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風起雲湧

  從灞水游江回來,還未進到王府,便有家奴匆匆來報:「王妃、九爺,今日王上邀請六爺在上林苑打獵,後來不知怎的,就傳出話來,說六爺因謀反罪被王上誅殺了,王上削奪了他的封地,其府中親眷……都賜死了。」

  沈庭蛟緩緩閉了眼,殷逐離攬了他的腰,只對家奴道:「知道了。下去吧。」

  那家奴走了幾步,又回過身來:「王妃、九爺,還有件事。曲家大公子曲流觴押運鏢車行經祁連山時不慎墜馬身亡了,曲大將軍已經親自趕往山南道,郝總管特命小的前來報與王妃。」話落,他看看殷逐離身邊的沈小王爺,自覺不妥,趕緊又加上三個字,「和九爺。」

  殷逐離點頭:「真是禍不單行。告訴郝總管,我已知曉。」

  家奴離去,沈小王爺緊緊握了殷逐離的手,神色恍惚:「不可能,流觴的騎術很好,曲大將軍一直悉心栽培,怎麼可能墜馬呢?」

  殷逐離拍拍他的手背,語帶安慰:「世事本就是福禍無常,九爺不必悲傷。」

  沈庭蛟搖頭:「你不知道,小時候我同他們兄妹三人都是極好的,後來……傅太后成了皇后,曲夫人魏氏便不同意我與他再作往來。流觴為人仗義,行事也穩妥,以前每每出宮,有他陪同母妃才會放心……」

  到了王府,殷逐離抱他下了馬車,語聲溫柔:「那麼,待他靈柩回到長安,我陪九爺一同前往弔唁吧。」

  沈庭蛟將頭靠在她肩頭,無限疲憊,許久才緩緩點頭。

  晚間,殷逐離陪著沈小王爺用過飯,安頓他睡下後,自己在書房看了一陣各鋪面的進貨計畫,正坐得有些累,恰巧清婉送了茶點進來,她始起身走走。見外間矮桌上沈小王爺已畫成的春日圖被下人給收了進來,頓時有了興致,題打油詩一首於右上角,詩曰:你嗔我時,瞧著你,只當做呵呵笑;

  你打我時,受著你,值當做把情調;

  你罵我時,聽著你,只當把心肝來叫。

  愛你罵我的聲音兒好,愛你打我的手勢兒嬌。

  還愛你宜喜宜嗔也,嗔我時越覺得好。

  清婉是知她性子的,見狀不由得笑破了肚腸:「大當家,這要讓先生看見,定要罰你抄《女誡》的!」

  殷逐離擱了筆,越看越美:「師父啊,什麼都好,就是認死理。」

  清婉遞了絲帛過去任她拭手,半晌悄聲問:「大當家,您喜歡九爺嗎?」

  殷逐離一怔,斂眉思索了一陣,答得十分坦白:「我不知道。」她湊近清婉,又笑得十分曖昧,「不過若你能把他搞到手,我扶你當她側妃。想清楚哦,別看他現在是個閒散王爺,有朝一日魚躍龍門,也未可知。只是那時候要上位就難了。」

  她說的鄭重,清婉不由得紅了臉:「大當家,九爺除了您……不把別人看在眼裡的!」

  正談笑間,沈小王爺著了件單衣,青絲披了滿肩,就這麼行了進來:「逐離,本王睡不著,陪你一起看賬本吧。」

  殷逐離搖頭嘆息:「心肝兒,我是想睡沒得睡,你是能睡不想睡,這世道未免太不公平了些。」她將沈小王爺抱在懷裡,見他精神不濟,知道他仍想著曲流觴的事,恐他睡不好明日會頭疼,只得吩咐清婉換了壺有助睡眠的怡神茶,餵沈庭蛟喝過了方繼續看著冊子。

  沈小王爺倚在她懷裡,不多時便覺得眼皮沉重。殷逐離將他哄睡了,抱到書房裡間供休憩的美人榻上,輕輕替他掖好被角。

  待安頓好沈小王爺,她仍然在房中看書。不多時卻又有人來,她抬頭,只見唐隱推門而入,一臉怒容,他同殷逐離說話倒一向開門見山:「曲流觴在山南道墜馬而亡,他騎術上佳,發生這種事,死因絕不簡單。你老實告訴我,這事和你有無關係?」

