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悠悠我思

  出宮之後,王府諸人開始整理沈小王爺這次南巡的行裝。

  沈庭蛟在臥房裡,丫頭們收拾行裝,他幫不上忙。倒是巧雲在他的枕頭下發現一個羊脂白玉瓶,嬌聲問:「九爺,這個是什麼?要帶上嗎?」

  沈庭蛟望過去,想起殷逐離說那是避子丸,他頓時紅了臉,正要伸手接過去,小玉瓶卻被另一隻手拿了去。他轉頭便看見何簡,何簡打開那玉塞,在鼻端輕嗅片刻,頓時也紅了臉,責備沈小王爺:「九爺往日荒唐也就罷了,成親了怎麼竟還留著這些物什?」

  沈小王爺一頭霧水:「先生,這是……是逐離的。」

  他這話一出口,何簡卻是面色微凝:「王妃?她有告訴九爺這是什麼嗎?」

  沈小王爺紅了臉,許久才支吾著道:「她說是避子用的。」

  何簡搖頭,他學易理之術,也通醫道,這藥的氣味、顏色,定是閨中助興之藥無疑。只是殷逐離用這藥是何緣故?

  他心中疑雲驟起——莫非殷逐離的心思並不在九爺身上?

  他將藥瓶給巧雲,命她直接去問殷逐離,並不得提起他曾看過藥瓶的事。

  巧雲領命自去,何簡跟沈小王爺說起此事,沈庭蛟皺眉:「先生是說,逐離她對我……從來就沒有一絲情意?」

  何簡拍拍他的肩,語聲沉重:「九爺,那殷逐離富甲天下,什麼人間絕色她沒見過?她若對你真有半分情意,床笫之歡,焉需以藥助性?」

  沈庭蛟埋頭不語,其實他早應該知道的。何簡第一次這樣嚴肅地對他說話:「九爺,宮中你兩小無猜的青梅,宮外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不過都是火中的栗子,一個也不屬於你。但是九爺,你想要嗎?」他將手搭在沈小王爺肩頭,眸中閃爍著智慧的輝光,「若你想要,就要不畏焚天烈焰,伸手去取。」

  夜間,殷逐離正和沈小王爺、何簡、唐隱一同吃飯。殷逐離察覺唐隱最近總是避開她,只有當沈小王爺在場的時候,他推托不過方才願意同桌用飯。於是這段時間四人同桌的時候更多些。殷逐離給沈小王爺挾了一隻水晶蝦,突然小何匆匆來報:「王妃!剛有人在湖中的天鵝嘴裡奪下了這個!」

  他手裡舉著一隻繡花鞋,侍立於旁的巧雲立時就摀住了唇:「這……這是翠珠的!」

  何簡面色微變,唐隱接過那隻繡花鞋看了看,沈小王爺已經起身:「何處的天鵝,還不快帶路!」

  殷逐離擋著沈小王爺,神色寡淡:「若是在湖中……九爺還是先別去的好。」

  唐隱起身,面現陰云:「我同王妃先過去看看。」

  殷逐離很自覺地起身,沈小王爺負氣:「本王才是這府中的主人!」

  他大步前行,殷逐離不看唐隱,靜靜地跟在沈庭蛟身後。

  家僕已經開始在湖中撒網打撈,沈庭蛟也有些急切,殷逐離負手立在湖邊。園中芍藥被暮色勾勒出濃墨的輪廓,數十盞風燈照得水面波光粼粼。不稍片刻,有人高聲喊:「在這裡!在這裡了!」

  沈小王爺大步行過去,殷逐離默不作聲地跟在身後,前行時瞄過唐隱,正觸到他冷厲的目光。殷逐離摸摸鼻子,前方沈小王爺只看了一眼便吐得一塌糊塗。何簡急忙扶了他,指揮家奴道:「還不快抬出去,抬出去!」

  家奴不敢耽擱,忙將那湯湯水水都抬了出去。何簡扶沈小王爺回臥房,殷逐離跟在身後,也欲混走,不想唐隱已經開口:「站住!」他見四周都是王府的人,終是不好發作,「跟我回殷家!」

  殷逐離在祠堂跪著,唐隱輕易不動怒,但一怒就不好哄。是以晚上她怕是鐵定沒飯吃了。

  二更時分,正跪的無聊,祠堂門悄悄打開,一個人影鑽了進來。殷逐離回頭便看見沈小王爺,他仍是著淡杏色的袍子,夜間天冷,外面加了素色的披風,自燭影搖曳間行來,生生的一副美人圖。

  殷逐離略帶了笑意:「你如何來了?」

  沈小王爺自解了披風,手裡還捧了個油紙包:「翠珠是你殺的嗎?」

  殷逐離對唐隱心存敬畏,對他可沒那麼誠實了:「放你娘的屁!」

  沈小王爺俊臉漲得通紅:「不許放肆!不是你殺的,那先生幹嗎罰你?」

  「你幹嗎不去問我師父?」殷逐離拿了那紙包,裡面是一隻烤雞,她往嘴裡塞著雞腿。沈小王爺四處看了看:「這就是你們殷家的祠堂?倒是比宮裡的承天閣還氣派!」

  殷逐離嚥下一大塊雞肉,不斷拍打自己胸口:「祖宗住的地方,能不氣派嗎?我說你不帶酒也帶點水啊,笨蛋,噎死我了……」

  沈小王爺怒瞪:「有的吃已經不錯了,還敢嫌東嫌西!」

  殷逐離啃著雞,又碰碰他:「好渴,九爺,給找點水。」沈小王爺不搭理,殷逐離拿臉蹭他,「好九爺,給找點水,回來給你唱曲兒。」

  殷家祠堂不准外人擅入,沈庭蛟之前從未來過,是以對這裡也不熟,但見她似乎真噎著了,他只得出門碰碰運氣。誰知剛一出門,便見前方一人行來,來人自是也望見了他,頓時停了腳步,半晌轉身欲走。

  沈小王爺忙追了上去:「唐先生,你……」

  唐隱不待他說話,彎腰從食盒中拿了壺酒遞給他,隨機轉身離開。沈小王爺見他快步前行,似有不悅,而擅闖殷家祠堂本已有錯在先,他也不敢再追上去。望望手裡的酒壺,他心中微沉——這唐隱該是多瞭解殷逐離?看來這事,還真是大有可能。只是唐隱是她師父啊……

