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六日,沈庭蛟繼王位,號嘉裕,改年號興禾。帝號和年號都是殷逐離定的,是修養生息、富國裕民的意思。
登基大典設在承天閣,沈庭蛟將用度再三精簡,好在有殷逐離操辦,她也是個精打細算的人,身邊的郝大總管更是個摳門到家的人物,整個儀式雖然簡樸,倒也不失肅穆莊嚴。
那一日,風日晴和,朝中文武分列台階兩側,殷逐離站在九百五十級階梯之下,看著他接受朝臣跪拜。氣勢磅礴的宮樂響起,台階上的人皇袍加身,廣袖垂冕,那一番凌絕天下的風采,令雲開日出,大地春回。
殷逐離不由自主地眯了眼。
新帝登基,瑣事繁多,但首要的還是太后和皇后的冊封,沈庭蛟選了個皇道吉日,冊封何太妃為太后,傅太后仍保有太后封號,但這宮中現實得緊,她除了這尊榮,實際上已經一無所有。諸臣翹首以待,嘉裕帝遲遲未冊立皇后,關於先皇后曲凌鈺的冊封更是隻字未提。
能在這朝堂裡佔有一席之地的,都是些明白人,暗裡便有謠言四起。
御書房內,何太后第三次提及冊后之事,話雖平和,卻隱透威壓之意:「皇兒,母后知道你對那殷逐離情深意重。可如今你是一國之君,而那殷家,本就是亂世刨食的社稷蛀蟲,每次戰爭,戰馬、糧草、鐵戟、棉麻衣物,你知道這些商賈從中可獲利多少嗎?莫非你竟然真想立那殷逐離為后?」
傅朝英對此也是贊成:「陛下,您既已接手這萬里河山、千斤重擔,便不能婦人之仁。曲天棘乃王妃生父,她尚處心積慮置他於死地。曲氏一門幾乎盡毀在她手裡。這樣蛇蠍心腸的一個人,如何能留在陛下身邊?」
中書令蔡昶也附和:「陛下三思,北昭舊朝雖然腐敗,但若非殷氏一族也斷不至於令聖祖爺數年之間平定天下。前車已覆,後未知更何覺時?」
沈庭蛟把玩著書桌上清田黃石雕神獸白澤的鎮紙,那雕工極是細膩,幾年前殷逐離從長安八雜集隨手淘來的,也不知什麼時候到了他的書桌上,他用慣了,搬到宮裡時下人將這些小玩意兒一併收了進來。
此際御書房一共六位近臣,都是有些資歷的老臣,現在見他但笑不語,也弄不清這位新君的心思,猶疑著不再開口。
待到再無人諫言,沈庭蛟淺啜了口茶,輕聲道:「既然已無他事,都退了吧。」
朝中諸人也看穿了形勢,漸漸地便有那些趨勢之徒,開始上摺子說道福祿王妃的不是。偏生這個傢伙渾身上下都是破綻,若是混跡市井,縱然浪蕩倒也無傷大雅,但若要母儀天下,那就頗令人玩味了。真要數落她不貞不淑的失儀之舉,怕是滿朝文武這一年都不用做其他事了。
沈庭蛟看著那二十幾本大同小異的摺子,啜著茶不說話,看完後跳過,卻仍是擱在待處理的那摞摺子上。
新帝登基,百廢待興,大滎正是用人之際。何簡因是沈庭蛟授業恩師,以往也就是福祿王府裡吃閒飯的先生,如今倒是一躍成了帝師,沈庭蛟拜其為相,朝中也無人敢多舌。
張青是天子義子,對沈庭蛟也可謂是忠心不二,如今封了御林軍統領,順帶負責長安城防,成了朝中新貴。沈庭蛟以往舊侍也多有封賞,殷逐離常笑這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知這傢伙口無遮攔,從不計較。
倒是早朝之後,諸臣難免擁著何簡多說會子話,套套近乎。何簡沒什麼架子,是個鋒芒不顯,卻謀略在胸的人物。
沈庭蛟與他情同父子,凡事也多會同他商量,這會兒便有臣子拿不準:「相爺,王上久不立后,後宮總不能一直空著。大夥兒上了摺子,也不見動靜,您說王上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呢?」
何簡聞言只是微笑:「簡御史也上了摺子?」
那開口的正是監察御史,聞言頗有些尷尬:「何相爺,這不也正是大夥的意思……」
何簡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其實冊不冊后,冊誰為后……」他抬手向天上指指,「那幾位說了都不算。」
話落,他大步向外行去,幾位大臣皆滿面困惑——那誰說了算?