  殷逐離一臉訝色:「師父何出此言?」她替唐隱斟了茶,正色道,「師父,若真要論起來,曲流觴還算是我兄長,我害他作甚?再說了,他遠在山南道,我日日同九爺在一起,就算是我有這心思,也沒那時機吧?」

  唐隱接過茶,在書桌前坐下來,見她神色坦然,心下略安。他飲了半盞茶,語重心長地道:「逐離,你小的時候師父也年輕,第一次為人師,也不知如何教導於你。只是你母親與師父……故交一場,為師日夜惶恐,總擔心負她期望。」唐隱重又續了茶,他極少在殷逐離面前提到殷碧梧,但每次提及,總是神思恍惚。「逐離,不管曲天棘曾經做過什麼,他始終是你生父。天地君親師,子不言父過方是倫常。你雖然自幼長在殷家,但曲家兄妹三人始終是你的血脈親人,上一代的恩怨,不需要你來背負,明白嗎?」

  殷逐離一本正經地點頭:「師父教導,逐離謹記。再者逐離也從未言過曲大將軍的不是之處,師父您就放心吧。」

  話畢,她心裡卻也暗暗琢磨,自家師父這般態度,若他知道曲流觴的死因,不知會如何盛怒。想來曲家的事,還是瞞著他方好。

  她這廂想著小心思,那邊唐隱卻現了些睏乏之意,他微皺了眉,又飲了一盞茶,方握了殷逐離的手:「其實,師父一直很後悔,這些年沒有照顧好你,什麼事都要你自己扛著。」

  殷逐離站在他身邊,語聲帶笑:「師父怎的又說這話。我既然接手殷家,總有些事是需要自己去抗的。」

  唐隱微點頭,只覺睏意襲來,頭腦中一片混沌。他不由自主地伏在桌案上,殷逐離一怔,許久方想起那茶是助眠用的。

  她嘆了口氣,找了件裘衣替他披上,重又在案前坐下來。然而那些冊子的筆墨都變得複雜無比,她心思紛雜,完全不在這些紙頁上。有頃,她抬頭望向伏案而眠的唐隱。

  那天夜裡書房燭火通明,唐隱一夢沉酣,睡相寧靜安穩。他教導殷逐離十五年,自她八歲那年之後就一直陪著她,極少外出。如今他已將入不惑之年,只是那眉宇之間越發恬淡沉穩。他是個方正君子,平日裡總教育殷逐離要端正行事,正直做人。殷逐離一直想這前半生如果沒有他,自己會是什麼樣子。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食指若工筆,描摹那英挺的眉目,往事歷歷在目。

  小時候她總是調皮,一被殷氏揪住就往唐隱的歸來居跑。有次半夜裡晚歸,殷氏怒行家法,打到一半她落跑,鑽進了唐隱的被窩,蹭的唐隱的白色裡衣上全是斑斑血跡。唐隱找柯停風替她上藥,而後在榻邊守了她一夜。

  第一次學騎馬摔下馬來,差點葬身馬蹄。殷逐離至今仍忘不了當時唐隱的臉色,說是魂飛魄散也不過如此了。

  八歲那年殷逐離殺了她的舅舅殷子川,殷夢鳶抽了她一百鞭,罰跪祠堂三天三夜。那是第一次唐隱沒有護她,他教會她兩個字——擔當。而她學會了忍耐。

  她的童年早已數不清挨了多少鞭笞,跪了多少夜祠堂,到最後連背上的傷痕都模糊變淡,殷逐離只記住了臨溪水榭陳年的月光,和冷月下容光溫醇的唐隱。

  唐隱是她生母殷碧梧的追隨者,傳說二十多年前他在一年間十二次求娶殷碧梧,於是被殷碧梧連拒了十二次。殷逐離比誰都明白他對自己的好來源於另一個女人。她亦比誰都清楚戀師是悖倫背德的事,她一直很清醒,像唐隱一樣清醒地沉淪在一場自己編織的綺夢裡。焚身不悔,甘之如飴。

  這些年她揮霍著他的寵愛,而他總是微笑著摸摸她的頭,任何過錯,即使是八歲那年殷子川的死,殷夢鳶半生耿耿於懷,他都原諒。為此唐家同殷家一直不和,唐家也是個書香世家,走了個殷碧梧又來個殷逐離,他們總認為殷家的女人都是狐狸精轉世。

