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長安城。沈庭瑤殯天一事再不能相瞞,禮部擬了訃聞,昭告天下。沈庭遙年紀尚輕,宮中雖有兩名皇子,卻均非正宮所出,再加之俱年幼,並未立儲。這是件甚為尷尬的事,前些日子他們還視沈庭蛟為亂臣賊子,為平息叛亂一事絞盡腦汁,今日沈庭蛟就成了大滎王位的不二人選。
殷逐離回到長安,首先便回了殷家。殷夢鳶竟站在門前相迎,四目相對,她不知如何開口。倒是殷夢鳶以手中金杖頓地,冷聲道:「沒見你們大當家回來了嗎?還不快去準備。」
殷逐離知道她這便算是原諒自己了,可是她笑不出來,她將自己放在心尖上的東西遺落在金城,連屍骨也帶不回來。
臨溪水榭和歸來居她都不敢再往,連殷家大宅也不再久待。
長安城確實混亂,所幸殷逐離平日裡和長安城這幫官吏關係甚佳,為商者講究和氣生財,與官府多加走動在所難免。此時她在廣陵止息再次秘密設宴。
這一番相談甚久,廣陵止息本就是個富貴之地,那貝母珍珠迷了眼,便是清高儒生到了裡面也都失了底氣——擁有這樣實力的王妃,宮中縱有年幼的皇子,又如何能同福祿王抗爭呢?
玉案上菜餚豐盛,殷逐離語帶笑意:「這些年殷家一直承蒙各位大人眷顧,這份恩情殷家上下銘感五內。一杯薄酒,且敬各位大人。」
在座的大都是有些眼色的,也有那方正君子,自認不能與這二人同流合污的,殷逐離也俱都請了來,只說事關大滎黎民百姓,更關乎大滎國運。故而這些人到得不情不願,也不是很給面子。
殷逐離也不計較,自乾了杯中美酒,眉眼間笑若春水:「新皇初喪,今日歌舞閒娛就免了,殷某請各位大人前來,實有正事相商。」她也不兜圈子,直接開門見山:「曲大將軍如今正在天水屯兵,虎視長安,十五萬雄兵吶,逐離想請問各位大人有何應對之策。」
眾人倒是頗覺意外,傅朝英未表態,那禮部尚書袁東城已經開口:「殷大當家這話唐突了吧,這曲大將軍若不是仗著有你殷大當家一路支持,供應糧草,他如何作戰?」
殷逐離點頭:「袁大人所言甚是,若不是曲大將軍挾持了我們家九爺,逐離又何用耗此錢財呢?」
這話一出,諸人均是一陣騷動,殷逐離輕聲嘆息:「諸位大人,你們認為一個將軍,費盡心血打下了天下,真的可能還政於大滎沈家嗎?況且如今形勢已明,若兩相廝殺,大滎必將山河破碎,生靈塗炭。九爺的為人,諸位不是不知。他又豈會為了一把座椅做此不忠不義之事?」
諸人交頭接耳,唯傅朝英直視殷逐離,殷逐離含笑回望他,舉杯遙敬:「再者,各位大人,國不可一日無君,先皇留有子嗣,你們要挾持殷某也無話可說。但是一幼齡稚子,學語尚不能,能夠抵擋曲大將軍的十五萬鐵騎嗎?倘若長安城破,九爺同殷某早已生死無懼,諸位怕也是難保朝夕。」
這一番話說到了點子上,諸人又是一番議論,倒是國舅傅朝英轉了轉拇指上的扳指,不緊不慢地道:「王上已然殯天,若九爺是受了曲天棘的挾持,那麼他確實是繼承大統的不二人選。待九爺承位之後,再進軍剷平曲天棘一眾叛賊,亦算是報了王上大仇,免大滎百姓災苦流離。諸位覺得如何?」
他肯為沈庭蛟出言,大出殷逐離意料之外,不由得將他細細打量了一遍。這時候諸人本就沒有什麼主心骨,他此話一出,自然附和的人佔了多數,這件事竟也就這麼定了下來。
沈庭蛟由廉康和晁越一路護送入得長安城時,前方已然一片坦途。傅朝英率了朝中文武親自前來相迎,他今日穿了紫色的親王朝服,那一番龍章鳳姿,同以往少了三分柔弱稚氣,多了五分尊貴優雅。見到傅朝英,他低聲問了一句:「我母妃安好嗎?」