那幾日殷逐離都呆在宮裡,倒不是她識趣——張青的御林軍不許她踏出宮門一步。她待在昭華殿,形同軟禁。
沈庭蛟這幾日忙於國事,夜間也不見前來。她是個坐不住的,頭兩日還取些梅花初露,泡點茶什麼的,後兩日便有些光火。奈何張青派來「護衛」昭華殿的這撥子人身手極是了得,她也不願傷人,一時只好乾瞪眼。
沈庭蛟安置在昭華宮中的玩物甚多,甚至養了些孔雀、雉雞、仙鶴,以供她解悶。此刻她正在書房用碳盆烤著一隻雉雞,沈庭蛟自外間行來,也不用人知會,徑直入了昭華殿書房。
見房中油煙四起,那美麗驕傲的雉雞脫了衣服,赤條條地在火盆上出了一身油汗,他不禁哧笑:「這可成了煮鶴焚琴之輩了。」
殷逐離吮了吮拇指上的油,扯了一條雞腿遞過去:「佐料不夠,將就吧。」
沈庭蛟不接,他細細打量殷逐離,那一雙眸子,如同水洗的江南,滿目煙翠:「天寒,這麼吃東西,小心胃裡受涼。」
殷逐離自啃了一口,不再多言。沈庭蛟知她心中不快,轉身倒了杯熱茶給她,語聲輕柔:「朕知道宮中悶了些,等忙完了,我們一起去上林苑打獵。」
他這般貼在耳邊說話仍帶了三分溫柔寵溺,卻全不似曾經的羸弱,殷逐離有些不習慣,那感覺就好像養了隻貓,而經年之後,貓長成了虎,而她被反哺了。
沈庭蛟知她甚深,伸手攬了她的腰,眸子裡一絲笑意,如三月初春,溪澗草色:「這兩日放你在宮中走走,你乖乖地散散心就成了,莫招惹旁人,聽話。」殷逐離不語,他輕輕吻在她額頭,「我二哥在哪裡?」
殷逐離將油漬在他衣上擦拭乾淨,笑意恬淡:「冊我為后,然後告訴你。」
新皇繼位,總是特別繁忙,沈庭蛟沒在昭華殿留宿。他終究是怕悶壞了殷逐離,也就解除了她的禁足,著令十幾個侍衛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允她在宮中走走。
殷逐離來過這皇宮幾次,但那時候沒有這般自由。她信步走在花磚小道上,不多時一個宮人慌張跑來,差點和她撞了個滿懷。
她身後的侍衛立時將人拉開,厲聲喝罵。那宮人神色驚駭,猶自瑟瑟發抖。殷逐離奇道:「什麼事啊?」
宮人跪地求饒,只指了指椒淑宮,不敢言語。
殷逐離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信步便行入了椒淑宮。只見庭苑中臘梅紛繁,積雪猶眷著樹梢,環境清雅。
只是此時,苑中正架著一口油鍋,十數個內侍、宮人被押著,強推到油鍋面前,以臉貼著鍋沿。有人持了長柄的竹勺,不時往油鍋裡滴上幾滴清水,那滾油四濺,在肌膚上留下點點焦痕。宮人慘號四起,慘不忍聞。
殷逐離認得裡面便有沈庭遙的隨侍太監黃公公,她快步上前,喝了一聲:「住手!」
一眾宮人看見她,皆行禮跪拜,她神色冷峻:「誰讓你們這麼做的?」這話其實是廢話,在這椒淑宮,誰敢這麼做?
