!」
殷逐離淺笑:「我不是菩薩九爺,若行善之舉要我散盡家財,我只會不屑一顧。但若是舉手之勞便可拉人一把,何樂不為呢?」
三月底,殷逐離圈了較為貧困的城鎮,令當地富貴城的糧行針對窮困人家統一賒售種糧。所賒種糧平價無息,待秋後補還。對此斐家一直不滿,經常與之作對。殷逐離有了這個王妃的身份,雖然是個空架子,還要多養一個王爺,但是不得不說確實是便利了不少。
以往她也有過好勇鬥狠的時候,經常和斐家棍棒相向,如今斐家卻只能使些小壞了。斐關山確實是痛恨殷逐離,大凡巨賈,都是發亂世財的主兒。國起戰爭、疾病或災荒,獲利最大的就是殷家。他覺得殷逐離這個人做了那啥還要立一棟高高的貞潔牌坊,典型的虛偽。
可他也奈何不了殷逐離,兩家成日裡這麼明爭暗鬥,大家都心裡有數。官府都懶得管了。
四月初,六爺按例回長安朝覲。同日,灞水大風。
殷逐離閒來無事,帶沈小王爺游江。沈小王爺非常不理解:「這個天氣游江?」殷逐離大笑:「這才是好時節,平日那死水無瀾,有什麼好看的?何況突然起風,江面定有許多商船漁家躲避不及,我們一邊泛舟還可以搞點外快嘛。」
灞水水勢湍急,暗中更是激流凶險。今日又遇大風,這樣的天氣,漁船舟子皆避。因此江面極為冷清,只見波濤洶湧,天色陰沉如蓋將墜,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就在這天水之間,一艘六桅大船正在平穩航行,船上的水夫個個裸露著古銅色的上身,見此風雲交匯而面色不改。大船兩邊站了兩排大漢,手持魚網,目不轉睛地盯著江裡。常行灞水的船家都知道,這樣的天氣如果躲避不及,就只有等殷、斐兩家的搜救船了。
前方一艘漁舟在風浪裡顫顫巍巍地順流而來,左邊的那排漢子訓練有素地撒網,顯然都是練家子,連舟帶人拉上船板也不見絲毫費力之態。
不一會兒,著一身布衣的晁越快步行來:「大當家,又救起一個,但是個漁夫,怕是沒多少銀子。」
殷大當家輕嘆一聲,她倒知道疾苦:「這種天氣還出來打漁,想必也沒多少銀子。你問他打著多少魚,以魚抵債吧。」
晁越嘴角抽搐了一下,就見那漁夫已經疾步行來:「小人秦二,謝大當家救命之恩。」他一身俱都濕透,神色還帶著死裡逃生的後怕。殷大當家揮揮手:「起來。你以打漁為生?」
甲板上秦二站起身,不斷點頭:「小人自幼便生活在灞水江邊,祖上幾代都以打漁為生。」
殷逐離便點點頭,問的話前言不搭後語:「你會烤魚麼?」
底下秦二一愣神,立時搓著手點頭如搗蒜:「會,小的從小就吃魚,做魚最是拿手了。」
殷逐離指指旁邊的紅泥小火爐:「你這舟上的魚抵給本大當家,算是這次打撈你的報酬。烤魚麼……一條給你十文錢的手工費,如何?」
秦二愣了愣,這和買魚的價格也差不離。他沒口子地道好,忙不迭地剖魚去了。
殷逐離低了頭,仍是翻看手中的古卷。沈小王爺曾經也雇著畫舫游過江,但那些日子都是風日晴和、美人環繞,琵琶與琴簫盈耳,幾時見過這樣的江景?他倚在殷逐離懷裡,看江風鼓動衣襟,驚濤拍岸、滿天雲翳。
殷逐離左側雲天衣正在刺繡,天衣坊主人的繡品價格高得令人咂舌,卻依然有無數人趨之若鶩。所以他偶爾繡不過來的時候也會偷偷讓手下的繡娘動手,最後再親手落上雲天衣的名號即可。於是市面上流傳的雲天衣繡品,絕大部分都是假的。
右邊大管家郝劍正在撥算盤,手邊是數十本賬目,他神色專注,一手算珠撥得如同撫琴弄弦般優雅柔美。
右前方柯大醫師正心無旁騖地煎藥,他年齡不過二十七八,卻生性孤僻,跟這幫子人話不投機,平日便沉默寡言。此時眉目隱在裊裊輕煙裡,倒是不那麼可惡。