  回來後殷逐離喝著小酒,沈庭蛟在她旁邊的蒲團上做了,不多時便有些無聊:「你不是說唱曲兒嗎?」

  殷逐離伸手攬了他的腰,隨手撿了兩根雞腿骨,在酒壺上試音。沈小王爺嫌他手上油膩,拼了命地往外面鑽,她卻輕聲唱:「我將你紐扣兒鬆,我將你羅帶兒解。蘭麝散幽齋,不良會把人禁害。哈,怎不回過臉來?」

  那骨頭敲擊酒壺,聲音輕且脆,節奏輕快明朗:「軟玉溫香抱滿懷,劉阮到天台,春至人間花弄色。柳腰款擺,花心輕拆,滴露牡丹開。」她帶著一身酒氣,唇似乎觸在他耳邊,搔得他癢癢,「蘸著些兒麻上來,魚水得和諧,嫩蕊嬌香蝶恣采。你半推半就,我又驚又愛,檀口溫香腮。」

  唱罷,她在他腮邊狠狠親了一口,沈小王爺這才回味過來,想起剛才的唱詞,他火冒三丈,立時便從她懷裡脫出身來,站起身拿腳踹她。

  殷逐離順勢在地上滾了一滾,只是笑。

  沈庭蛟氣得不得了,又上前狠狠踩了她幾腳方怒道:「這是你們殷家的祠堂,你對著滿堂祖宗唱的什麼淫詞穢曲!」

  殷逐離趴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腰來:「我們殷家的祖宗,非一般祖宗。你想啊,他們在此寂寞了這麼多年,說不定早盼著聽點豔詞情曲兒呢。再說了,食色性也,活不活都好,誰還沒點需要啊?」

  「你!你你你……」沈庭蛟只氣得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來,「你這個不孝子,自家先人都褻瀆!」

  殷逐離以手輕拍他的臉頰,仍是笑不可抑,神色卻透了那麼一絲鄭重:「孝之一字,不是只嘴上說說的。」

  殷逐離被罰跪祠堂一夜,她將沈小王爺趕出了祠堂:「回府睡吧,等你睜開眼睛,我就回來了。」

  沈小王爺點頭,其實他有許多話想問殷逐離,翠珠是不是她殺的,為什麼?那個玉瓶裡面的藥,真的是助興的?她心中戀慕的人,真的是唐隱?

  可是他什麼也沒有問,其實他就算問了,殷逐離也不會回答。她只會嘻嘻哈哈,又使得他忘了最初的疑惑。他沒有回王府,一路行至臨溪水榭,那夜月光甚好,桃花開謝,留下嬰兒拳頭大的青果。月季頗有幾分得意,俏皮地往水中探了頭,投下一片如火如荼的豔影。

  沈庭蛟倚著桃樹坐下來,半片花影掩去了形跡。他閉目假寐,想著殷逐離就是在這裡長大,這片月光,她不知看過多少回。這時候的沈庭蛟不大像平日裡不諳世事、飛揚跋扈的九王爺,他倚著粗糙的樹幹,頗有些苦惱。

  二人成親之後,同床共枕半年,殷逐離對他也可謂是親密無間。可是她竟然需要助興之藥才能同他行魚水之歡。而平日裡對這個人始終沒有提過半個字,連夜間夢囈也是不曾。

  兩個人都入了戲,兩個人都在戲外。

  「大當家說要我和清婉隨她去洛陽,怕是明日就得動身呢。」花叢裡細細的聲音傳來,沈庭蛟幾乎都快睡著了,猛然驚醒。他心中好笑,隔著花枝望過去,見疏影間一男一女並肩而坐,姿態親密。他對聽壁角什麼的也十分有興趣,這便暗暗躲在一片月季、芍藥裡。

  「大當家吩咐我與晁越這次均不隨行,這一別,又不知到什麼時候了。此行恐有危險,不過你隨大當家一起,我倒不擔心。」

  沈小王爺終於聽出了這男人是殷家自小培養的家臣廉康,那女的聲音壓得極低,但殷逐離身邊的貼身丫頭就清婉和天心,她必是天心了。他淺笑──沒想到這二人居然是一對。

  「嗯,先生居然在臨行前夜罰大當家跪祠堂,真讓人擔心,」月光浸透花葉,雙影相依,耳鬢廝磨,說不盡的柔情蜜意。「對了,今兒個王府發生了件好怕人的事,九爺的貼身丫環翠珠被人發現死在王府的湖裡了。」

  廉康明顯也是一驚:「不可能,我同晁越輪流護衛王府,如有歹人入內行兇,不可能……」

  「你別急啊,我告訴你啊……」天心的聲音壓得更低,沈庭蛟饒有興趣,豎起耳朵去聽,「這事肯定是大當家做的。」

  廉康頗有些費解:「大當家不會無故殺人。」

  天心低聲道:「自然不是無故了,前些日子,清婉和郝總管在院子外面,瞧見大當家和唐先生……很親密,翠珠找來,不聽勸,硬往裡直闖。當時唐先生非常窘迫,大當家明裡不說,暗裡可不高興著呢。」

  沈庭蛟如同被人當頭一棒,整個人都有些麻木。那邊卻聽廉康道:「那這事便十分有可能了。大當家除了對先生,旁事都不怎麼上心。」

  天心倚進他懷裡,也是嘆氣:「這事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啊,否則大當家還不死了我的嘴!不過說起來大當家也真夠可憐的,先生那樣的人,方正古板,心中又有人,她就算掏心挖肺,又如何捂得熱呢?」

  沈庭蛟知道他同殷逐離之間不過也就是個互相利用的關係,不管殷逐離怎麼算,他都是只賺不賠的。可是如今看來,此人不除,殷逐離始終不會同他一條心。

  待天心和廉康離開之後,月已中天。沈庭蛟從花叢中站起身來,自去了歸來居。那夜唐隱還未歇下,歸來居內沒有盞燈,月色如詩,唐隱倚著欄杆而立,見到他來倒是有幾分意外:「九爺,天色已晚,怎的還未歇下?」

