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山風滿樓

  沈庭蛟是個聰穎之人,他對這晚殷逐離的異常一直存疑,曾命小何私下裡打探過,知道殷逐離當天是同唐先生一併飲的酒。唐隱?她會這般亢奮嗎?他心下狐疑不定。原來這個人的心思,也不在他身上,他冷笑,大家都在作戲。

  數日之後,曲懷觴大批購買私械運往天水的事被密探傳到了沈庭遙耳朵裡,他為人本就多疑,知道曲懷觴同沈庭蛟交好,殷逐離更是曲天棘的親生女兒。雖說兩家不和,但終歸是自家骨肉,這親密關係,又豈是旁人能比的?

  他將國舅傅朝英褒獎了一番,道他長年守護國土,功不可沒,令其領兵部尚書,又下旨為長公主沈怡荷與傅朝英之子傅雲疆賜婚。對軍中曲天棘的舊部,大多實行明升暗降之策。

  朝中諸臣個個心頭雪亮,哪裡還嗅不出這其中味道。一時之間,曲消傅長的謠言在街頭巷尾瀰漫開來。

  而府中,沈小王爺在派人四處尋找自己的貼身丫頭翠珠。何簡面色凝重:「房內她的東西一概未動,不像出走,只怕是遭了意外。」

  殷逐離陪著沈小王爺在翠珠的房裡轉了一圈,其實這事她根本不懼。就算何簡知道又如何?他總不能為了一個翠珠和自己翻臉吧?她根本就有恃無恐。

  她只是不想讓唐隱知道,若是他知曉,少不得又要生氣。

  福祿王府後園,春光甚好。

  殷逐離本是一人對弈,何簡一身文士長衫緩步尋來,倒也補了個角。

  「看來王上是想轉移兵權給國舅傅朝英,大當家莫非是想策反曲天棘?」何簡考慮的畢竟比九王爺複雜一些,「王妃,這一招行得險。曲天棘對先皇,可謂是赤膽忠心,倘若他食古不化,死守著忠臣良將的名節……只怕九爺危矣。」

  殷逐離品著茶,靜觀棋局,許久才落子:「他不會,因為他只剩下曲懷觴這一點血脈了。他是忠於先皇,但你別忘了,沈庭遙畢竟不是先皇。沈庭遙不信任曲懷觴,他若不依附九爺,數年之後,曲家香火斷絕。那時候……他又如何對得起曲家列祖列宗呢?」

  何簡抬頭望她,很快又將目光移開,強笑道:「可是曲大將軍到現在也沒個反應,何某擔心……」

  殷逐離輕抿了一口茶水,語聲帶笑:「先生不經商,商人談大宗交易的時候絕不先問價,因為問價就露了頹勢。你得等,等到對方沉不住氣,主動談價的時候,就算是佔了上風。」

  何簡也附和著笑,心裡卻有幾分驚悚——這個女人行事沉穩周密,步步精打細算,即便是算計自己的生父也毫不手軟,日後只怕……

  見他暗自出神,殷逐離落子時尾指輕拈,偷了他一顆棋:「先生肯定在想,這個女人當真是心狠手辣,日後定要防著些才好。然否?」

  何簡大驚,此際九爺大事未成,正式需要借助她的時候,萬不能得罪於她:「王妃何出此言?王妃與我們九爺夫妻同心,何某又怎敢有這等想法……何某隻是覺得……」

  殷逐離又藉著落子的機會偷了他一顆棋,笑意徐徐綻放,暗淡天光:「先生只是覺得像逐離這樣的人生為女兒身實在是可惜,若為男兒,必非池中之物。該你了先生。」

  何簡落子已無章法:「大當家實在是聰慧過人,何某歎服。」

  殷逐離仍是含笑,又偷了他一顆棋子:「先生又矯情了,你定是在想這女人如何得了一點道理便咄咄逼人。」

  何簡已滿頭大汗:「王妃不可再戲耍何某了。」

  殷逐離沒有再說話——那盤棋何簡已經輸了。

  最近軍中將領調動頻繁,曲府也不安生。

  「將軍,您還要猶豫到什麼時候?」曲天棘的書房,十幾條漢子並排而立,沒有點燈,黑暗中聲音雖低卻透露出不能壓抑的憤怒。

  「我們的人都是腥風血雨過來的,大夥為家為國拚命一生原也不算什麼,可是將軍,死在敵人的長矛之下我們無話可說,死在自己國主的屠刀之下,你讓這些兄弟情何以堪啊!」

  曲天棘一向果斷,如今卻猶豫不決:「我不是沒有想過,可是一旦起兵,我們將不再是王師,而是反賊。就算擁立了新主,在史官筆下也是亂臣賊子!」

  「將軍,」左側的曲祿也是曲天棘的心腹,此刻亦沉聲道,「名節固然重要,但是大家都是人,都有妻兒老小。我們為大滎流汗流血拼盡了半生,到頭來就連自己一家老幼都護不得嗎?」