傅朝英點頭,轉而又用了臣子對儲君的禮儀:「九爺請。」
紅色的地毯鋪出長長的道路,長安百姓都盼著有一位明君能夠阻止眼下這場一觸即發的戰爭。沈庭蛟踏足其上,迎著眾人的目光一路行至車中,儀仗車駕儼然已是帝王之儀。
殷逐離心頭重又清明——這傅朝英是沈庭蛟的什麼人?為何不著痕跡地替他鋪路?她恍然覺出自己恐怕是上了個大當。
沈庭蛟回宮後,殷逐離去了刑部大牢。何太妃雖然被關在這裡,但因著傅朝英的照料,過得倒是不差。牢中鋪了地毯,裡側有榻,甚至垂了素色的簾幔。簾幔之後竟然還設了佛龕,她仍是輕敲著木魚,誦著不知哪一段經文。
殷逐離心下疑慮更重。十多年前,何太妃一直甚得沈晚宴寵愛。後來有人傳出她與朝中一名大將軍有染,甚至直指她的皇嗣亦非君王所出。沈晚宴大為震怒,雖百般尋找未經證實,卻仍將何太妃連同九王爺沈庭蛟一併棄置深宮,再不過問。
殷逐離得知這段軼事時便猜測這九爺必非先皇所出,如若不然,她如何能受此不白之冤?滴血認親之類的法子總得試上一試,而她沒有,必然是不敢。
殷逐離先前一直以為沈庭蛟是何家家臣何簡的骨血,一則是何簡有這個時機接近何太妃,二則,何簡對沈小王爺的維護,實在是有目共睹。
而如今看來,莫非這個何簡一直有心誤導她?
她心中冷笑,卻只是詐何太妃:「看不出來國舅爺竟然也是個長情之人。」
何太妃聞言果然略有尷尬之色,轉而又淡然:「老身看男人的眼光,向來比殷碧梧要好得多。」
說這話時她淺淺一笑,水紅色的襦裙逶迤及地,黑髮鬆鬆地綰在腦後,粉黛不施、釵鐶未戴,一身清麗中透著難言的嫵媚。殷逐離心裡便明白了十分。
這世界上有兩種女人,前者弱不禁風,驅使男人做事;後者剛強獨立,事事親力親為。同人難同命,誰也沒有資格鄙視誰。
這般一想,她倒是釋然,傾身盈盈一拜:「兒臣恭迎母妃回宮。」
何太妃這次彎腰扶起了她,語聲帶著長者的慈愛:「走吧吾兒。」
回到椒淑宮,殷逐離令宮人侍候何太妃沐浴。那邊張青已經行了過來:「母妃,父親吩咐若您回來,即刻請您到御書房敘事。」
殷逐離點頭:「走吧。」
御書房,諸臣都在,按理殷逐離需迴避,但她本就不是個拘泥於禮數的人,也就直接行了進來。
沈庭蛟看見她,面上總算帶了三分溫柔笑意:「逐離,來。」
殷逐離行至他身邊,身邊的黃公公頗有眼色,當即便置了一座椅在他書案旁。殷逐離坐下來,眾人方繼續方才話題,卻是在選定登基的日子。
沈庭蛟與她五指相扣,他的笑仍然溫柔,卻透著沉穩的風采,語聲倒是帶了問詢之意:「逐離覺得哪天合適?」
殷逐離看了看禮部選出來的日子,語聲沉緩:「天水戰事刻不容緩,登基大典待天水戰事了結之後再辦也不遲。」
諸臣又是一陣嘮叨,無非就是定年號、太后封號、祭天地宗祖、裁衣等等瑣事,細小卻繁雜無比。沈庭蛟倒是坐得住,聽取了諸臣的意見方朗聲道:「如今叛賊未除,國庫空虛,登基一事,一切從簡。年號待本王同王妃商議一番,改日再定。」
諸臣侍候沈庭遙慣了的,哪還看不出他的逐人之意,立時便跪拜退了出去。待諸人退走,他方轉身將殷逐離抱入懷裡,殷逐離不是很習慣這個姿勢,沈庭蛟心中清楚,只以手攬著她的腰,再無進一步動作:「逐離,你好像不開心?」
殷逐離看著他環在自己腰間的手,他言語間仍然溫柔,但舉止卻是一個男人對自己的女人,往日的柔弱再不復見。她頗有些不悅:「任何人發現自己被騙了,都不會太高興。」
沈庭蛟親吻她的額頭,語態寵溺:「逐離是說……我的身世?」殷逐離冷哼,他又笑道::「我並非有意隱瞞,只是若你一旦知曉,定會有其他顧慮。你看我們現在也很好不是嗎?何必節外生枝呢?」