  沈庭蛟的笑顏柔中帶媚,隱沒在奶白色的月光裡:「若是不打擾,本王相同先生敘談一番。」

  唐隱有些疑惑,他同沈庭蛟雖然也算舊識,但一向話少。他不道旁人之惡,卻也總覺得這位九爺未免太柔弱了些。大好男兒做女兒之態,是他所不喜的。是以一時之間實在想不到二人有什麼話需要敘談。但他仍是溫言道:「九爺請講。」

  沈庭蛟同他並肩而立,月光浸透衣襟:「今日先生為何罰逐離跪祠堂?」

  唐隱不擅撒謊,但他也不能如實相告:「過幾日她要隨九爺前往洛陽,臨行前跪一跪祖宗,也是應該。」

  沈庭蛟心中便有數:「先生有所不知,曲大將軍已調兵馬,欲從金城起兵,但皇兄手中有御林軍六萬,眼下情勢緊急,我們必須離開長安,隨曲將軍一併退至金城縣。」

  唐隱斂了眉,神色嚴肅:「九王爺,眼下形勢唐某大致能揣測,殷家同曲家雖有舊仇,但逐離始終是曲天棘的骨血,她這般選擇,原也無可厚非。唐某隻能祝九爺馬到功成。」

  沈庭蛟嘴角含笑:「馬到功成?先生真是這般想的?」他目光如刺,語聲中帶了幾分譏諷之意,「可本王還是不明白,若本王橫死,先生不正好可以同本王的王妃雙宿雙棲?如何先生竟然祝本王馬到功成呢?」

  唐隱被這句話噎得面紅耳赤,他本事方正古板之人,上次的夢境令他多日不安,如今便顯得底氣不足:「王爺此話何意,唐某同王妃不過師徒一場,而王妃同她確實結髮夫妻……」

  不待他說我,沈庭蛟已經打斷,語聲頗帶了自嘲:「本王何意,只怕先生心中再清楚不過了吧。」他起身,語帶質問,「她對你的情意,你當真絲毫不知嗎?」

  唐隱右手握了腰間短笛,欲言又止。沈庭蛟步步緊逼:「世人皆道你長清,可是你敢說事到如今,你心中唯一記掛的只是殷碧梧,你敢說你沒有對本王的王妃動過一絲情意嗎?你悄悄揮霍著她的感情,面子上卻嚴持師徒的情義,像你這種悖倫背德的無恥之徒,也敢號稱君子?」

  唐隱右手緊握碧落階,骨節發白:「我沒有!」

  沈庭蛟走近一步,目光如刀:「沒有?你真的不清楚她做了些什麼嗎?她殺了本王的貼身侍女,你是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嗎?唐隱,你覺得曲流觴的死真的是意外嗎?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你十餘年受盡殷家上下禮遇,卻到底教了她些什麼?」

  唐隱微微後退,他極少與人爭執,此時竟也無法反駁。那夜的夢境是他心中的魔障,他看不破。

  沈庭蛟逼視他,目光中帶了些許嘲諷:「你明知她已嫁做人婦,可瓜田李下,你有過半分避嫌之意嗎?本王的貼身侍女就是因為撞破你二人姦情,你居然涎著臉告訴本王你和殷逐離之間什麼事都沒有!」

  唐隱心中一驚,其實翠珠為什麼死,他多少知道,這也是他這般氣惱的原因。但事關殷逐離的名節,他不能含糊:「我同王妃什麼也沒做!你……」

  沈庭蛟卻不欲再言:「本王有眼睛,自己會看。你敢摸著良心告訴本王,本王的王妃從來沒有愛過你?」明明只是為了刺激唐隱,他不知怎的,胸口竟真的有幾分堵,「你敢說你心中對她從來就沒有過半分臆想嗎?」

  唐隱說不出話,他不知道。只是睡夢中的臉已經重疊,他分不清是殷逐離還是殷碧梧。沈庭蛟目光銳利如刀,層層凌遲:「你口口聲聲地說報仇,可是這些年你做了什麼?唐隱,她現在是本王明媒正娶的妻子,本王是真心地想要和她過一輩子。你既然一心戀慕殷碧梧,便不該夾雜在我和她之間,你的存在對如今的她而言,還有任何意義嗎?」

  沈庭蛟並不敢在歸來居久待,如果讓殷逐離發現,他不敢想像自己的下場。但他有十成把握肯定同意不會說出去,他是個君子,君子方能欺之以方。

  殷逐離在祠堂跪倒天亮,殷家七代巨賈,富貴的久了,祖宗也比別的人家多得多。她四歲喪母,這些牌位之上的人更是絕大多數都未曾見過,實在沒什麼感情。

  不過她神色仍極為莊重:「各位祖宗,我就不求你們保佑了,不過姆媽平日裡對你們總也算是不錯,香火什麼的一直也多有供奉。此去一別定是數月光景,大家若在天有靈,留著保佑姆媽身體健康,平安長壽吧。」

  她沒有向唐隱拜別,這時候同他疏遠,是件好事。

  五月,殷逐離攜沈小王爺以巡行洛陽為由出了長安,中途殺掉朝廷派往相隨的官員,往西北方向潛逃。同年六月,殷逐離同曲天棘共舉反旗,於天水起兵,擁立福祿王沈庭蚊為帝。

  曲天棘宣讀諸將聯名彈劾之請折,謂當今王上沈庭遙弒父奪位、迫害兄長,在位三載,內薄恩德。外無建樹。以天道選賢與能為由,迫其遜位別宮。

  此書一出,天下嘩然。

  沈庭遙更是震怒,不顧諸臣勸阻,徵兵二十萬用以征討平亂,命國舅傅朝英為天策上將,統領三軍;又名安昌侯薛承義領兵相應。

  大滎上下人心惶惶,烽煙再起。

  與此同時,殷家老夫人殷夢鳶正式將殷逐離削去殷家宗籍,稱此後殷家同她再無任何瓜葛。而長安之外各城鎮都有的心腹,私下裡仍然聽她調遣,富貴城歷經七代之後,終被分裂。

  殷逐離對這些漠不關心,她只想知道一個人的態度,可這個人,—直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殷逐離第一次過上軍營生活,瞅著什麼都覺得新鮮,和君中獎時也是打成一片,每日裡只當遊山玩水。而曲天棘始終不放心寶藏的事,車馬未動,糧草先行,如今軍中存糧不多,一旦交戰,後方糧草如何供給?