眾人訥訥不敢言,佛堂那邊何太妃緩緩行了出來:「是本宮讓做的。」她如今穿著描紅繡金的太后禮服,手上三根純金護指長約七寸,珠圍翠繞,貴不可言。
殷逐離無意同她套近乎,語聲恭敬卻疏離:「太后,這幾個人若是犯了事,交予刑部查究便是,太后這是做什麼?」
何太妃高高在上:「我身為大滎皇太后,連處理幾個賤奴的權力都沒有嗎?」
殷逐離以勺中清水將鍋下柴薪澆濕,把幾個宮女。內侍都趕到一邊。
「大滎律法,濫用私刑者當服拘役,即使是皇親國戚也不例外。」
何太后勃然大怒:「大膽!殷逐離,你還沒做上這皇后就敢如此對本太后說話!」
殷逐離與她對視,毫不示弱:「太后,皇家這份尊榮來之不易,要當好好珍惜才是。」
她語聲冰冷,何太后反倒不敢同其爭執。她與傅朝英的事,殷逐離清楚得很。她實在是沒有資格說教。這般一想,她驀地收了驕狂,沖跪地求饒的一眾宮人道:「還不謝謝娘娘替你們求情?」
數十名宮人如獲重生,直對著殷逐離磕頭磕到頭破血流。殷逐離臉上又現了大大的笑容,抱著雙臂將跪在地上的人挨個兒瞧了一遍:「正好我那昭華宮沒幾人侍候,嗯,勉強先用著吧。你們這幫不長眼睛的奴才,以後都把眼睛擦亮些。太后娘娘是你們冒犯得了的嗎?」
眾人又是一通痛磕,殷逐離令天心將人領回昭華殿,又對何太妃略略施禮:「謝過太后賜禮,逐離先行告退。」轉身離了椒淑宮。
何太妃臉色陰沉。
行走在蓬萊池邊,清婉嘆氣:「大當家,這些年何太妃失勢,此時大懲宮人,相比都是當年欺辱過她的。這宮裡畢竟不比王府或殷家,你……你不該得罪她的。」
殷逐離比她更愁:「傻丫頭,她有尾巴在我手上,如何容得下我?不管怎麼討好,她終究也是視我如眼中釘、肉中刺。如今她倚仗著九爺,本已氣焰衝天,我若再示弱,她還不騎到我頭上去了。何況……」她聲音放低,自言自語,「奴才也是人,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如此作踐。」
清婉隨她前行,蓬萊池邊馬蹄蓮開遍,榕樹與松柏冠如華蓋,積雪相覆,頗有奇趣。殷逐離攥了一把雪,突然道:「晚間派個人去傅太后那邊看看……以何太妃如今的聲勢,她想必過得甚為艱難。」
清婉點頭,幾度欲言又止,殷逐離笑道:「說吧。」
她始低聲道:「大當家,那曲凌鈺還住在棲鳳宮呢。她和九爺,可是舊好。九爺如今一直不冊后,會不會……」
殷逐離抬手止住她的話:「傳個話給郝劍,讓他派人通知陳舒淮,過幾日,將沈庭遙送到灞水碼頭,我送他離開長安……」
她附在清婉耳際輕聲道,清婉直嚇得面無人色:「大當家,九爺和何太后知道……那個人沒死,如今長安城守備甚嚴,你如何能將人送得出去?」
殷逐離折了枝松枝,撫去枝上落雪:「如今九爺不可靠,橫豎都是冒險,不如一試。」
清婉望向她時眸帶哀色:「大當家是說,九爺他不愛你嗎?」
「愛?」殷逐離有片刻錯愕,她覺得荒謬,「清婉,你忘記我母親是怎麼死的了嗎?男人的愛,是這世間最不靠譜的物什了。」
下午,沈庭蛟還沒批完奏摺,宮女碧兒便來稟他:「王上,太后娘娘請您過去椒淑宮一趟。」他起身活動了一下,殿中監陳忠趕緊跪在地上,替他活動小腿、揉腳:「王上,這就去椒淑宮嗎?」
沈庭蛟不耐:「母后不會無事傳召,必又是為了立后的事。」
陳忠是個善解人意的,立刻就將上午殷逐離同何太妃——如今的何太后鬧不愉快的事同他一五一十地講了。
沈庭蛟頗有些疲憊:「母后以前不這樣,最近不知怎麼了,得勢不饒人。殷逐離那個傢伙也是,叫她別惹事,她從昭華殿繞到椒淑宮,繞著圈子也要去招惹母后。」
椒淑宮,傅朝英、秦師、諸葛重明等十二位忠臣重提冊后之事,幾個人都不讚成立殷逐離為后。秦師語重心長:「王上,殷逐離雖然富甲天下,但她出身低微,行為狂放,不是為后之選。再者,曲天棘是她生父,她尚將其迫入絕路,這般心狠手辣之輩,其人品德行實在不能母儀天下。」他微微一頓,終於實話實說,「王上,這話不中聽,但臣冒死也要說。曲天棘隨先皇開國,一生戎馬,戰功赫赫。連他都敗亡於殷逐離之手,一旦她為后,恐外戚專權,亂我大滎朝綱啊王上!」
他拜倒在地,再三叩首,引得一眾老臣俱跪拜。
「陛下,太尉言之有理。且如今朝中局勢未定,安昌侯薜承義手中封邑地廣糧足,這次平叛他也立了大功。依臣看,其女薜藏詩品貌俱佳,倒是皇后的絕佳人選。」傅朝英也開口,他自是站在何太后這邊,他與何太后之事,除了何簡,只有殷逐離一人知曉。這就是把火,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能將他二人燒個屍骨無存。他如何容得下殷逐離?