  曲天棘的聲音裡透出一絲疲憊:「先下去吧,我再想想。」

  「將軍,機不可失啊!時日一久,永無翻身之日啊!」

  「下去!」

  大批將領潛入帝都,與太師曲天棘密謀。王上沈庭遙得知後更是大為震怒。但曲天棘在軍中聲威甚隆,他也不敢操之過急,只得徐徐圖之。

  曲天棘也沉得住氣,他心中明白,目前看來似乎只有投靠沈小王爺一途。但投靠沈小王爺,說白了就是投靠殷逐離。殷逐離這個人城府極深,二人雖有父女之實,卻無父女之情。關鍵時候,這個女兒他指望不上。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他不願走這一步。只是如今看來,沈庭遙已對他失了信任,沈庭遙這個人素來極有主見,宮中曲凌玨說不上話。以曲懷觴的性子,待自己身死,曲家焉有立足之地呢?那一夜,他在書房枯坐了一宿。

  這幾日最為憂心的便是何簡了,他多次建議主動聯絡曲天棘,曲天棘是沙場老將,軍人的骨頭總是特別硬,很可能拉不下這層臉面。但殷逐離仍是整日裡打理著殷家的生意,偶爾帶沈小王爺聽曲踏青,吃得飽睡的香,並不將這事放在心上。

  偶爾何簡問急了她就笑:「我有什麼可急的呢先生,若是曲大將軍決心愚忠到底,最終我也可以安安分分地做這個福祿王妃。好吧,如果哪天九爺不在了,我下點功夫,要入宮為妃也不難。曲家倒了,曲凌鈺肯定待卜安文,我費點心,弄個皇后噹噹也不是多遙不可及的事。我有什麼事操心的真是……」

  氣得何簡打跌。

  黑雲壓城,長安城情勢越來越緊張。

  二更時分,雲天衣派人來請殷逐離,說是天衣坊有主雇想見她。殷逐離進到天衣坊後院,便見著曲天棘大將軍。他坐在圓桌旁,右手托著茶盞,姿態優雅,雖然等候了許久,卻不見絲毫浮躁之狀。

  見殷逐離行來他甚至沒有起身,反倒以主人之態相迎:「坐。」

  殷逐離含笑,也未同他計較,自在桌邊坐下,雲天衣親自奉茶,並未讓外人得知。

  「殷逐離,」曲天棘沉默了許久方才開口,「我可以扶九爺登基,但是有個條件。」

  殷逐離並不著急:「你我難得同席,先不談他事。天衣,讓人準備一桌酒菜送來,不可怠慢了將軍。」

  雲天衣同她可沒那麼拘謹,應聲之後便退了下去。曲天棘抬眸看她,時日太久了,他已經忘記了殷碧梧的模樣,記憶中只留下她談笑自若的神采。他上過一次當,眼錢殷逐離這般淡然的模樣,總令他心生戒備。

  他的話仍是不留情面:「我與你本無事可談,我可以助福祿王登基,但是我需要一道免死金牌,可以確保我曲氏一門世代平安。」

  殷逐離捧了茶盞,沉吟了片刻,仍是微笑:「將軍此言荒謬了,殷某出身商賈,又是個婦道人家,如何能給將軍這樣重若泰山的允諾?」

  曲天棘心知她還在等時機,不免暗嘆商者狡詐:「殷大當家,你究竟想要如何?不要忘記,唇亡齒寒。」

  雲天衣動作極是迅速,不消片刻已經端了酒菜上來。他知道今日形勢緊張,連上菜也是親力親為。

  殷逐離夾了一塊鱈魚肉片到曲天棘碟子裡,頗為歉意的模樣:「不知道你喜歡什麼,不過你長年行軍打仗,對飲食怕也不會太講究,勉強用些吧。」

  曲天棘逼視她,片刻方問:「你就是想策反我,以報當年殺母之仇,對嗎?」

  殷逐離笑意淺淡:「若將軍執意愚忠到底,沒有人可以策反您。至於弒母之仇嘛,這麼多年了,談不上復仇。殷某事商人,商人為利而為,皇后的威風可比福祿王妃畢竟大上許多,不是嗎?」