  殷逐離倒是不同唐家人計較,聽過笑過也就罷了。後來兩家矛盾越演越烈,唐隱也就儘量避免讓殷逐離同他的家人見面。他多住在殷家大宅,抽更多的時間陪伴殷逐離,看著她慢慢長大。

  許是會議黏稠,而燭火太溫柔,殷逐離擱了筆,起身行至唐隱身邊,傾身握了他粗糲寬厚的手,虔誠地親吻他的指尖。她只是一個千里朝拜的信徒,踏破來路,尋找所謂淨土。可是進不去的,因為她自己,只是一件沾滿風塵的俗物。

  那純淨如月的淨土,豈容她玷污?

  她吻過他的指尖,些許痴念,終不過妄念,提之無用。

  長久的靜默之後,突然書房的門一聲輕響,殷逐離警覺地轉頭,只看見一個人影快步離去。她起身,將書房裡的暖爐撥得更旺一些,慢吞吞地行出房門。

  四月晚春,海棠和鬱金香競相開遍。月如銀鉤,她行至書房外的花園,只見一個白色的人影正站在一株梨樹下。極寒之後,梨花也開的晚,如今枝頭猶自花開如雪,層疊熙攘。

  殷逐離緩步行近,語聲淡漠:「翠珠,何故深夜到此?」

  那果是沈庭蛟的貼身侍女翠珠,此時她手持一支梨花,語聲略有得色:「王妃是個冰雪聰明的人,當不會不知道奴婢此行的目的吧?」

  殷逐離神色玩味:「你待如何?」

  翠珠冷哼,殷逐離入府之後雖然從來沒有苛待過她們,但她心中難免憤恨——為什麼有人可以一出生就錦衣玉食、處處高人一等,而自己一出生就必須為奴為婢,處處看人臉色?

  她握了那支梨花緩緩走進殷逐離,語聲嬌俏:「王妃,您同唐先生的事,我可以什麼都不說。您喜歡誰是您自己的事,婢子也不想干涉。」

  殷逐離神色溫柔:「所以呢,你想交換什麼?」

  翠珠擊掌讚歎:「娘娘果然是冰雪聰明,其實婢子所求極為簡單。婢子當初伺候九爺的時候,太妃娘娘說好的,只要王妃一進門,就讓九爺收了婢子為侍妾。」

  殷逐離恍然大悟:「果然很簡單。」

  翠珠黑眼珠滴溜溜地轉:「不過既然今日出了這事,也是婢子的福氣。連張齊氏那樣的女人都能做個側妃,婢子做個側妃,不過分吧?」

  殷逐離低笑,聲音明澈若小河流水:「不過分,半點不過分。」

  那翠珠便趾高氣揚起來:「那麼,明日,婢子靜候王妃佳音了。王妃切莫失信,婢子這嘴可不怎麼緊。如果九爺知道王妃心裡一直唸著唐先生……嘖——」

  她話未落,殷逐離突然凝眸看向她身後,眼中水色宛然:「九爺,您如何起來了?」

  翠珠一驚,頓時回頭。殷逐離快若閃電,右手捂了翠珠的嘴,左手摁住她的肩膀,將那粉頸猛地一擰。翠珠聞得一聲骨骼斷裂的輕響,猶自不知發生何事,只聽見殷逐離的聲音,幽冷如這四月的彎月:「天真!」

  翠珠未做任何掙扎便倒在地上,殷逐離挾了她行過滿園繁花,來到湖邊的假山旁,將她猶帶餘溫的屍首綁在一塊大青石上,連人帶石沉入湖中。

  事畢,殷逐離在湖中淨了手,扯了方絲帛靜靜擦拭,緩緩道:「人往高處走本沒有錯,只是你想做九爺的妾室,便該在九爺身上多下功夫,跑我身上來下功夫算怎麼回事呢?」

  她拭淨手,搖搖頭,若無其事地回了書房。

  次日,福祿王府捉住細作一個,原因是他看到福祿王畫的春日圖,又聽人念了旁邊那首「愛你罵我的聲音兒好,愛你打我的手勢兒嬌」的歪詩,不由得對同伴讚道:「我們家王爺對王妃可真是好啊……」