  是以他也就將殷逐離催得格外緊,殷逐離倒也大方,先就近從糧行調了十萬石糧草給他,解決了當務之急。

  軍隊表面是沈小王爺任主帥,他自然就住在中軍大帳。對於這次起兵他完全沒有準備,再加之軍中有曲天棘坐鎮,他倒也極少言語。這日三更天,殷逐離將睡未睡,忽聞笛聲,幽遠清冷,是那首《漁樵問答》。

  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驚醒沈庭蛟,小心翼翼地出了大帳。

  她藉口如廁,偷偷出了帳營,循聲而往。只見存蕩月光之下,唐隱倚松而立,見到她也無怒色,面容冷清。

  殷逐離反倒有些忐忑,訥訥道:「師父如何來了?」

  唐隱輕聲嘆氣:「過來。」殷逐離前行幾步,唐隱握住她的手,話語無奈,「你這行事莽撞的性子,也不知何時能改。單憑寶藏兩個字,你就敢誘曲天棘謀反。若是到時候交不出來,如何收場?」

  那粗糙的手掌包裹著五指,殷逐離受寵若驚:「師父,您不生氣了?」

  唐隱自懷裡掏出一方繡樣並不出奇的羅帕:「這是另一張藏寶圖。」他將圖交到她手裡,似又想起殷碧梧,目光綿長,「當年你母親投奔沈晚宴時將它存於我處,現在為師交給你,也算是你母親給你的最後一份禮物。」

  殷逐離握著那方羅帕,師父,其實她送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不是什麼寶藏,而是你。

  唐隱,是永遠部不會真正記恨殷逐離的。縱然她與他恨之入骨的仇敵為伍,儘管她掀起另一番腥風血雨,唐隱永遠部不會真正惱恨殷逐離。

  殷逐離將那圖收好,整個人都坦在唐隱懷裡:「我娘她—定很好吧。」

  唐隱點頭:「她是個好女人。」

  殷逐離聽著他寬闊胸膛中沉穩的心跳,輕聲道:「能讓師父受慕—生不能相忘的女人,定然是百世罕匹的。」

  月亮自浮雲間露出半張臉,唐隱的青衫洗得有些發白,卻那般妥帖,月下的他容光溫醇依舊,相思陳年。他抬手輕撫殷逐離的長髮:「逐離,師父一直不同意你與曲家為敵,也並不全是顧唸著你與曲天棘的父女情分。」他極少提及曲天棘,殷逐離抬頭,見他眉宇間皆帶了淺淡的笑意,和煦若三月春風。「師父只是想著,日後你若有難處,他身為入父,總也會照看著你一些。所以你和他為伍,師父……其實也無話可說。」

  殷逐離在他面前一向柔順:「師父的顧慮總有道理,不過逐離不需要曲家照看。」

  唐隱微頷首,倚樹而坐,目光卻看向夜色中濃黑一片的山林,若有所思:「是的,到今日,師父發現我的徒兒,從來就不需要任何人看顧。你長大了,有權決定自己的路。旁人,甚至你姆媽的意見,都不重要。」

  殷逐離與他比肩而坐,語聲含笑:「謝謝你,師父。其實別人的看法,我並不在意,真的。」

  唐隱摩挲著她的長髮,那動作太過溫柔,令人生出一種地久天長的錯覺:「師父記得當年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才六歲。這些年我明知道你在殷家過得不好,卻仍是唸著私仇,任你在這裡長大。我發誓要報仇,偏偏力有未逮,一直拖延到現在。細細想來,為師真是羞愧難當。」

  「師父!你最近看婉約詞嗎,怎麼也學會悲春傷秋了,那些酸溜溜的文人愁緒,學不得。」殷逐離靠在他懷裡,摘了片松針把玩,其聲清悅,「如不是你,殷逐離不知道已經成了什麼樣子。」

  唐隱握了她的手,那溫度令殷逐離有片刻的無措,他的神色卻如同牽著一個孩童:「這些年你跟在我身邊的時候太多,令我們師徒二人關係親密默契。」他笑意無邪,「有時候師父甚至分不清站在面前的是碧梧還是你了。但是逐離,師父不足你的神。師父只是你的一段過去,一段回憶。」

  那幸福來得有些突然,頃刻間又煙消雲散。殷逐離抬目而望,他的眸子如同鵝毛不浮的海眼,表面溫柔,內裡激流凶險。而她只是那個站在海眼旁邊玩耍的少年。

  他的溫柔讓她不安:「師父,這些話留待日後再說吧。給我一點時間,好嗎師父?」

  唐隱沉靜地望她,眉宇間笑意不減:「好。」

  殷逐離雙手仍在他掌心,那溫度令她神魂皆迷。那就是她的淨土,她不敢玷污,又不忍退出,她只能徘徊在邊緣,執迷不悟,貪戀這一場借來的幸福。

  月色黏稠,唐隱有些走神,殷逐離抬頭:「師父?」

  唐隱的聲音低沉醇厚:「嗯?」

  「真想就這麼永遠和你在一起。」

  唐隱微笑:「又說傻話。你才多大年紀,知道永遠有多遠嗎?再過幾年,師父都老了。」

  或許是那夜的月光太美而唐隱太溫柔,殷逐離不飲而醉:「師父,其實我一直……」

  「逐離,」唐隱含笑,「給師父吹首曲子吧。」

  殷逐離只得取了腰間短笛,橫置於唇邊,仍舊吹的是那首《漁樵問答》,那笛聲依舊悠揚,只是她吹不出那種歸隱山林、不問世事的心境——她還年輕,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