  她如此真誠,曲天棘反不知當如何質問。

  二人一直盤桓到三更天,殷逐離什麼也沒應下,曲天棘如同白來一趟。他心中清楚,這傢伙實在削弱他的實力,也是在等一個時機。沈庭遙將他逼得越狠,他手下的將士就會越憤怒,這股怒氣如同士氣,徹底將沈庭遙列為他們的敵人。

  而他,也只有在走投無路、自顧不暇時,才會毫無保留地扶持沈庭蛟,而不是篡位自立。她養一頭狼,一定要把這頭狼餓到半死不活,剛好能夠為自己辦事的時候再餵牠一點吃食,免得反噬了自己。

  商人,本就是精於計算的東西。

  兩日後,沈庭遙下詔,令沈小王爺前往洛陽巡視民生。殷逐離和何簡都知道他對沈小王爺亦生了殺心,也都萬分凝重。

  次日夜,曲天棘第二次同殷逐離密談,這次倒是沒了任何要求——他的部將幾乎都被削去了權職,領了份閒差,甚至有些平日裡不知收斂的被翻出了舊賬,彈劾、下獄者大有人在。曲天棘自身或許不懼,但他曲家就剩下這一點血脈,他必須為曲懷觴日後打算。

  殷逐離雖然不可靠,但總得先解了眼前燃眉之急。

  軍人講情義,主帥雖然調職,舊情仍在。他若得糧草支持再登高一呼,顛覆王權並非妄想。可殷逐離仍在拖延。她對著棋盤發呆,如今沈庭遙還保留著兩份顏面,但戰事一起,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捉拿殷氏全族,斷絕反軍糧餉供濟。

  而殷氏一族數千人,就算護得再周全,要想不損一人,談何容易。更何況此事一旦失敗,後果不堪設想。她不得不深思熟慮,步步為營。

  廣陵止息,羊皮地圖鋪展在玉案上,丘陵平原盡收眼底。殷逐離以手指天水郡:「這裡有先祖曾埋下的一處寶藏,」她望向曲天棘,笑意頓起,「正式當年家母換掉的那張地圖所載的位置。十五年,物是人非,唯將軍仍然風華正茂,實在是令人感慨萬千。」

  曲天棘面色微沉,對她的調侃全不理會:「天水郡隸屬隴西,隴西一帶有我部駐軍十五萬之眾,其中金城縣城防更是固若金湯,倘若據隴西起兵,虎視長安,則大滎天下,指日可定。」

  他語態鎮定,波瀾不驚,心中卻有些驚疑——這處寶藏所在的位置,竟然如同算準了大滎會有今日一般。

  殷逐離也在仔細看那地圖,周圍數十名將領都是征戰沙場的老將,並不將她看在眼裡,但苦於糧草都需要殷家提供,不願得罪而已。

  殷逐離沉吟了許久,手緩緩按在玉案上:「一切完備,但總感覺略欠聲勢。」她轉目看向曲天棘,「若是將軍再擬一道先帝遺詔,就稱沈庭遙弒父逼宮,名位不正,誅殺手足,倫德敗壞。此謠言一出,不論真假,可令民心向背,也算是師出有名。」

  提到先皇,曲天棘面色略沉,半晌仍是輕聲嘆道:「罷了。」他食指微曲,輕叩了叩桌上的羊皮地圖,又似不經意地道:「只是若戰事一起,王上必定要制住殷氏一族,你倒是可以隨我同行,這些族人怎麼辦?」