殷逐離悻然,現在事情已成定局,追究無用,她只能關心自己的最終目的:「隴西戰事,王爺打算如何應對?」
對她的心思,沈庭蛟其實甚是瞭解,當即便允諾:「本王自然是聽取王妃的意見。但是逐離,他畢竟是你的生身之父,這是不能改變的事實。倘若招安於他,大滎干戈立止,你在朝中……也算是有個依靠。就算當年殷碧梧大當家是因他而死,十四五年了,還要再耿耿於懷嗎?」
殷逐離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玩味:「九爺此話有趣得很,不過逐離是個商人,別的不敢說,欠債還錢這點道理還略懂。王爺說得也有道理,許多年了,其實我是沒必要報仇的,沈二爺雖視江山重於一切,對殷某也還算有幾分情意,殷某若是依附著他,不論如何,半生富貴是不缺的。」她拈了他一縷青絲在指間把玩,言語含笑:「我師父沒必要復仇,他本就是書香世家,人品才學都名動長安,什麼女人娶不到?何必獨獨就惦記一個逝者?甚至,我姆媽也是不必記著這仇恨的,她是朝廷親封的一品誥命夫人,若是依從皇室,即使殷家祖業凋敗,她自己卻仍不失為長安貴族。」
她語聲漸漸鄭重:「可是九爺,仇恨是永遠不會隨時間而消弭的。她留我在世間,我是她唯一存在過的依憑,生身之恩,無以為報,我總該做些什麼。」
沈庭蛟略帶了些無奈之色:「逐離,你有沒有想過,大滎建國數十年,一直內外征戰,如今好不容易可以天下太平,又何必為了一己私怨……」
殷逐離含笑打斷他:「陛下,您是想說何太妃同傅朝英未必肯用兵是嗎?」她湊近沈庭蛟,語聲溫柔得可以滴出水來,「陛下,你以為沈庭遙真的死了嗎?」
沈庭蛟面色大變,殷逐離仍是靠在他懷裡,握了他的手輕輕一吻:「那死於亂軍之中的屍體你可有仔細查看過?陛下,我不想鬧得太難看,所以威脅的話不想多說。希望您知道我扶您登基究竟是為了什麼。還有金城縣的寶藏,您覺得我真的是在哄騙曲天棘嗎?曲祿一時發現不了,但千餘人在棲雲山,遲早會找到。您已失信於他一次,您覺得曲大將軍擁有了這批寶藏,還會再相信或者說再接受您的招安嗎?」
沈庭蛟猛地起身,殷逐離仍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先前我曾提供給曲大將軍二十萬石糧草,是從金城縣附近調撥的,金城縣不是個多富饒的地方,一共能有多少糧草?曲大將軍即使發現了寶藏,然城內糧食已然緊缺,他有銀錢也必從隴西其他城鎮調撥,這便是作戰時機。陛下此時出兵,大有勝算。若是再過些時日……」
沈庭蛟怒火驟起,轉身回來將她摁在椅上:「渾蛋!你整日裡不是算計這個就是算計那個!你早就想到本王繼位有可能招安曲天棘,對不對?」
殷逐離任他按著,看他氣急敗壞的模樣,竟然又略復了從前的風情,她眉眼間都帶著笑:「九爺,您該自稱朕了。」
沈庭蛟恨極了她這沒心沒肝的模樣,揚手想打,半天又放了手,小腹裡突然竄起一股邪火,他也不打算出門了:「來人,將殷逐離給朕綁到龍床上!」
殷逐離真的被綁到了龍床上,幾個侍衛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因為是綁上龍床,不是綁進牢房,諸人並不敢對她無禮。殷逐離也不想同他們為難,並未掙扎。
自古帝王,總有那麼些鮮為人知的愛好,眾侍衛在宮裡當差,都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是以也就像模像樣地將殷逐離用紅色的絲帶縛在床柱上,沈庭蛟負著手,想從她眼中尋出一絲半點屈辱之意。