他話落,何太后立時遞過來一幅畫像:「王上,你已承繼大統,很多事便當為天下考量。不能再小孩子氣了。這薜藏詩,著實不比殷逐離差,王上且先看看再做定奪吧。」
沈庭蛟接過那畫像,隨即將之狠狠拋擲於地,他繼位之後妥協了許多事,唯有此事他堅持:「不用再說了,朕意已決。她是朕明媒正娶的王妃,朕的糟糠之妻,若朕一朝得勢便過河拆橋,豈不令天下人恥笑嗎?」
他拂袖而去,真話沒有說出口——他自己也不知對殷逐離是個怎麼樣的心思。這個人生來桀驁,他雖恨,卻也敬。一朝得勢便促狹地想給她難堪,看她為了做這個皇后能做出些個什麼事來。但若真要棄她另娶……他卻是沒這心思了。
這些話自然也傳到了殷逐離耳朵裡,許多重臣都希望她知難而退——苦情戲裡女主角不都這麼演嗎?然則殷逐離如果真是一個這般善良的人,他們也就不必費心了。
昭華殿,清婉正在發脾氣:「大當家,原先我還以為九爺是個好的,沒想到他也是個白眼兒……」
殷逐離趕緊止住她的話:「禍從口出,禍從口出!」
她哼了一聲,聲音放低了些:「他不會是打算把您就這麼關一輩子吧?」
殷逐離食指輕扣著桌面,輕聲道:「那倒不至於,他不立后,又將我軟禁於此,大抵是要做一件我不願意的事。現今殷家他不能動,那麼必是要扶一方勢力,與殷家平分秋色,互相制衡。如今大滎,符合這要求的也就是斐家了。」
清婉一聽,更來氣了:「可那斐家是個好東西嗎?每逢災年,他們拚命漲糧價,要不是殷家壓著,早不知做出什麼事來了!」
殷逐離哧笑,卻是換了話題:「外面有幾個人守著?」
清婉豎了指頭:「六個,這宮裡的侍衛還真是不一樣,就算是晁越哥和廉康哥一起出手,怕也討不了好去。」
殷逐離去苑裡抓了只雉雞,找了個小瓷瓶接了一瓶血貼身放好,又咬著那雉雞的脖子狠狠含了一口在嘴裡,慢慢噴出來,衣襟、地板全染了血。她將那死雞往隱蔽處一扔,便向清婉示意:「愣著幹什麼,喊啊!」
「王妃!王妃您怎麼了,您不要嚇我啊!」清婉那個嗓子一喊起來,能將半個長安城的人都吵醒。
殷逐離暗暗朝她豎了豎大拇指——好樣的,耳朵都快被你震聾了。
外面六個侍衛十分警覺——先前張青已經交代過,這位王妃不是個好對付的傢伙,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留個心眼兒。可饒是如此,幾個人一看那滿屋子血都嚇了一大跳。這個人若出了事,大家的腦袋都保不住!