  話畢,被捉住暴打,眾家僕怒道:「二柱子在福祿王府做了半年工,怎麼可能不知道府裡情況,這詩一看就知道是王妃題的!」

  結果經一番拷打,這廝還真是沈庭遙所派,冒充二柱子混進王府來的。

  ……

  那時候殷逐離正在陪沈小王爺用餐,府中家奴小何來報:「九爺,翠珠也不知去哪兒,整個府上都沒找著她。」

  沈小王爺喝著粥,不以為意:「估計又去哪裡瘋了吧,待她回來看爺不收拾她!」

  殷逐離給他夾了一筷子菜,溫言道:「今日曲大公子的靈柩運回長安了,稍後我同你前去弔唁。」

  沈小王爺微微點頭,神色間頗有些黯然。殷逐離拭淨他唇邊的湯漬,輕聲嘆氣:「九爺,逝者如斯,不必耿耿於懷。」

  曲流觴身死之後,曲天棘彷彿一夕蒼老,曲夫人魏氏臥床不起,病勢時好時壞。殷逐離陪沈小王爺在靈堂前上香弔唁,偌大的太師府竟然分外冷清淒涼。

  沈庭遙居然也到了,一方面自然是弔唁亡者,第二方面卻是探視曲天棘。曲天棘親自迎至門口,他心中明白,如今的局勢又大有不同。曲懷觴同沈小王爺歷來較好,先前他常年在外,對其疏於管教,再加之曲流觴甚的他意,是以一直也就放任曲懷觴。

  然而現在他只剩一子,待他卸甲歸田之時,沈庭遙又如何容得下曲懷觴?且如今殷逐離是他的骨肉已人盡皆知,沈小王爺之勢想必已令他坐立難安,他如何又能放心曲家?

  君臣二人入了內堂,曲天棘神色嚴肅,他心知此事非同小可,沈庭遙本就多疑,自家兄弟尚思謀著斬草除根,何況是對他一個外戚。

  「王上,當年微臣同殷碧梧確實成過親,但那是先帝授意。當時行軍缺糧,先帝不得不借助殷家財力。然則先帝亦知道殷家財力過於雄厚,早晚會成王朝的心腹之患。她今日能助沈征討北昭,難保他日不會另擁新主。故而先帝下旨,一旦啟出寶藏,立即將其斬殺。」當年之事娓娓道來,他並無愧疚之色,自古兵不厭詐,行差踏錯者終將付出代價。「先帝攻入長安之後,微臣想著事情再無變故,誅殺了殷碧梧。但殷碧梧此人生性狡詐,微臣與之成婚時,她曾親手交予微臣兩張藏寶圖,一張標示的地點在隴西一帶,另一張卻在萬年縣。」

  沈庭遙坐在王座上,一直靜聽,這些不光彩的歷史,正史上自然不會記載,皇家也極少提及。往事歷歷在目,曲天棘目光冷硬:「先帝自天水城起兵,自然先就近啟出了隴西的那一處寶藏。當時大家都未曾留意,事後想來方覺蹊蹺,那寶藏數目,恰好足夠先帝攻入長安,也就只有她這樣熟知物價又精於計算的商賈能將之掐算的這般精準。」

  他握緊雙拳,眉頭緊皺:「可是那一日,就在微臣殺死殷碧梧,要帶兵圍剿殷家的時候,先帝突然派人傳報,萬年縣根本就沒有寶藏。那張藏寶圖是假的。」

  沈庭遙也微微點頭:「這殷碧梧想來也是個人物,她早想好退路。」

  曲天棘點頭,提起殷碧梧,他自己也不知心中感受。畢竟同床共枕了數月,不管真假也曾一度恩愛。但有些事已經做了,不管對錯都無法挽回,何必後悔?

  「她令先帝有錢起兵卻無錢治國。先帝建立大滎,而北昭國庫分文也無。他若此時動搖殷家,局勢必然動盪,屆時豪強四起,他卻再無作戰之力。是以他必須依靠殷家平穩物價,就算是這些年,朝廷對殷家也是多有借貸,以供休養生息。」曲天棘似乎又回想起建國之初的滿目瘡痍,許久方道,「先帝想得知另一張藏寶圖的下落,命我等須留活口。然傳令將士來時已晚,倒是餘下她的女兒曲凌霄,也就是如今的殷逐離。」