  待一曲終了,唐隱突然伸手,輕輕地擁抱她:「好了,回去吧。九爺該著急了。」

  殷逐離緩緩回抱他,青衫上有著陽光的味道,他的氣息純淨清凜,那感覺不太真切,像古卷中無意掉落的一頁詩箋。

  有些夢,許多人都想一直做到最後,有些東西,許多人都想一輩子抱著不放手。可是好夢易醒,至愛易朽,其實沒有什麼可以永久。

  殷逐離回首相望,在她身後夜罩千頃、月光無垠,那松濤竹海之間,唐隱沐月而立,如仙滴臨。他目如春水,笑若曇花:「去吧,師父看著你。」

  殷逐離便不再回頭。

  回到帳中,殷逐離解了衣裳,榻上沈小王爺已經醒了。他貓兒一般靠過來,殷逐離寬衣上榻,態度冷淡:「今天累了,不玩了。」

  沈庭蛟如鯁在喉,他知道唐隱來過了——只有他的笛聲,能將殷逐離大半夜從帳中喚出去。再者,這個精力旺盛的傢伙,即使再累又豈會連魚水之歡的力氣都沒有。

  不過是唐隱來了,她連應付他的心情都沒有了。

  他微抬腿,輕輕摩挲著她的雙腿,讓她感覺自己的需要,輕聲喚:「逐離。」

  殷逐離仍是輕拍他的背:「睡。」

  也不知是怒火還是妒火,燒得人發狂。他翻身覆在她身上,強行親吻她。而殷逐離又豈是個好相與的,她直接一腳將他踹到了榻下。

  那響動過大,外間巡夜的士兵自然有聽見。但夫妻房中事,他人又怎好多問。

  沈庭蚊咬著唇與她對望,自定親到現在,二人經常磕磕碰碰,但她第一次這樣對他。他指尖刺入掌心,目光卻如同晨曦下未散的朝露。

  殷逐離冷然注視他一陣,見他滿眼委屈已極的模樣,終於升了一絲內疚之意:「好了好了,是我不對。疼不疼?」她下了榻,輕揉他腰際,「我道歉,我渾蛋,我不是東西。嗯?」

  她將他抱到榻上,扯了薄被將他攬過來蓋好:「九爺不痛不痛哦,睡吧。」

  沈庭蛟倚在她懷裡,聽著她沉穩的心跳,竟然覺得悲哀。

  次日晨間,有兵士來報:「九爺,曲大將軍派人來請王妃,說是昨夜誅殺了一名刺客。」

  「刺客?」沈庭蛟不耐,「難道還要本王王妃護衛他帳中安全不成?」

  衛兵神色閃躲:「將軍只令小的前來請王妃過去。」

  殷逐離以水淨面,輕聲道:「知道了,告訴將軍,本王妃隨後就到。」

  士兵退下,殷逐離開始替沈小王爺著裝,沈小王爺還在為昨夜的事氣惱。她淺笑著在他額際印上一吻:「走吧,我們過去看看。」

  曲天棘的大帳在中軍帳以南,殷逐離擁著沈庭蛟行往,曲天棘已然候在道旁:「你來得正好。」他神情疏淡,嘴角仍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這個刺客,想必還是我兒的舊識。」

  殷逐離微斂了眉,見四周甲士密佈,氣氛緊張,曲懷觴跟在曲天棘身後,表情古怪。她淺淺一笑,舉步前行:「如此說來,這人我倒是一定得見一……」

  話未落,她眼中笑意凝固,映入眼底的是唐隱,他靜靜地躺在帳外,風沙輕揚,血裹著塵沙一路蜿蜒,鮮豔欲絕。殷逐離距他甚遠,但是她一眼就認出了他,這浮生萬物千重變化,她唯獨不會錯認他。

  殷逐離止步營前,時值六月盛夏,清晨的風捲著早凋的落葉輾轉盤旋,繞樹三匝,無枝可依。金色的陽光迷了視線,不知是什麼地方有些空渺的鈍痛,視線猩紅。

  原米昨夜的溫存,是他最後的告別。月光下他笑如曇花,於是從此之後,相思無界,歲月無涯。

  傳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方淨士,在這裡所有的傷痛都會痊癒,所有的別離都將相逢。她依舊是跋涉千里的信徒,而這世間,再無淨土。

  曲天棘同諸將領一直在看她:「吾兒,」他語聲前所未有地親切,「這人許是沈庭遙安插在你身邊的奸細,今日得知你我舉事,竟然動手行刺。不如就以其首祭旗,預祝九爺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鈍刀劃過心間,記憶已血肉翻捲。昨夜千頃月光之下,他笑著說師父不是你的神,師父,只是你的一段過去,一段回憶。

  所以唐隱從來沒有愛過殷逐離,從來都沒有。所以往昔你對我的好,全部都不算數了嗎?

  手緊握著長槍,暗處的弓弦已張,所有人都在嚴防她突然動手。在三軍甲士的目光中,殷逐離舉步向前,佇立在那具冰冷的屍身面前,那再熟悉不過的眉眼,合成永訣的弧線。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穿過稀薄的陽光,帶著雲淡風輕的笑意,她輕輕地說:「很好啊。」

  裙裾擦過已然冰冷的妄念,沾了殷紅的血。殷逐離緩步走向曲天棘,曲天棘本已警惕著她的出手,她卻只是站在營前,看青衫染血,光影斑駁,風聲緘默。

  熟悉的頭顱被割下,腔子裡的血浸染了視線,天地間血紅一片。他頭顱高懸,三軍呼聲震天:「必勝!必勝!」

  殷逐離筆直地站在軍旗之下,抬頭望著那旗杆,陽光刺眼,桿上的頭顱面目難辨。所有的溫暖一朝散盡,他用他的血,喚她今朝夢醒。

  「今日,我們到天水湖畔用飯吧。為父帶你看看這天水景緻。」弓弩箭羽皆撤了下去,曲天棘牽了她的手,眸中帶著一個父親的慈愛。殷逐離隨他上得半山腰,行往天水湖。

  諸人在山腰的三角亭中坐定,兵士開始端來早飯。這是一個新的清晨,山間雁鳴鷹啼,林木蔥鬱。自上往下而望,只見藍色的天水湖靜靜的依偎在群山的環抱中,芳草覆水,碧湖與長空花開兩重,美得讓人落淚。

  曲天棘往殷逐離碟子裡夾了一箸菜,旁邊有營妓彈著琵琶,嬌聲唱那段《陸游與唐婉》:「為什麼紅樓一別蓬山遠?為什麼重託錦書訊不回?為什麼晴天難補鸞鏡碎?為什麼寒風吹折雪中梅……」