廣陵閣主事紅葉抱了古琴,於甲板中央輕撥弦,彈著廣陵散。殷逐離知道,真正的廣陵散其實早就已經失傳了,現在這本譜是她就著殘卷自己編的……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真正的廣陵散也沒有人聽過……
她周圍八個舞姬正翩翩起舞,時而扭腰,時而踢腿,時而拋袖,琴瑟和濤音,雲翳配絕色,倒頗有幾分韻味。
「大當家,又網住了三個,都是過往的商客,其中一個還是做珠寶玉器生意的。」水夫來報,殷逐離這才露了一絲笑意:「談好價錢再弄上來。另外派人下水看一下,既然前方有沉船,落水的必然不止三人。」
這樣的搜救大家都已很熟悉,不待她話落已經有水夫下了水,浪裡白條一般,未驚起半點水花。
風浪更急,開始下雨了。水夫從船艙頂抽出一油布篷架,頂蓋一樣撐在甲板上,船身有輕微的搖晃,但此船乃富貴城特製,專為應對這樣的大風浪,是以在江面行駛並無妨礙。
光線更暗,有侍女掌了燈,雨聲漸大,覆蓋風浪之音。紅葉琴聲亦隨之逐漸高亢,穿金裂石一般。中間舞姬的舞步也盡蛻了柔媚,透著颯颯英姿。
沈庭蛟斜倚著殷逐離,不由也有幾分好奇:「遇到屍體也撈嗎?」
殷逐離將杯中殘酒餵他,那酒甚烈,她只給他剩了一小口。待他飲盡方道:「撈啊,撈上來賣給家屬。」
沈庭蛟哧笑:「實在沒錢怎麼辦?」
殷逐離輕啄他的鼻尖,自沈小王爺決定「以柔克剛」之後,她對他很是嬌寵:「沒錢出力啊,你以為這一船水夫是怎麼來的?」
正說著話,江面又行來一艘船,卻是斐家的大船。這樣的風浪之中,他們也是以搜救為主,斐關山平日裡雖然瞧不起殷逐離,但殷逐離突發奇想的賺錢之法他還是學到了許多。
此時船上的主事是斐家二公子斐定平,他大哥上次在雪中跪了半天,回去後便染了腿疾。他自然將殷逐離恨了個徹底,此番又是搶生意的對頭,他不由扶著船桅,目光恨恨。突然靈光一閃,他想到一個壞主意——派人把這艘大船給鑿了!
他進了船艙,殷逐離立刻心生警惕,她倚在船欄上,左手執一條烤魚,右手攬著沈小王爺:「晁越,派人去水下,嚴防這個壞胚子搞亂。」
不多時,還真有人上來稟報:「大當家,那斐定平還真派了幾個人想來鑿咱們的船!太過分了!要不我們也去把他們的船給鑿了!」
殷逐離笑盈盈地咬了一口烤魚:「此時他定有防備,不過……」她低聲湊近對方耳邊,「找個生面孔換身衣服,假裝落水的商客混上船去,然後趁他們不備……」
大船在又打撈了六個人之後斐定平抱著根浮木順流而下——他的船沉進水裡了……
茫茫灞水,天高水闊,暴雨疏狂,驚濤駭浪。斐定平在水中幾度沉浮,終於發愁了。
殷逐離不知道幾個水夫在斐家大船上鑿了多大的窟窿,但那船沉得真的極快,轉眼船身已半數沒入江中。船上居然還有幾個美人兒,只是此時盡皆花容失色,哪還有半點柔雅之態。
殷逐離天生見不得美人受難,立時便指揮:「先把四個美人撈上來。水夫每人五十文,議價者不救。船上客商看人議價。」
大漢們立時便擲了網,準確無誤地將四個美人兒及一眾先前被斐家打撈起來的客商都撈到了船上,他們可不懂憐香惜玉,跟扔死魚一樣叭地一聲便將人扔到了甲板上。
殷逐離嘖了一聲,郝劍見有生意上門,已經滿面笑容地上前攬客了。
斐家二少抱著塊木板還在硬撐,殷逐離也不管他,仍是攬著沈小王爺,啃著烤魚,侍女溫了酒。秦二果是擅長烤魚,郝大管家正在四處兜售。
一個浪頭打過來,浮木沒頂,好半天斐定平才重又出現。
「還不快……拉我上來!」他臉泡在水裡,仍然有些發紅。殷逐離吐了一根魚刺,語氣悠然:「一萬兩!」