  沈庭遙想不到先輩還有這樣的糾葛,不禁緊皺了眉頭:「如此說來,沈家同殷家還有世仇。」

  曲天棘自然要說出他的最終目的:「嚴格說來,其實是曲家同殷家有世仇。臣殺死殷碧梧的時候,曲凌霄在場,後殷夢鳶將其帶回殷家撫養,改名殷逐離,後來竟然令她執掌殷家。王上,即使她確實是微臣的骨血,她與微臣亦有殺母之仇,且又在殷家人手上長大,豈會同微臣一條心?微臣受先帝知遇之恩,又蒙王上厚愛,豈可生背主之心?請王上明鑑,萬不可聽信小人讒言。」

  沈庭遙心下略安,如今形勢重又明朗,曲天棘手握重兵,殷逐離富可敵國,若二人聯手,他這個帝位想坐穩談何容易。他自然要先穩住曲天棘:「朕如何會懷疑自己的岳丈?愛卿只管放心。」

  曲天棘心下略安,這是一著險棋,但曲流觴之死確實損了他的心神,他必須要極力博取沈庭遙的信任,保住曲懷觴。

  曲府院外,殷逐離挽著沈小王爺打算離開,曲懷觴匆忙趕來。他很是病了幾日,如今也是剛回曲府,曲天棘倒是沒讓他替兄長守靈。

  見他行來,殷逐離頗有些意外:「你怎麼來了?」

  曲懷觴神色略顯驚慌,悄悄將殷逐離拉到一邊:「爹是不是發現大哥的死因與我有關了?」

  「噓。」殷逐離豎了食指示意他噤聲,低聲責備,「你也太魯莽了,這是豈是可隨便掛在嘴邊上的?」

  曲懷觴站在花下,臉色蒼白:「我這些日子總是夢見大哥,爹已經認出大哥的馬是食了戮草以至於突發癲狂。」

  殷逐離雙手按著他的肩膀,語笑嫣然:「你就放心吧我的兄長,他不是個糊塗的人。曲大公子的死他自然懷疑,不過不要說他懷疑,就算他知道曲流觴是的蹊蹺,他也絕不會去查!絕對不會!」

  曲懷觴手心裡全是冷汗:「你不知道爹的為人,他若發現,我……」

  殷逐離止住他的話:「你傻啊,他現在就剩你一個兒子了,知道嗎?如果他真去查,自然能查出來,但是他能怎麼樣啊?殺了你給曲流觴償命?」她輕笑,「不可能。他同樣只有裝作不知道,一輩子埋在心裡。所以他根本不會去查,不管曲流觴是怎麼死的,反正人死不能復生了,他得保住活下來的。」

  曲懷觴將信將疑,殷逐離拍拍他的肩:「晚上不要隨便出府,沈庭遙現在視你如眼中釘,你很危險。」

  曲懷觴還是有些恍惚:「逐離,我還是覺得害怕。那天大哥的血流了滿地,他……從小到大他對我雖不十分親近,卻也從來不曾薄待,我……」

  殷逐離拍拍他的肩,淡笑著勸慰:「無毒不丈夫嘛兄長,你看看曲將軍如今的赫赫聲名,也不知是踩著多少人的屍骨爬上來的。你記住,大公子的死只是一場意外,是意外,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要怪就怪那馬不該亂吃草!」

  「沒關係?」曲懷觴低聲問。

  殷逐離回答肯定:「對,沒關係,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神色稍定:「那下一步怎麼辦?」

  殷逐離沉吟:「這幾月我經常帶著九爺前往各地查看鋪面盈餘,宮裡已經不再防備,隨時可以離開長安。你這邊能調撥多少人?」

  靈堂外無旁人,殷逐離扯著一片綠葉,語調平緩。

  曲懷觴皺眉:「爹爹的人我調不動。」

  殷逐離自懷裡摸出一張通兌錢莊的存根遞給他:「買一批軍械,悄悄運往天水。曲將軍必須起兵。」

  曲懷觴大驚:「大滎不允許私購軍械,爹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殷逐離笑:「兄長,開弓哪有回頭箭呢?你要知道,如今我們才是一條船上的人,殷家如今是大滎首富,你是曲家獨子,待將軍百年之後,沈庭遙會容得下你我?將軍與我們不同,若不這般,他斷然不會起兵。不過放心吧,他只能站在你這邊的。」