  般逐離站起身,自亭中向遠方眺望,只見那山間雲蒸霞蔚、萬壑爭流,金光滌蕩,恍恍然不似人間。

  其實沈園之內,既沒有陸游也沒有唐婉,那些糾纏在魂夢深處,寤寐思服、夜夜煎熬的思念……不過痴人杜撰。

  待用罷早飯,殷逐離同曲天棘去了校場,沈庭蛟隨何箭回帳,其實唐隱身死,他應該高興才對。可是他仍是悵然「我以為逐離會為他同曲天棘反目。」

  何簡聞言只是嘆息:「九爺,這世間諸般難事,說穿了不過一個『舍』字。活的唐隱,她定然會舍盡身家性命去換,可是一個逝者,再怎麼重要也不過是一副枯朽的皮囊。你看到曲天棘今日的陣仗了嗎?她一個不慎,很可能我們全都要葬身於此。」他命將士取了水供沈庭蛟梳洗,語帶喟嘆,「唐隱是個狠得下心的人,殷逐離何嘗不是。」

  沈庭蛟以水沃面,許久方道:「說起來,尚有一事須勞煩先生。」他轉頭看何簡,眼眸燦若明珠,「請先生務必保住唐隱屍骸,待此間事了,遷回長安。」

  何簡心中暗驚,他同這位九爺相處十餘年,對其可謂是知之甚深。但此刻的他,卻如同蒙塵的神兵利器,鋒芒暗藏。何簡也是個老謀深算的人物,立時便起了疑心:「唐隱不可能突然自尋死路,莫非九爺……」

  沈庭蚊以毛巾擦臉,許久才道:「本王只想讓他走,沒想讓他死……不過這樣也好。」

  他的聲音透出全然異於往常的陰狠,何簡冷汗攥了一手。

  當日中午,行軍至金城,曲天棘緩步入域,殷逐離同曲懷觴緊跟在他身邊,沈庭蛟坐車行於前。

  「吾兒,」曲天棘語聲竟然難得地溫和,「待會兒同懷觴一併去看望你的母親吧。」

  殷逐離轉頭看他,半晌回過神來:「曲夫人?她在何處?」

  曲懷觴扯了她:「看看,我就說爹肯定還是會認你的。走吧,兄長帶你去拜見母親。」

  殷逐離任他扯著,卻是淺笑:「你確定曲夫人會樂意見到殷某嗎?」

  曲天棘不以為意,許久方才下定決心一般,緩緩道:「可你終究是曲家的血脈,總要認祖歸宗的。」

  見二人行遠,曲府的家臣曲祿目露擔憂:「將軍,那唐隱同殷大當家情同父女,屬下擔心王妃……」

  「如何?」曲天棘轉頭迎向無垠日光,語帶喟嘆,「她是個聰明人,不會為一個死人放棄將要到手的天下大業。失去自已最喜愛的東西,凌鈺會哭鬧不休,流觴會追求不捨,懷觴很快就會發現新的最愛,而她,她選擇斷然割捨……殷夢鳶這樣的人,怎麼會教出這樣一個孩子?唉,若懷觴有她三分聰穎堅韌,我何必勞心與此。我已騎虎難下,日後……都視她為四小姐吧。」

  身後眾將領應下,他面上此時方現了一絲憂色。

  彼時曲夫人正在帳中歇息,失子之痛還未淡去,她病情時好時壞。服侍她的都是曲府的舊僕,帳中擺設也是她以往用慣了的東西,並未困行軍匆忙便影響她的起居,可見曲天棘對她,一直非常上心。

  殷逐離進來時她正在喝藥,曲懷觴亦是怕觸她之怒,忙就乖順地拜了下去:「母親,父親命孩兒帶妹妹來向母親問安。」

  言罷又扯著殷逐離的衣角,示意她也跪下。殷逐離仍是站著,帶著笑意略略欠了欠身。魏氏其實是見過殷逐離的,十餘年前老榕樹下勿勿一瞥。可是如今,她早已不再是當年瑟縮的稚子,那言行舉止無不透出一代巨賈的從容。像極了當年那個霸佔她丈夫六年的女入。她擱了藥碗,強迫自己倨傲以對:「你總歸是老爺的骨肉,我也不想再多說什麼。既然認了祖宗,以後就隨曲姓吧。」

  殷逐離笑如春水,不卑不亢:「夫人,殷家待逐離,好歹也有生養之恩,逐離這姓是不打算改了。勞煩夫人費心。」

  魏氏臉色一變:「殷逐離,你好歹也是個女子,看看都學了些什麼規矩!」

  曲懷觴眼看二人又要鬧不快,仍向前幾步討好地替自己母親捶肩:「逐離!」

  魏氏冷哼,這曲府從來她都是主母,她習慣了趾高氣揚。殷逐離笑意盈盈,話卻噎死個人:「曲夫人,原來曲府的規矩,就是見了王妃仍端坐不起?曲夫人的規矩,還真是特別。」

  魏氏本想先滅了她三分威風,竟忘了她還頂著一個福祿王妃的頭銜。她起身,心頭又是一陣惱怒:「你如今還端什麼王妃的架子!就連你們王爺還不是要靠著我們家老爺庇護!若沒有我丈夫,他們沈氏能有今日的大好河山嗎?若真說起來,也是你們家王爺感念我們曲家的恩德!」

  殷逐離笑容玩味:「說得好!尤其是最後一句。」她湊近魏氏,語笑嫣然,「可是當年若不是殷碧梧,將軍縱有萬夫不當之勇,能一路掃平天下嗎?」魏氏一怔,她笑容不減,「而曲家又是如何感激這所謂恩德的呢?」

  「你!」魏氏有些氣急敗壞,她討厭殷逐離無形中高高在上的姿態,卻又拿她無法。若不是昨夜曲天棘反覆叮囑其中利害,她早已命人將這個女子給轟了出去。

  殷逐離倒也知趣:「夫人還在病中,逐離就不打擾了。來日方長,夫人好生將養才好。」

  她轉身出了營帳,曲懷觴又追出來:「逐離,母親的脾氣一直就是這樣的,你別同她計較。」

  殷逐離望向他,倒是和善了許多:「話不投機半句多,我同她說不到一處,還是不說的好。」

  曲懷觴你有些猶疑:「你是不是……對父親有什麼誤會?」

  殷逐離抬眸望他,半晌拍拍他的肩,朗聲而笑:「兄長,你還真是可愛,哈哈。」

  殷逐離有好幾個晚上不能入睡,她的脾氣變得很壞很暴躁。服侍她的士兵進出都必須屏息凝神,唯恐觸她之怒。沈庭蛟仍舊每日裡和她在一起,他變得很沉默,任她捏扁搓圓,雖然不高興,卻也不怒不惱。晚間二人仍然同床而眠,但再無親密之舉。