「什麼!」斐家二公子眼前一黑,只氣得渾身發抖,「你搶錢啊!」
「斐二公子,」殷大當家不滿意這個說法,「坐地起價,本來就是商人的特長麼。何況您命金貴,區區一萬兩何足掛齒啊?」
斐定平咬著牙,他也發了狠:「我自己游!」
殷逐離喝了口酒,真心實意地讚了聲:「二公子好氣魄!二公子加油!」
沈小王爺不忍再睹,埋進了殷逐離懷裡。殷逐離攬著他到船舷邊,四月的風猶帶春寒,她心情極佳,以短笛敲擊鐵索,輕聲唱:「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沈庭蛟抬頭看她,那一天她穿了一件雪青的錦袍,長髮衣袂在咆哮的江風中獵獵飛揚,身邊是滾滾江濤碧浪。他略一猶疑,依偎在她身旁。殷逐離習慣性地攬了他的腰,輕輕吻過他的額角。沈庭蛟往她懷裡再蹭了蹭,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這樣貼近她很溫暖、很幸福。
江中斐家二少又堅持了一陣,在喝了無數江水之後終於喊了聲:「五千兩!」
殷逐離略一思索,看他實在堅持不住了,點頭應道:「成交!」
她從船上撿了根繩子拋給他,卻半晌沒動靜,終於斐二少忍不住了:「他媽的那你快拉我上來啊!」
殷大當家攤了攤手,一臉童叟無欺的真誠:「一分價錢一分貨啊二公子,您只給我半價,自然就得一半靠您一半靠我了。好好抓緊這繩子,本大當家以富貴城的名譽保證,只要您不鬆開這繩子,這船是一定會將您帶到臨近渡口的。」
斐定平死死攥著那繩頭,在又一次被浪頭淹沒時說了兩個字:「我靠!」
這麼一會功夫,船上竟然已撈起二十幾個人,還有一人居然是被人縛著全身準備沉屍江中的。現在這些人大都換了乾淨衣裳,圍著火爐吃烤魚、喝酒,當然,這些可不是免費的。
斐二少在江裡沉浮了一陣,終是敵不過骨感的現實,上了這賊船。外面風雨不住,剛出水,風一透體他就直哆嗦。
殷逐離一擊掌,六個侍女各託了精緻的托盤,盤內放著各色衣物。
她笑得親切:「此乃富貴城錦繡綢莊特等煙霞錦鍛,質地輕薄但能御風寒。斐二爺請看這繡工,此乃富貴城精繡坊一等繡娘錦風的作品,此為限量版,全大滎僅此一件,如有其它,純屬仿版。僅八百兩銀子一件,二公子,您還猶豫什麼呢?」
「……」斐二少想哭。
好不容易換了衣服,郝大總管又托著溫酒走了過來:「斐二公子,這可是富貴山莊秘製的雪花醉,酒性溫口感卻醇厚,一壺僅售五十兩。您要不要來一壺暖暖身子?」
斐二少對著酒壺沉默,半天方默默地接過來。
殷逐離含笑又託了條烤魚過來:「有酒怎可無食呢二爺,這魚是剛剛出水的,肉肥味鮮,咬一口唇齒留香,您要不要嘗嘗,二十兩一條。」
斐二少對著一條脆而不焦的烤魚沉默,突然發現旁人都只賣三十文,不由大怒:「憑什麼賣給本公子就要二十兩?」
殷逐離笑得一臉和氣:「他們的命哪有斐二爺您的命金貴啊?」
……
斐二少正吃著烤魚,冷不防郝大總管又端了一碗藥湯過來:「二爺,這裡有剛熬的藥湯,藥材產自富貴城西郊藥圃,絕對天然無污染。火候由富貴城大當家專用醫師、鬼醫柯停風親自控制,療效保證。只需紋銀一百五十兩,二爺要不要來一碗。」
斐定平一再壓抑的怒火終於爆發了,宰人也不帶這麼狠的:「他媽的我又沒生病喝什麼藥!!」
這個問題郝大總管自然是早已想到的:「二爺不必擔心,喝了這藥您自然而然就會生病了啊……」
「……」斐二少眼中的怒火土崩瓦解,剩下一臉絕望.
沈小王爺笑不可抑——殷家這幫人,也非善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