  曲天棘和沈庭遙出得院子,恰見殷逐離和曲懷觴在一起。曲天棘面色不悅:「懷觴,還不去看望你母親,同閒雜人磨蹭什麼?」

  曲懷觴匆忙離去,殷逐離也不以為意,回身攬了沈小王爺,行出曲府。沈小王爺輕聲問:「你和懷觴說什麼呢?」

  殷逐離親吻她的臉頰:「他好歹總算是我兄長,我安慰他兩句也應該。」

  沈庭蛟點點頭,殷逐離扶他上了馬車,突然問,「九爺,你覺得你皇兄如何?」

  沈庭蛟微蹙眉頭,自上次宮宴一行之後,他就不常提起沈庭遙:「他……不如和。」

  殷逐離攬了他在懷裡,見他情緒不好,又倒了熱茶給他:「九爺,五爺、六爺的下場你也看到了。若我們再不自救,要不了多久,就輪到我們了。」

  馬車開始行回王府,殷逐離點到即止,擁著他閉目養神。

  局勢慢慢變得微妙,宮中沈庭遙亦覺得這風平浪靜之下,其實已然暗流四起。朝中,他開始提拔國舅傅朝英,試圖削弱曲天棘。不說他,但是殷夢鳶亦察覺殷逐離同曲懷觴來往密切。她破天荒地派人來召殷逐離。

  殷逐離行至殷家大宅,殷氏難得沒有在佛堂唸經。她坐在丹楓明月閣的紅木太師椅上,右手握著純金的龍頭杖,神色嚴肅:「殷逐離,從小到大,我將你視如己出,但你始終不是我的骨肉,當年我姐姐死的不明不白……」

  殷逐離不待她繼續說下去,仍淺聲道:「姆媽放心,逐離日夜牢記,不敢相忘。」

  殷氏頓了頓枴杖,眼中已湧出淚來,情緒漸漸激動:「就算我們殷家乃商賈之家,此生再不能向他尋仇,但是殷逐離,我絕不許你認他。你要知道他是你的殺母仇人,這些年你所受過的苦痛孤獨,都是因為他!」

  殷逐離上前替她捶腿,神色平淡:「姆媽多慮了,逐離的祖宗在殷家祠堂。」

  殷夢鳶疲憊地揮了揮手:「出去吧,我不想看見你。」

  殷逐離躬身出去,她同殷夢鳶表面情同母子,私下裡卻關係冷淡,一則因為她是曲天棘的女兒,二是因為八歲那年,他殺了自己的舅舅,殷夢鳶和殷碧梧唯一的弟弟殷子川。

  那時候年紀小,做了壞事也不知道隱藏,被鞭一百,帶著重傷跪了三天三夜銀價祠堂,卻奇蹟般沒有死。無父無母的人,若想活下來,至少總得比旁人扛得住些。只是噩夢的滋味非常不好,那以後唐隱不再遠遊。

  臨溪水榭。

  唐隱盤腿坐在桃樹下垂釣,旁邊油桐花開遍,春草上落花層疊如覆雪。夕陽晚照,紅霞談過桃樹的碧葉青果,萃染了半身青衣。殷逐離拎了兩罈酒莊送給她的千年醉過來,唐隱也好喝兩口,兩人在湖畔對飲。那酒入口香醇,殷逐離難免貪杯,唐隱恐她醉酒,將她那壇也倒了大半過來:「聽說最近,你同曲家走得極近。」

  殷逐離從他手上接過釣竿:「師父都說是聽說了,道聽途說之言,如何能信?」

  唐隱笑著看她胡亂裝著魚餌,她好動,從小到大也沒正經釣到過一條魚。

  「逐離,不管你姆媽怎麼說,你終究也是姓曲的,若要認祖歸宗……也是人之常情。」

  殷逐離呷了一口酒,將那釣竿棄於一旁,徑直已在他肩頭:「師父,他們說當年你很愛我的母親,是不是真的?」

  唐隱脊背微微緊繃,良久復低笑:「大人的事,小孩子別問。」殷逐離雙手摟住他的脖子,他以手撥開,「別,你如今已是福祿王妃,便該注意言行,這般舉動落入旁人眼中,終歸不好。」