殷逐離四肢被綁在床柱上,懶散的神態中滿是促狹的笑意:「唉,雖然我實在不想說,但是九爺,這樣綁法,你待會兒如何脫衣服呢?」
……
諸侍衛都繃著臉,一副忍笑忍到內傷的模樣,沈庭蛟更是火冒三丈,而床上的傢伙還在火上澆油:「好吧,其實有時候不脫也是種情趣,不過您要做到一半想換個姿勢……難不成還得讓人進來重新換個綁法?」
沈庭蛟再也忍不住,若論無恥,他實在不是殷逐離的對手:「你這個流氓……你!」他出身皇家,也還算有些涵養,太惡毒的話也罵不出,一時氣得跳腳,「給朕出去,都滾!」
幾個侍衛垂著頭一臉嚴肅地踏出宮門,估計內裡已經笑得岔了氣。沈庭蛟決定再不跟她逞口舌之快,他扯了自己身上衣裳,上得榻來,頗有些粗暴地覆在她身上。沈庭蛟長於皇家,懂的不可謂不多,但這男女之事,他主動的時候甚少,故而委實談不上什麼技巧。他先戰了殷逐離三百回合,低頭看去,見她眉目清冷,並未動興的模樣,不由得發怒:「我知道你想著唐隱!」感覺殷逐離微怔,他更加刻薄,「可是他都四十了,你看他表面冷冷清清,說不定他早就不行了!」
殷逐離被踩了痛腳,立刻就冷聲道:「他比你行!」
沈庭蛟聞言更是大怒:「可是現在壓在你身上的人是我,是我!」他恨恨地起伏,口不擇言,「他已經躺到棺材裡去了!你能想像現在的他嗎,屍首分離,骨肉腐爛,屍水流淌,蛆蟲漫棺……」
殷逐離也被罵急了眼,雙手掙了幾次,那綢帶扣得極緊,她咬牙切齒:「要說難聽的是吧,好啊,就算他化為塵埃沃土,又如何?我依然愛他,沈庭蛟,老子就是愛他你能奈我何?你以為你算什麼東西?老子只把你當個小倌嫖了你!」
沈庭蛟聽到前面便有些後悔,這次是逼她太甚了,她從前從不承認對唐隱的感情。可是聽到後面他又怒髮衝冠,不由得惡毒地道:「那你愛他又能如何,他還不是將你棄如敝屣!」
殷逐離右手猛地一掙,那絲帶終於被繃斷,她不顧腕間皮肉翻捲,一拳揍在沈庭蛟臉上。
沈庭蛟猝不及防,頓時仰面倒落榻下。他起身見殷逐離已扯開左手的綢帶,不由得大駭,轉身奪門而逃,邊逃邊嚷:「來人!護駕!快護駕!」
……
沈庭蛟這一嚷,直把整個皇宮都驚動。張青還以為來了刺客,命弓弩手將整個昭華宮都包圍了起來。及至見到殷逐離,他方知不是刺客——原來是母妃脫困了。殷逐離見沈庭蛟黑著個眼圈跟熊貓似的,也不想再理會他,自回了殿中歇息。
沈庭蛟由陳忠伺候著穿了衣裳,也不跟何太妃、傅朝英商議,立刻召集三軍,準備出兵天水。
消息傳來時,殷逐離躺在榻上,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感動,他不同何太妃、傅朝英商議,是因為他們二人根本不會同意仔出兵剿滅曲天棘。畢竟那是位老將,大半生都縱橫沙場,更重要的是,他手裡握著十五萬重兵,全是精銳。如今大滎國勢已頹,如有外敵相侵,後果不堪設想。
將要出征時,沈庭蛟踏進宮門,殷逐離也不再與他慪氣:「陛下。」
沈庭蛟見她坐於榻上,青絲披了一肩,如從夢中行來一般,心中不由得就柔了幾分:「說。」
殷逐離淺笑:「行軍打仗之事,臣妾不懂。但是此行艱難,陛下莫若還是帶上臣妾吧。」她眼中笑意促狹,「若是陛下不及曲天棘,臣妾也還能負著陛下逃走。」
沈庭蛟差點滑倒:「你知不知道這是動搖軍心?若在三軍之前,是要被斬首祭旗的。」
殷逐離知他允了,開始著衣,手下忙碌,嘴上也不閒著:「若軍心堅定,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動搖的。若軍心本不堅定,再動搖一番又如何?等等,出宮之前,陛下先借臣妾五百軍士吧?」