  殷逐離含笑:「成大事,豈可無犧牲呢?」

  這話倒是頗令曲天棘意外,他眼角略瞥過殷逐離,不再說話。

  待曲天棘一行人出了廣陵止息,郝劍便止不住擔憂:「大當家,曲將軍這句話倒是說得不錯,倘若殷家倒戈,沈庭遙如何肯放過殷氏族人呢?」

  殷逐離抬眸看他,半晌方笑道:「郝大總管,殷家並非倒戈,只是殷逐離心生反意而已。若是在以往,沈庭遙定會屠戮殷氏全族,但現今他的敵人已經太多,他顧不過來。我若一走,殷家還有姆媽,姆媽與曲天棘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何肯助他?何況到時她恐怕已連我一併恨上了,自然是要鼎力相助於沈庭遙的,沈庭遙同她示好還來不及,又如何會倉促之間誅殺殷家?」

  郝劍恍然大悟,隨機又失聲道:「大當家同老夫人爭執不和,就是為了給王上一個分裂殷家的機會?」

  殷逐離輕叩玉案,郝劍發現她身上真的留著曲天棘的血,二人不經意間的神色姿態,驚人地相似。

  此時殷逐離卻現了些為難之色:「如今真正令我為難的,就是如何說服師父。他性情剛直,寧折不彎。要同曲天棘合作,寄人籬下以保性命,哪怕只是暫時的,也沒有可能。這一次,只怕不僅要同姆媽決裂,同他也……」

  她以手支額,現了些許疲憊之色。

  洛陽一行之前,按例要先入宮見駕,看看王上還有沒有旁的囑託。殷逐離挽著沈小王爺入了宮,馬車在皇城外停下來,二人入內,自又是一番繁禮。及至午時,沈庭遙設家宴,一行人在玉蘭苑用膳。區凌鈺性子直率,同殷逐離自是無多餘的話。一桌人各懷心思,待席罷,沈庭遙借春荒向殷家借糧為由將殷逐離召至御書房議事。

  殷逐離自是不能駁他,起身離開。沈庭蛟原是去椒淑宮陪著何太妃的,但他早早地出了椒淑宮,在外面四處溜躂。他雖然是閒王,畢竟也是王爺,宮中也無人攔他。

  沈庭遙召殷逐離自然不是去御書房,五六月份正是繁花爭豔的季節,牡丹、天竺葵、四季海棠爭奇鬥豔,二人沿著白石小徑行至蓬萊池邊。

  沈庭遙解了池邊榕樹下停泊的一葉扁舟:「陪朕泛舟嗎?」雖是邀請,更等同於皇命。殷逐離負手望了他一陣方笑道:「王上有旨,草民自是不敢不遵。不過王上與草民泛舟湖上,不帶九爺……似乎於理不合吧?」

  彼時蓮葉微舒,暖暖的風貼著水面而來,挾裹著淡淡花香。沈庭遙回望她,面上淡去了笑意,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好不容易得在一起,能不提這些掃興的事嗎?」

  殷逐離終不再言,舉步登舟。他神色方才緩和下來,自劃了漿,往蓮葉深處行去:「這一身禮服礙眼的很,以後能不穿便不穿吧。」

  他語氣陰沉,殷逐離自然覺出,是以並不激怒他:「草民遵旨。」

  見她神色疏淡,沈庭遙微微嘆氣:「逐離,最近長安的形勢你是知道的,待曲家實力稍減,朕的皇后……隨時可易主。你自己心中有數便好。」

  殷逐離抬眼望著舟下浩瀚煙波,入目間碧梗千行、荷葉如潮。

  「草民一介商賈,朝堂政事,不敢妄議。」

  見舟行漸遠,徹底沒入荷中,附近再無他人耳目,沈庭遙停了搖槳的手,緩緩靠近她:「逐離,朕也是身不由己。你殷家祖訓,女子不為妾,朕即使有心,也是……」他抬手,指腹劃過她的臉頰,「但是很快了。」

  殷逐離抬眼看他,竟隱隱覺得他有幾分可憐,神色卻依然淡漠:「王上邀草民前來,就是為了念叨這些?」

  「不,」沈庭遙繼續行舟,「前方有一處安靜的所在,你定然也會喜歡。」

  蓬萊池中又有島,名作蓬萊仙島。殷逐離隨沈庭遙泛舟而至,抬眼一望,只見島上翠竹環繞,花團錦簇,更有杜鵑花臨水怒放,碩大豔麗的紅花醉臥於綠葉之中,掩映著渺渺碧波,炙熱癲狂。