這般一想,一個請太醫、一個報告王上、一個告訴張青,清婉還叮囑另一個:「瞎站著幹什麼,我們王妃最服鬼醫柯停風的藥,還不快去殷家傳柯大夫?」
這樣一來,六個高手就剩了兩個,殷逐離裝昏,偷襲了一個,剩下一個就容易對付許多。她這個人身手若是在江湖上,勉強能算個名家子弟,若是在高手如雲的大內,難免就遜色了些。不使點巧力,要出去還真不容易。
她將倒地侍衛的衣服剝了,也不擱耽,自取了狐裘帶著那套御前侍衛的衣服跳出了宮牆。清婉一臉擔憂,卻也幫不上忙。
昭華殿炭火燒得旺,出來就難免冷。長街少行人,大雪積得更深。殷逐離租了匹馬,一路飛奔至灞水碼頭。沈庭遙被兩個人押著,殷逐離尋了一處廢棄的舊窯,取了守衛的服飾丟給他:「換!」
沈庭遙還等說話,她以指輕彈手中黃泉引,「少廢話!」
沈庭遙急衝沖地在窯中換了衣服,殷逐離替他綰好髮髻,以他替下的舊衣沾雪水替他拭了臉,復又道:「記住,你是大內侍衛蕭二,老母病重,王上特准回家探親。」
沈庭遙只是搖頭:「沒用的,他如何猜不到我是你放走的,我一失蹤,他定會命漕運司的人嚴加搜查殷家過往船隻。」
殷逐離不以為意:「不需擔心。」
她喚了一個搬工去找殷家負責裝船卸貨的應老大。寒風侵體,沈庭遙有些咳嗽,殷逐離取了髮間飾物、耳上明珠,外加身上的銀票,一併遞給他:「曲懷觴自天水郡往西逃離,我若是你,就去西邊依附於他。」
沈庭遙不解:「你為何幫我?」
殷逐離看著他的臉,冷不防狠狠刮了他一個耳光:「這一耳光,為了這些年你對老子每次的毛手毛腳!」
沈庭遙被打得暈頭轉向,那邊應老大卻過來了。殷逐離附在他耳邊輕聲說話,他連連點頭。不一會兒,他便上前領了一身侍衛服的沈庭遙去往碼頭。
半刻鍾不到,碼頭上便鬧將起來。原來是一回鄉探親的侍衛想搭乘殷家的商船,應老大嗓門極大,嚷得半個碼頭都聽見了:「你一個侍衛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樣,竟然就想免費搭我們殷家的船。我們大當家那是誰?福祿王妃!福祿王現在成了當今天子,她不日就是皇后,你這樣的兔崽子算個什麼東西,竟然覺得我們殷家的商船也要巴結你!」
沈庭遙被吼了個面紅耳赤,那邊卻出來個人:「嘖,殷大當家還沒登后位呢,你們這些奴才眼睛就長到頭頂上去了!」眾人凝目上望,可不正是斐家少東家,他反正就是喜歡跟殷逐離作對,將殷家的敵人全部看成斐家的朋友,是以他對沈庭遙倒是恭敬,「大人別和這些狗眼看人低的角色一般計較。斐家的商船和殷家的船航線都差不離,人誰還沒有個難處,大人上船吧。」
沈庭遙向他連道了幾聲謝,臨上船前再回頭,卻見碼頭上人來人往,哪裡還有殷逐離的影子?
雪夜長街已是空無一人,殷逐離踏著冰雪哼著歌,行往西郊。長安城西有山,是幾個大家族的陵園,唐家的祖陵,也在裡面。殷逐離不想再添不快,唐隱下葬後她從未前來拜祭過。她不願意相信那個清如朗月的男子,真的已化身塵土。可是今夜,許是天氣太寒了,連勇氣都結了冰,她想要找個地方偷得半刻清靜。
她是個好酒的,在一家酒館裡抱了罈女兒紅方想起身上所有的銀子都給了沈庭遙,現在可算是身無分文了。尷尬之下用身上狐裘換了兩罈陳年紹興。
那掌櫃雖不識皮貨,卻也摸得出來——不論如何,這裘衣絕計不是兩罈酒能換到的,肥羊不是天天都有,他也就樂得同意了。
殷逐離抱酒上馬,裡面只穿了一件裌衣,料子仍是煙霞雲錦,寒風一吹,她便縮了頭。
這樣風雪之夜,守陵人早早地便歇下了,世家陵園氣派不凡,但究其根底,也不過只是個埋骨的地方。殷逐離翻入高高的圍牆,雪地濕滑,她摔了一跤,好在酒罈無恙。
裡間石墓數百座,夜間光線又差,她記性一向不錯,然而當日站在山頭看他下葬,如今卻全然記不起那座墓的方位,那段記憶,只餘一段空白。她只得伸手觸摸那碑文,一路摸了十數塊碑,手已僵冷得辨不出字跡,倒是兩罈酒被捂了個半溫。