「你借兵作甚?」沈庭蛟令內侍傳喚了十數名武將,他知道殷逐離做正事一向還是靠譜,也沒再多問,「宮中還剩下兩萬御林軍,你自去挑吧。」
沈庭蛟帶了傅朝英一併前往,這是個明智之舉,他雖飽讀兵書,但實在沒有實戰經驗,帶著個老將,不論如何總是踏實許多。
天水城城門緊閉,曲天棘仗著堅城,在糧草運到前並不打算出兵。而沈庭蛟二十萬大軍奔襲,他本就是以逸待勞,佔盡了上風。
傅朝英本就不讚成出兵,朝野上下無不為此憂心。倒是沈庭蛟關心的不同,他帶兵出發的時候很嚴肅地對殷逐離道:「你以後打人不要打臉了!」
殷逐離瞧著他臉上的熊貓眼,笑得直不起腰。
主帳中,傅朝英同一併武將為沈庭蛟分析目前形勢。曲天棘本就是行軍大戰的老手,絲毫未留下任何佈防的破綻。一眾人在帳中分析了半天,聽得沈庭蛟眉頭緊皺。獨殷逐離在帳外快活,她先和幾個長相周正的校尉比騎射,玩累了就銜根草,哼著歌,躺在營外的橫木上曬太陽。
沈庭蛟率著十餘名將領居高臨下地俯視她,那眸子倒映著半邊藍天,清澈如洗。他不由就伸了手出去,語雖薄責,卻難掩其中溺愛之意:「你看看這成什麼樣子!」
殷逐離也知道給他面子,握了他的手站起身來,語聲清悅:「王上同諸位將軍可想出計策了?」
沈庭蛟面色一沉,身後眾人支吾不語。傅朝英倒是開口:「莫非王妃有何妙計?」
殷逐離略略搖頭:「我本想諸位將軍如有必勝的把握,直接殺入天水城去。曲大將軍素以兵法自傲,如若城破,他必羞煞,哈哈。」
諸人聽得滿面黑線,她又正色道:「不過若諸位將軍暫無對策,而戰機又轉瞬即逝,不如聽聽逐離的下下之策。」
諸將同她都認識,但平素裡少有往來。此際一聽此言,忙擁著她入了主帳,將沙盤往她面前一推,一副願聞其詳的模樣。
殷逐離望著那沙盤卻是啼笑皆非:「諸位,這是你們行軍打戰用的東西,逐離不過是個商人,用不著這個。」她環視眾人,最後目光自然是落在沈庭蛟面上,「眼下曲將軍最缺的,無疑是糧草。他守城不出,也是待著後方糧草運到。俗話說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不如我們就給他糧草。」
她這話一出,下方便是一陣哄笑:「王妃,行軍打戰你果是不在行,這時候給他糧草,莫不是讓他反攻打我們嗎?」
殷逐離語笑嫣然:「不瞞諸位,前些天殷某回到長安的時候,調了一批糧草,大約十萬石。另外,殷家有位號稱鬼醫的醫道中人,諸位想必都知道。然後逐離央他配了一種食後令人渾身乏力的藥粉,因也成白色,若混入稻米之中,斷難察覺。只是因為量太大,一直耽擱到現在。」
諸人不笑了,一臉悚然地望她,她胡亂撥著那繪著兩軍地勢山脈的沙盤,語聲淡然:「若是兩相調和後,將其送入曲將軍大營,天水郡城防縱然固若金湯,無人鎮守時要打下來,應該也不難吧?況且十五萬大好男兒,若全數斬殺,未免令後人評價我們君主殘暴無道,若能勸降,也算是諸位一大功德。」
沈庭蛟抬眸望她,半晌方道:「遣誰送糧入城呢?」
殷逐離心中也有考量:「斐記的大東家,斐關山。」
諸人盡皆色變,這確實是一個再難得不過的人選。首先斐家同殷家一直不對付,如今殷逐離即將一躍成為皇后,斐家往日裡早已將她得罪了個徹底,完全有可能背叛大滎,投奔曲天棘。
其次就是斐家也是頗有實力的商賈,能夠一次性提供行軍打戰的糧草,再合理不過。
再次,斐關山平日裡同殷家作對,連帶沈庭蛟也間接得罪了許多,若想討好沈庭蛟,這次非全力以赴不可。