  偶爾沈庭蛟半夜醒來,總見殷逐離出神地望著帳頂,也不知想著什麼心事。這時候他通常就是將頭埋進她懷裡,貓兒一般懶懶地睡去。

  數日後,曲天棘同沈庭遙交戰,沈庭遙率軍圍攻金城。然他大軍奔襲,曲天棘本就以逸待勞,金城城防又固若金湯,第一次交戰,他未能叩開這座堅城。

  曲天棘也並不懼他,他在馬上度過了半生,論兵法謀略,如何會懼怕一個長於婦人之手的小兒。他如今只擔心殷逐離背後捅刀子,是以一直催促她錢糧的事。

  殷逐離一直應下,不時也從天水附近的糧行調些糧食給他,軍中存糧倒也還充足。

  沈庭遙久攻金城不下,大怒之餘再度徵兵、抽稅。長安城的軍隊來勢洶洶,不到半月雙方已經歷大小四次交鋒。曲天棘麾下軍士悍勇,沈庭遙兵數眾多,雙方一時膠著不下。

  八月中旬,雙方仍對峙於金城,而曲天棘逼迫殷逐離交出寶藏,神色已經十分冷厲了。中軍帳中,殷逐離邀何簡手談一局。

  棋枰間二人你來我往,何簡棋風紮實穩當,而殷遙離多詐,也算是棋逢對手。

  「曲將軍在催你錢糧方面的事了吧?」沈庭蛟穿了一襲杏綠色的長衣,坐在殷逐離旁邊,看他二人對弈。

  他剛淋浴完畢,髮問還滴著水,殷逐離屏退了左右,拿毛巾替他擦拭:「九爺,何先生,你們不會真等著曲天棘打下這大滎江山吧?眼下雖然勝負難分,但畢竟這一番起兵就是竊國。日後就算您再怎麼英明神武,史官筆下,難免記我等一個亂臣賊子的千古罵名。」

  沈庭蛟面色一凝,何簡倒不顯意外:「依王妃看,此事當如何?」

  殷逐離輕揉著沈小王爺的長髮:「如今沈庭遙傾盡兵力想要攻下金城,長安城兵力必然空虛。」

  這一點何簡也有注意:「長安城一共有守軍六萬多人,沈庭遙調了四萬餘眾過來。」

  殷逐離落子,何簡回過神發現她已經佔了幾氣:「萬年縣有個縣令,叫陳舒淮,當年我見他有些才學,人也仗義,便替他打點,讓他在萬年縣做了縣令。萬年縣駐有戍兵兩萬,他又兼領兵馬都監。」

  何簡不解:「王妃,長安城是帝都,那裡的城牆高有三丈,所用建材精良堅實,就算是萬年縣有兵士兩萬,要攻進長安城,怕也不大可能吧……」

  殷逐離低笑:「先生,兩萬兵士攻打長安城,逐離還沒那麼大膽子。」她拈了一顆白子在手中把玩,那種由內而外的自信,彷彿縱覽乾坤般桀驁,「十多天前,他已經領兵進入長安城了。」

  何簡驚異:「進去了?」

  殷逐離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進去了,長安城兵力大部分調來天水,他帶一萬部眾進入長安,屯兵一萬於長安城外,護駕嘛,沈庭遙很高興地就把他放進去了,還賞了他好些東西。」

  何簡悚然,便是沈庭蛟也是心中暗驚:「你……要攻佔長安?」

  殷逐離在他臉頰輕啄了一記:「九爺,一個長安城要來作甚?」她將臉貼在他的臉頰,聲若妖魅,「先皇子嗣本就單薄,眼下兵荒馬亂的,萬一龍椅上那位出了事……宮中諸皇子皆年幼,有資格承繼大統的,就只有你了。」

  沈庭蛟驀然抬頭:「你要殺了皇兄?」

  殷逐離將手中棋子歸於棋筒,語仍帶笑:「九爺你下象棋嗎?只要能吃掉將帥,別的車馬相炮通通都可以捨棄。過兩日我得隨曲祿前往棲雲山啟出殷家寶藏,待長安局勢一定,我會派人聯繫先生。我走之後,九爺這邊,就交託先生了。」

  何簡默不作聲,心下卻是激盪——這個人才幹遠超預期,若待功成,怕是無人降得住。

  九月下旬,王師平叛的軍隊增至二十五萬大軍,曲天棘以十四萬兵馬將其阻於隴西天水郡。殷逐離調撥的糧草十萬石已將耗盡。殷逐離計畫前往金城啟出寶藏,以供軍隊錢糧周轉。曲天棘在前方指揮作戰,不能和她同往,命曲祿沿途保護。

  眾人都心知肚明,與其說是保護,不如道是監視。曲天棘心中也有計較——他扣下了九王爺,名義上自然是九爺乃軍中擁立的新主,不能親往。實際上也是怕了這寶藏。雖然目前殷逐離沒必要玩什麼花樣,他卻總擔心再生變故。

  殷逐離臨走之前,沈庭蛟親自為她送行,殷逐離替他系好身上的披風,不經意擋住眾人視線,語聲極輕:「一旦沈庭遙死訊傳來,廉康會護送你連夜趕赴長安。晁越會於途中接應。」

  沈庭蛟心頭不解:「你不回金城了嗎?」

  殷逐離輕啄他的臉頰:「陛下,臣妾在長安城內等你。」

  沈庭蛟還是有些不放心,他發現在殷逐離面前,他很喜歡問問題:「那萬一皇兄早有準備,計畫失敗呢?」

  殷逐離攬了他單薄的肩,往懷裡略略一擁:「臣妾會另為陛下鋪路。記住陛下,你不是想聯同叛將曲天棘犯上作亂,乃是受他脅迫時不得已之舉。他舉兵起義,是為了謀奪沈氏江山。不是為了什麼擁立新主。」