  殷逐離於是坐直:「可是你怎麼一點都不恨曲天棘呢?」

  唐隱闔眼靠在桃樹上,夕陽將沉,餘暉如血,灑落水面一片粼粼金紅。他的側臉逆著光,線條剛毅俊朗,青衫上桐花攢如積雪:「因為仇恨諸事,自有男人去擔當,與你無關。」

  許是殷逐離舊事重提,他不覺間將整罈酒都飲盡。那千年醉後勁極大,他有些不勝酒力。殷逐離自然也察覺,忙攔了他:「今日不飲了,如果師父喜歡這酒,我讓酒莊送些到師父房裡。」

  唐隱亦覺燥熱,將衣領挑開了些許,輕聲應:「嗯。」

  殷逐離收了酒罈,見他仍倚樹而眠,頗不放心,又將他扶起來:「回房去睡。」她不顧唐隱反對,徑直將他扶回歸來居。他的起居甚為簡單,臥房佈置也樸素大方。殷逐離將他扶到床上,見他醉的確實不輕——千年醉飲用時大多須兌一半花露,他足飲了大半壇,不醉才奇怪。殷逐離扯了被子替他蓋好,見他唇色乾涸,不免又倒了熱茶餵他。

  唐隱閉目飲茶,殷逐離卻生了壞心腸,她見四下無人,唐隱又醉的神志不清,不由得緩緩傾身靠近他,當溫潤的唇瓣相接,多年想死頃刻噴薄而出。他傾身壓在唐隱身上。他的氣息帶著酒香,醇厚甘冽,殷逐離覺得自己也醉了,不然何來這般狗膽?

  唐隱二十餘年來未近女色,胸中又燥熱難解,如何受得住這樣的撩撥,他翻身壓住殷逐離,唇齒深深交纏,強勢而霸道,殷逐離不喜歡這個姿勢,這讓她想到當年殷子川溫熱黏稠的血。但此時心頭竟然升起一陣奇異的騷動,似螞蟻爬過一般,有些癢,卻又搆不著、搔不上。那感覺比用藥更奇妙,她抬腿輕輕摩挲他的腰際,視線中只餘一團光暈。

  唐隱粗糲的指腹在她身上遊走,隔著衣物仍然可感其火熱,身下某處更是明確宣示他的需要。殷逐離終究神智未失,她如今是沈庭蛟明媒正娶的妻子,唐隱又一向守舊,如果二人真的……他必難堪至極,指不定做出什麼過激的事來。

  她貪念這片刻溫存,卻不得不權衡利弊。她吻過唐隱鬍渣零星的下巴,素手向下擊中唐隱的睡穴。睡吧師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什麼事都沒有。

  殷逐離回到福祿王府,天色已經很晚了。沈小王爺渾身只穿了一件寬鬆的白袍,懶懶地趴在榻上,小何正賣力地替他推拿。見殷逐離進房,他翻了個身,露出一截光潔如瓷的小腿:「殷逐離,你又喝酒啦?」

  殷逐離屏退了小何,寬衣滅燭,自上了床榻。沈庭蛟嗅見她一身酒氣,有些不喜。但他必須順著她,這個女人其實很難伺候,自成親到現在,他如何不是一直順著?殷逐離抱他在懷裡,那白袍下面他竟然什麼也沒穿。她壓著他用力親吻,彷彿想將他揉進血肉裡。

  沈庭蛟吃痛,微蹙了眉。他能感覺今晚的殷逐離格外熱情,她的身體一直非常亢奮,並且這種情緒很快就感染了他。他同殷逐離在一起一直蓄意討好,少有這般全情投入的時候。但那感覺確實太過美妙,他呻吟出聲,長驅直入,破開了屏障,在金寨曲徑中艱難前行,彷彿被那滾燙的溫度所灼,他額際的汗沾濕了墨一般濃黑的長髮。他迫切地想要更深入一些,雙手幾次想要把住她的腰,卻終究只緊緊攥了錦被一角。

  次日清晨,沈小王爺因一夜「勞頓」,仍趴在殷逐離懷裡睡覺,唐隱卻自夢中驚醒,他這些年清心寡慾,便是殷碧梧也極少夢到。可昨夜夢中,那起伏的肩胛、汗濕的衣裳,夢中人低淺銷魂的吟哦,他在最後看清了身下人的臉,那竟然是一個他絕對不能存半點邪念的人。

  滿腹春意都驚作了冷汗,他翻身坐起,驚怖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