主帳中靜默了一陣,傅朝英拱手道:「若是斐關山當真投奔曲天棘,又當如何?」
殷逐離淺笑:「將軍多慮了,出宮前逐離調了宮中五百甲士,他們會代王上保護好斐大掌櫃的家眷。」
又是長久的靜默,二十餘人的中軍帳彷彿空無一人般安靜。何簡語態恭敬:「在下這就派人傳詔斐關山。」
殷逐離喚住他:「不勞煩先生了,臨出長安時逐離已代王上發了書信,他會比我們晚兩日到達天水,以防曲天棘生疑。這會兒只怕已經在路上了。」
她出了主帳,仍是躺在橫木上懶洋洋地曬太陽,而軍中將領看她的眼神卻帶了極為明顯的敬畏。
兵者詭道,兵不血刃而致勝者,上謀之道矣。
十一月十六日,曲天棘十五萬軍士,約有七成中毒,渾身乏力,雖不致命,然則要挽弓打戰卻是再無可能。沈庭蛟令傅朝英強攻天水城,十萬將士不戰而降,王師虜獲軍馬兵械無數。曲天棘帶四萬殘部退守金城,然人數太少,終不能抗衡。
十一月三十日,金城城破。那一日殷逐離站在城頭,戰士的血漫過長街,殺聲震天。沈庭蛟與她並肩而立,輕握了她的手:「逐離,最後一次了好嗎?」
城頭風大,殷逐離解了身上的披風,細心地替他披上,傾身繫著繫帶:「恭賀陛下江山一統。」
不多時,傅朝英親自登上城頭,語聲凝重:「王上,曲天棘已被困,他……他想再見王妃一面。」
沈庭蛟握緊殷逐離的手,冷聲道:「他武藝深不可測,如今想見本王王妃,又是想耍什麼花招嗎?」
殷逐離安撫性地拍拍他的手背:「陛下,再不會有下次了,就讓臣妾送他一程吧。」見沈庭蛟仍有擔憂之色,她復又笑道:「他如今人在何處?勞煩將軍設神箭手八百名將他團團圍住,即使他欲作困獸之鬥,本王妃也不懼他。」
傅朝英眸中異色一閃,這殷逐離狡詐陰狠,留之必成後患,不如……不過片刻猶豫,殷逐離卻已然洞悉,她為人本就多疑,若是這傅朝英存了別的心思,這八百名弓箭手,她此去怕不是為曲天棘送行,而是陪葬罷。若讓他得手,黃泉路上,曲天棘還不笑她個徹底?
傅朝英下去安排了,她也不吱聲,自牽了沈庭蛟下得城去。
那時節曲天棘負手站在庭前,都說英雄末路最是令人欷歔,他卻不顯狼狽之態。見到殷逐離前來,眼中似乎還帶了三分笑意:「你來了?」
那語態不像是問候殷逐離,倒像是招呼久違的故人。
天水閣又臨天水湖,雕欄畫簷,低調而奢華。園中竟然也種了兩棵梧桐,時值秋末冬初,黃葉零落一地,池中殘荷徒剩了枯敗的梗葉,為這精緻的樓閣添了幾分蕭條之韻。
殷逐離牽著沈庭蛟走近他,傅朝英本秘密下令連她一併擊殺,如今一看情勢,忙重新傳令。
那一日殷逐離著了福祿王妃的禮服,風捲殘葉,撫過衣角,恩怨凋敗:「曲將軍,別來無恙。」
曲天棘苦笑:「你雖從小長在殷家,但終也是我的骨肉。為什麼你會恨我至此?」
殷逐離半擁著沈庭蛟,那一日天色陰霾,秋風撩起她額前斜斜的劉海,她嘴角帶笑,剛毅中帶了三分邪氣:「我覺得就算所有人都不明白為什麼,你也應該明白。」
曲天棘注視她的眼睛,他似乎從那雙似曾相識的眸子裡讀懂了什麼,初時的疑惑終於解開:「幾年來,你步步為營,就是為了今日嗎?」
殷逐離站在跟他五步之遙的地方,眸色清冷如秋:「曲將軍,不論多少年,欠債還錢,都是天經地義的事。」
曲天棘點頭,面上並無愧色:「你做得很好。但是凌宵,當年之錯,皆是為父一人,放過觴兒和凌鈺吧。」他求人的時候也不見低聲下氣,神色淡然,「畢竟都是血脈至親。」
殷逐離聲音帶笑,目光卻冰冷:「曲大將軍,您老了,以前您在我面前,從不以父親自居。」
曲天棘神色微黯:「興許吧,人哪還能不老呢。」