  沈庭蛟還在怔愣,她已翻身上馬,郝劍跟在她身後,向沈庭蛟略行一禮,二人被千餘人簇擁著,漸漸走遠,餘溫漸散。

  曲天棘是看著這位九爺長大的。對他的混賬行徑知道太多,並未將他放在心上,只是為了牽制殷逐離,還得將他看緊些方好,因此出言道:「九爺,此去金城縣不過五六日路程,九爺先回帳中歇息吧,要不了幾日,王妃大抵也能傳回消息了。」

  沈庭蛟略略點頭,隨他進了主帳。

  殷逐離同曲祿帶著千餘兵士往棲雲山進發,一路無話。直到進山時,曲祿終於有些疑惑: 「四小姐,恕屬下冒失。如今已是十月,棲雲山氣候寒冷,我們所帶禦寒之物不足,此時進山,怕是不妥。四小姐可否將藏寶圖予屆下一觀,或有捷徑也未可知。」

  殷逐離神態於疏淡中帶了無形的倨傲,連馬也未下:「曲祿,說起來殷某也要喚你一聲叔叔。只是當年吾母殷碧梧將圖毀了,原因我想不用我多說吧?沈晚宴當年都沒有搜到的東西,你讓我如何取出來給你一觀?」

  曲祿語塞,當年舊事他知道一些,明白殷家對曲天棘一直多有提防,也不好再強辯:「可是四小姐,為了您的安危……我們是不是先請示一下將軍,入山之後,若有意外,屬下怕擔當不起。」

  殷逐笑把玩著手上馬鞭,語聲帶笑:「可以。不過將軍的糧草,只怕支持不了許多時候了。」

  曲祿心中何償不知,但貿然入山,他心中略有些猶疑,殷逐離只得再添一把柴火:「禦寒之物可令郝管家採買,我們且入山看看情況,若是實在不能行進,再告訴將軍也不遲。」

  曲祿一想,也只有這般了。遂派了兩個小兵跟隨郝劍在附近採買衣物,一行人隨殷逐離入山而去。

  沈庭蛟在曲天棘的大營裡,他倒是無憂無慮,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就吃,偶爾在營中四處轉轉也當是遊山玩水。初時曲天棘還派人嚴密看守,後來就只留了幾個兵士照料起居,軍中由著他轉悠,懶得再防備了。上午又有人來報,說是九王爺不慣宮中飲食,曲天棘聞言只是搖頭——這麼樣的一個人,當真能成大事嗎?

  這日夜間,沈庭蛟在帳中磨墨,繪春-宮圖,那新奇熱-辣的姿勢,血脈賁張的曲線,看得伺候他的幾個兵士鼻血橫流,他還跟人分享經驗:「你們知道女子最喜歡哪種姿勢嗎,這個你們不懂,本王王妃是個在行的,可惜現在不在……」

  幾個兵士聽得心火大漲,知道他是個好糊弄的,當下便忽悠他,說去廚中看看宵夜,他自然是催著人:「趕緊去趕緊去,爺正好餓了!」

  幾個兵士急吼吼地跑出去,自然是尋著幾個營妓去了。沈庭蛟持筆蘸墨,那營帳位置、兵力佈防在紙上漸漸分明起來。他擅丹青,縱然是這樣枯躁的山勢圖,在筆下也添了幾番靈韻,不遜於那春-宮圖。

  這般一直呆到三更時分,有人偷偷潛進來。

  沈庭蛟抬頭便看到廉康,他遞了夜行衣給沈庭蛟:「王爺,長安城秘密傳來消息,沈庭遙死於亂軍之中。屬下奉大當家之命,特來迎王爺回朝。大當家再三吩咐,回朝之後,王爺只能告訴群臣,此番起兵是受曲天棘脅迫而至。」

  沈庭蛟點頭:「先生呢?」

  廉康替他繫著衣帶:「營中有我們的人,九爺放心。」

  殷逐離隨曲祿入山,行了約一日光景,天氣有些寒冷。突然前面現出一黑衣人,身影遠遠一掠,諸人都是一怔,隨即大喝。殷逐離策馬追擊,曲祿心中大急,忙不迭也策馬緊隨其後。那黑衣人看似越來越近,卻怎麼也追不上,一瞬間已行出四五十里。曲祿不由大聲喊:「四小姐,窮寇莫追!」

  殷逐離未回聲,自策馬狂奔。山間道路難行,千餘人許多都已落在後面,郝劍選的這匹馬卻實在是擅行山路的,腳力非同一般。

  耳畔全是風聲,兩邊景象不清,二人雙騎一路向山下黃河邊奔逃。曲祿這時方知不對,這殷逐離不像打算追人,倒是那黑衣人似在為她帶路一般!

  他情知上當,殷逐離打算逃走,不由暴喝:「放箭射馬!」

  但彼時能跟上來的兵士本就不多,山林草木橫生,駿馬又狂奔不止,哪能射得中。殷逐離同一身夜行衣的郝劍直奔黃河邊,一艘船已經橫在眼前。她棄了馬,一手攬了郝劍,提氣一躍,正落在船舷上。

  那船本就未拋錨定樁,人一上船,立刻揚帆前行,片刻不留。曲祿追至江邊,看茫茫江濤,亦只得望江興嘆。

  殷逐離衝他遠遠揮了揮手,自入了船內,紅葉舒紅袖替她斟酒:「大當家,這一趟可走得夠久的。廉康傳書,道已接到九爺,正返回長安。」

  殷逐離輕抿了口酒,紅葉的酒溫得不比九爺差,入口香醇甘冽,冷暖恰好,無可挑剔:「長安那邊打點好了麼?」

  紅葉點頭:「長安城如今已經亂了套,那些官員個個都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很好啊……。」殷逐離淺笑,隨後又神色凝重,「我一直有一點疑惑,何太妃怎麼會還活著。以沈庭遙的性子,當立即處死她才是。而最奇怪的是,我們起兵的時候,沈庭蛟和何簡誰也沒有提過何太妃的生死,他們似乎胸有成竹。」

  她這般一提,郝劍也正色道:「莫非宮中有人可以左右沈庭遙的一件,保住何太妃的性命?」

  「總之不可不防。」殷逐離以指節敲擊木桌,徐徐道,「沈庭遙呢?」

  紅葉給她斟酒:「都按您說的做了,大當家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