  踏足其間,如同徜徉花海。

  殷逐離微怔之後,仍是淡然:「想不到這紛擾宮闈,還有這般景緻。」

  沈庭遙自繫了舟,伸手攬在她腰間:「這島朕從未帶嬪妃來過。」見殷逐離斜睨他搭在自己腰間的手,他有些尷尬地收了回去,隔著衣袖握了她的手臂,「陪朕上去走走。」

  殷逐離知他為人,略皺了眉仍是與他上得島來。二人一路行至島中心,見其上一間木屋,造型精巧,簷前幾串骨制的風鈴隨風低語,如同深山溪畔的一處桃花源,忘卻了塵寰。總不好叫他失望,殷逐離面上帶了絲笑意:「此處倒是可媲美廣陵止息了。」

  沈庭遙握了她的手,與她步入小屋,裡間陳設也極簡單,屋中設一矮幾,左邊設琴案,上置一方文武七絃琴,牆上掛手工編織的掛毯,旁邊還放了一張美人榻以供小憩。此刻二人入內,孤男寡女,這榻便顯出幾分曖昧的意味。

  沈殷逐離隨他在矮幾邊坐下來,見桌上有茶具,也便擺開來,拿了旁邊火石準備烹茶。沈庭遙靜靜注視她,半晌方道:「一直見你腰間繫笛,卻從未聽你吹過,今日能為朕破例嗎?」

  殷逐離輕抿嘴角,勉強算是一笑:「恐怕是要令陛下失望了,逐離並不會吹笛。之所以一直系笛,不過是因為此物乃家師所贈,不敢稍離。」

  沈庭遙也不勉強:「那麼朕為逐離撫琴。」

  殷逐離自是不能推辭,他在琴案旁坐下,開始撫琴。

  蓬萊池邊,百花搖曳,草木蔽影,一人作了後宮嬪妃的打扮,正匿於一株月季花畔撥枝而窺。待池中舟行不見,她回過身來,驚覺自己身後不知何時竟然站了一個人,此刻正似笑非笑低打量她。

  「莊妃娘娘,」來人輕啟檀唇,聲若珠玉,「方才在看什麼呢?」

  莊妃這才省過神來,面上驚慌之意漸退:「原來是九王爺,本宮失禮了。」她對這位柔弱的九王爺倒是不怎麼放在眼裡。此刻見到來人是他,心中反倒是鬆了口氣。

  那時節秋海棠開得極盛,玫瑰與月季鬥豔,沈庭蛟於一片紅花綠葉中垂手而立,肌膚瑩白通透,眉目淡若煙雨,唇卻飽滿豐盈,紫色的朝服穿在身上,尊貴中透出幾分單薄。那眸色裡似含萬種風情,眼角微微一瞥,便令人心曳魂搖。

  莊妃年紀亦不大,當下便有些失神。她原本急著想將此事告訴曲凌鈺,想不到王上同福祿王妃之間竟然這般不清不楚。曲凌鈺性子單純,又長著其父的勢力,專寵於後宮。若是知曉此事,怕足以鬧個天翻地覆。倘若帝后不和,倒是其他人的機會……

  但此時她卻有些不捨得走了,只定定地望著一片花海之中的沈庭蛟。這般品貌,如同九闕謫仙,卻又帶了說不出的陰柔,淒絕豔絕,令人心生毀滅的慾望。

  沈庭蛟眼簾微抬,迎上她的目光,開口時音色仍清冷不染半分塵俗:「莊妃娘娘為何如此看著本王呢?」

  他緩緩近前,豔色勾魂攝魄。莊妃只覺得他每走近一步,自己心跳就加快幾分,而那沈小王爺猶自不覺,傾身靠近了她方柔聲喚:「莊妃娘娘?」

  莊妃驚懼之下就欲後退,冷不防他伸出手來,那手軟柔,五指修長,指尖略帶了淺紅,骨肉均勻,不見一絲瑕疵。她察覺此時這沈小王爺有異,但心中被這一抹柔豔所迷,任他伸手摘了自己髮間的金釵,長髮如水般傾散在肩頭。

  她臉頰紅暈漸重,正欲開口,眼錢一抹金色的流光,她不可置信地抬頭,見那沈小王爺仍是嘴角帶笑,眼中溫柔欲滴:「莊妃娘娘,本王與王妃感情不穩。凌鈺又是個直率的性子,今日之事如若傳揚,必鬧得盡人皆知。」他的聲音帶著化不開的濃情蜜意,字字溫柔繾綣,「本王是個閒王,既得罪不起皇兄,又惹不得王妃,如此……您又何必令本王為難呢?」