「可是曲將軍,」殷逐離言辭若刀,字字鋒利,「您為將叛主,是為不忠;立約背盟,是為不信;為夫殺妻,是為不仁;為父棄女,是為不義。似您這等不忠不信、不仁不義之徒,如何稱吾父呢?」
「你怨恨已深,我多說無用,但我並不覺得我有錯。我娶殷碧梧,本可逐鹿天下,但我從未存絲毫背叛之心。我戎馬半生,大小四十餘戰,擊退來犯之敵無數,我無愧於天下。」曲天棘第一次同她說這麼多話,卻也是最後一次,「不錯,我是負了你母親,我以她的性命來證明我對聖祖爺的忠誠。但是我同她之間,從始至終就是一場交易,她既立盟,就要承擔風險!」
殷逐離笑著搖頭:「曲將軍,你一直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在你眼裡,我只是一場交易的產物,而在她眼裡,我是她的女兒。所以她是我的母親,而你……你只是一個負債者。」
回應她的,只是曲天棘的沉默。他一直覺得是殷家人誤導了殷逐離,而現在他終於明白,其實他和殷逐離之間根本就沒有誤會。
「凌宵。」曲天棘輕笑,似想起什麼舊事,聲音中竟帶了三分溫柔,「你還是小時候的性子,偏執。你就這點像我。」
「我只做我認為對的事。」殷逐離緩緩後退,輕握了沈庭蛟的手,「曲凌宵只是一場謊言,我姓殷,我是殷逐離。曲將軍,再見。」
曲天棘輕聲嘆息:「再見。」
殷逐離牽了沈庭蛟轉身步出了天水閣,裙裾掃過秋葉,身後箭鏃如雨。懸在樑上十五年的身影,在她心中終於被放了下去。
約有一刻,弓弦聲止。殷逐離在天水閣前站了一陣,語聲疏淡:「叛將曲天棘已伏誅,懸其首於長安城頭,以正天下視聽。」
諸將領皆圍過來,爭相道賀,何簡亦淺笑道:「恭喜王妃大仇得報!」
殷逐離轉頭看向那逶迤樓閣,神色帶著笑,眸色卻黯然:「大仇得報?」她低聲嘆,「是大仇得報,也是家破人亡……先生,逐離何喜之有呢?」
那言語太過落寞,眾皆語塞。
而遠處一個人聲嘶力竭的吼叫打破了這沉靜,殷逐離抬頭便見到魏氏,她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然掙脫了兩個押著她的兵士,向這邊跑來:「天棘!」
那個時候她太狼狽,釵鐶俱亂,哪還有半點往日的高貴之態。她跑出一段路,很快被圍在殷逐離與沈庭蛟身邊的將領踹倒在地,那隻手卻死死握了殷逐離的衣角。
有軍士遞了檀盒過來供殷逐離過目,裡面裝著即將懸於長安城頭的首級。
魏氏目眥欲裂,指間被衣上的綴飾劃破,鮮血淋漓,她語聲惡毒如同厲鬼索命:「殷逐離,我恨你!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殷逐離傾身看她,目光玩味:「這話奇怪啊曲夫人。」她伸手抬起魏氏的臉,一派理所當然的模樣,「我殺你夫,你會恨我。人殺我母,難道我不應該恨他嗎?」
魏氏聲聲泣血,那手握得太緊,軍士攥不開,欲舉刀砍來,殷逐離傾身,帶著笑將那五指緩緩掰開,所有人都聽到骨骼斷裂的聲響。殷逐離只是傾身輕撣衣角,笑意盈盈:「不要這麼看著我曲夫人,你的傷痛,及不上我姆媽三十如許即滿頭華髮,及不上我師父十五年的孤單念想,如果你化作厲鬼願意前來找我索命,我也奉陪。」
軍士拖了魏氏下去,有將領靠近殷逐離,低聲詢問:「王妃,如何處置她呢?」
殷逐離攬著沈庭蛟的腰,轉身向車中行去,留下淡淡的兩個字:「放了。」
身邊立刻就有人恭維:「王妃果然是宅心仁厚,以德報怨,實是仁義之楷模……」
「仁義?」殷逐離低笑,「抱歉白副將,本王妃只是想多看看她居無片瓦、孤苦無依的模樣。曲天棘視她重於生命,我便將她踐踏到塵埃裡去。」
那神色太冷,眾人噤若寒蟬。正尷尬間張青大步行來:「母妃、父皇,曲天棘之子曲懷觴向西北方逃竄而去,目前不知所蹤。」
殷逐離揮手:「喪家之犬,不足畏懼。由他去吧。」
這次沒人再誇她宅心仁厚、以德報怨了……
沈庭蛟無暇在隴西久待,長安城還有許多事在等著他。這次漂亮的平叛將載入大滎史冊,也會奠定他在黎民百姓心中的地位,朝堂上那把黃金座椅,再無人能同他爭搶。
此際他站在車駕之上對王師將領論功行賞,明黃色的帷幄撫過深秋的長空,風沙揚起,為他單薄的身軀平添了三分瑰麗磅礴的氣勢。
殷逐離第一次見到那樣的他,舉手投足皆帶了睥睨天下的尊貴桀驁。其實這場爭鬥中,他才是真正的勝利者,用不費吹灰的力氣,竊取了大滎江山,不留絲毫賊名。
人們總是常常鄙薄贏家的手段,但是輸就是輸,贏就是贏,以最小的努力換取最大的利益,本就是上謀之道。成王敗寇,青史之上,勝敗是不分努力幾何的。
天空飄雨,殷逐離與沈庭蛟同車,起行時她突然回頭遙望天水,秋色連天,那巍峨城闕在零星細雨中嗚咽。她攏了攏身上以金線繡孔雀開屏的披風,竟覺出幾分薄寒。
十二月十五,郝劍扶唐隱靈柩返回長安,交予唐家。唐家於當月初三發喪。郝劍不願同殷逐離提起,但有些事不能迴避。
「大當家,先生的葬禮,你去嗎?」
殷逐離搖頭:「我若前去,唐家人不會善罷甘休,何必靈堂滋事,徒擾逝者。」
郝劍略有猶豫:「可是大當家,整個長安都知道你與先生情同父女,他的葬禮你不出現,未免令人覺得你太過涼薄。」
殷逐離靜靜地站在臨溪水榭,碧水依舊,人事全非:「郝劍,於我而言,任何人都可以用以欺世,唯他不能。」
郝劍輕聲嘆息:「是。」
十二月十八,唐家出殯。
紙錢漫天,嗩吶聲聲若泣。黑色的棺木在一片悲聲中沉默,唐家老夫人哭得肝腸寸斷。世人多責殷家無情,殷逐離並不辯駁。
長安西郊,唐家祖陵。當第一鍬泥土覆棺,塵緣了斷,誰祝告焚香?誰撫碑斷腸?誰搨碑上詞,誰念舊時歡?墳頭飄揚著紙幡,那石碑末端,留下誰的落款?而世間紛擾,已與逝者無關,也與她無關。以為近在眼前的世界,是她永遠靠近不了的地方。
殷逐離獨自站在山岡,看白蠟垂淚千行,無處話淒涼。
沈庭蛟在她身後站了很久,他永遠忘不了那日荒草蓬蒿之間的殷逐離,隆冬的風挾裹著酷寒掠過衣袂,撩動狐裘如飛雪,她像一隻深山精魅,迷失於蒼茫荒野。
「為什麼不下去?」他的聲音也被埋沒在寒風裡。
殷逐離轉頭看他,眉目疏淡:「不了。」
「走吧,我陪你一起。」沈庭蛟展臂抱住她,語聲溫柔,「我知道你有多難過。」
殷逐離凝眸看他:「你轉過身去好不好?」
沈庭蛟略微猶疑,緩緩地背過身去,殷逐離抵首在他肩頭,眼淚滂沱。沈庭蛟想像不出這時候的殷逐離,這世間有一種聲音,不哭給任何人聽。任旁人笑罵曲解,無人明我意。
師父不是你的神,師父只是一段過去,一段回憶。所以借來的幸福,最終必須還回去。你是我的奇蹟,而我……我只是你的敗筆。
沈庭蛟知道自己錯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殷逐離有多難過。他獨自下了山岡,親往唐隱墳前,焚香灑酒相祭。天子親臨,並不能減少未亡者的哀傷,但也給了一個書香世家最渴望的榮耀。他回身向北而望,那遠方的山頭草木枯敗,薄霧瀰漫。
寒風將回憶的餘溫遣散,二十年朝夕相伴,半生顛倒夢幻,永墮無邊痴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