  莊妃張了張口,喉頭卻只有咯咯之聲,獻血自喉頭噴湧而出,浸透五指,滴落花間,豔若海棠。她倒在地上,一手捂著喉嚨,一手顫抖著向他伸過來。他似乎見不得那般血腥,微蹙了眉,緩緩後退一步避開,莊妃在花間垂死掙扎,半晌終於再不見動靜。

  沈小王爺身上依舊纖塵不染,倚立花海時如同花中精魅。他在花間站了片刻,見她確實已氣絕,方棄了手中金釵,自出了花叢,覓舟行往蓬萊池。

  沈庭遙音律造詣自是非同一般,而若論宮、商、角、徽、羽。殷逐離也是個行家。但她這個人從小到大應對各種主雇,習慣了逢場作戲。即使是最痛恨的事,也早已不可能現半分不耐之色。戲作久了,真正能夠打動她的東西便很少。

  是以不論面前的琴聲是空靈幽絕,還是魔音穿腦,她都能作為一個最優秀的聆聽者。你瞧著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表情都是認真細緻,實際上她的心思或許根本就不在此處了。

  待一曲終了,她的茶也涼的差不多了。她捧著杯行至沈庭遙跟前,沈庭遙接過茶盞擱在案上,倒是握住了她的手。

  粗糲的掌心摩挲著殷逐離的手背,沈庭遙目中隱現赤色,緩緩將她拉至身前,以唇輕吻她的五指:「殷逐離……朕對你也算是費盡心機,你萬不可負朕。」

  殷逐離心思幾轉,此一弈勝負難辨,她不能得罪沈庭遙。總得讓他對自己存三分念想,為日後留個後路方好。但如今看來,要吊住他的胃口,這一次還真不能拒他。

  她有輕微的潔癖,又因著少時不太美好的記憶,對男女情事極為單薄。平日裡沈小王爺天真純潔,她尚需藥物助興,何況是對這位後宮三千的王上。她幾番猶豫,沈庭遙已經順著衣襟撫上了她的腿,喘息聲更重了些:「不就是正宮之位嗎,你等著,不出一年,朕便以帝后之禮迎你。」

  殷逐離沉吟不語,即使是商人也不是什麼都可以出賣的。如果唐隱知道這事,不被氣死才怪。可是如果今日拒他,一旦沈小王爺失敗,殷家將無路可退。

  見她毫無反應,沈庭遙伸手去解她的衣帶,正值此時,黃公公的聲音響起:「九王爺,王上同王妃在島上談事,你不可硬闖!」

  沈小王爺明顯不買賬,還未系舟就高聲嚷:「皇兄!皇兄!你看這狗奴才竟然打我!」

  那黃公公很是委屈:「我的九王爺,小的怎麼敢打你。只是王上真的同王妃在島上談事,你且待奴才入內通傳一聲成嗎!」

  沈庭遙喉頭動了幾動,見外面實在鬧得狠了,方萬分不甘地起身整裝。殷逐離亦將衣帶系好,胃裡仍一陣一陣地痙攣。

  沈庭遙待情緒平復了一些方道:「你在外面吵什麼,進來吧!」

  沈庭蛟這才匆忙進來,手裡提了只灰不溜丟的鳥兒:「皇兄!方才臣弟在外面捕了隻鳥兒,特地取來獻給皇兄,皇兄看這花色,看這尖尖的小嘴兒……」

  沈庭遙哪有心思看什麼鳥嘴兒,冷著臉狠狠瞪了他一眼方沉聲道:「時辰不早了,朕今日也累了,就這樣吧。」

  話落,有宮人將舟靠過來。殷逐離攬著沈小王爺,登舟離開。

  待行至宮道,四下無人了,殷逐離方低笑:「那蓬萊島景色倒是不錯。」見沈小王爺自走自路,她停下來等他片刻,彷彿方才並未發生任何事,她身姿依舊挺拔俊朗,淺笑著同他說些閒話,「這尖尾雨燕一向飛得最快,九爺是如何抓著的?」

  沈庭蛟突然扔了手中鳥籠,那鳥兒受驚,在籠子裡一直撲騰。

  殷逐離只得上前去撿,語帶輕嘆:「九爺又在生誰的氣呢?」

  沈庭蛟垂手而立,指甲刺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