雪漸漸止了,鞋踏在冰上,吱嘎作響,墓與碑無言。她行走其間,終於不再伸手觸摸碑文:「師父?師父你在哪裡?」
那聲音在寒風中散開,彷彿也凝成了冰霜,殷逐離知道自己找不到他了,她隨意找了塊墓碑,在碑前坐下,其聲喃喃:「反正你們都差不多,我隨便選一塊也差不離。」
她靠在石碑上,寒意浸透裌衣,徹骨地寒,唯烈酒入腹方有幾分暖意,她拍拍墓碑,語聲親暱:「你要不要也喝點?今天帶得不多,你淺嘗便好,不可貪杯。」
話落,她將酒傾在地上一些,祭了積雪。
也不知坐了多久,碑上落雪浸透了裌衣,她仗著腹中酒意,也不懼寒,微閉目昏昏欲睡狀。突然有腳步聲驚起棲鳥數隻,殷逐離借石碑掩住身形,一手抱酒罈,一手握了黃泉引,以不變應萬變。
「王上,馬蹄、腳印都很新,需要臣派人進來搜麼?」
「不必擾人祖先,都退下吧。」
這個聲音合著冰雪,殷逐離再熟悉不過——沈庭蛟,來得倒快。
她仍靠在石碑上,沈庭蛟往東邊一座石墓尋了一陣,終於忍不住揚聲道:「殷逐離!」
殷逐離靜靜地看他,他披了件紫貂裘,那貂還是她親手所獵,製衣是雲天衣的手筆。那時候他多乖巧可愛,抱在懷裡的時候貓兒一樣。如今他原形畢露,她倒也無所謂悲怒——大家都在演戲,各為了各的目的。誰也不比誰高尚,誰也不比誰卑鄙。她怒他作甚?
她扶著墓石站起來,她是打算裝傻裝到底了,當下便遞了酒罈過去:「這麼冷的天,陛下竟然也到了。來,喝一口。」
沈庭蛟不接那酒,問題太多,他不知道該先問哪一個,出口就成了:「這墓主人名唐憲,字牧之,你靠著他作甚!」
殷逐離頓時有幾分沮喪:「太多了,我不知道哪一個是我師父。」
沈庭蛟蹲下身去,這才發現她身上只著了一件煙霞雲錦的裌衣,且已被融雪濕了大片。他怒極:「渾蛋,穿這麼點就敢出門!」
殷逐離仰頭看他,積雪反射微光,如同雪地上的精魅。
沈庭蛟解了貂裘披在她肩上,殷逐離搖頭,酒不過半壇,她已經有些頭暈:「天冷,你受不住的。」
沈庭蛟不想多說,將她抱起來,往右行了一陣,面前現了一座石墓。他也不客氣,就這麼解了貂裘,與她擁在一起。二人躲在石碑下,暫避風雪。
殷逐離拇指的指腹緩緩劃過碑前,再熟悉不過的兩個字,她不忍去想。她想到很多悲壯或淒哀的絕筆,甚至連「家祭無忘告乃翁」這樣八竿子都打不著的詩句也憶了起來。她安慰自己反正每個人都會死,她告訴自己不難過。
她側過頭,臉頰貼在冰冷的石碑上,記憶中那個人笑如朗月。她突然明白了他的絕望,若干年後,她會模糊他的容顏,她再記不起他的眉眼,她會忘記他的聲音,忘記他輕觸過自己臉頰的指尖。
她正出神,沈庭蛟的聲音清冷地響在耳際。
「你是不是將我二哥放走了?」他一把將殷逐離扯起來,語聲陰冷,「殷逐離,你當真以為朕動不了你!朕會嚴查殷家所有車船,一旦發現他,朕誅你九族!」
殷逐離心中冷哼——但願你在斐家商船上抓住了他,也誅斐家九族才好。面子書卻仍不動聲色地哄:「陛下已貴為九五之尊,這大滎都是您的,又有哪個是您動不得的?」
沈庭蛟冷哼,聲音雖淡,話卻是冰冷刺骨:「你別得意,如果下次你還來這裡,」他湊近她耳邊,語聲不怒不喜,「朕便命人將唐隱刨出來……」
殷逐離淺笑,目光陰狠:「沈庭蛟,你敢將我師父刨出來,我就敢把你埋進去。」
……
王上和王妃吵架了,宮裡的人都知道,甚至連這次宮宴,王上也未准許王妃參加。
正好殷逐離也不想去,她找了張地圖,對柯停風道:「來來,給刺背上。」柯停風滿臉黑線,他是昨天連夜被宮中侍衛請過來的,宮裡人還真以為殷逐離生病了。柯停風在看那張地圖:「你又要幹什麼?」
殷逐離將外套脫了,裡面穿了件大露背的抹胸,她趴在榻上:「別刺大滎地圖啊,嗯……就刺祁連山這一帶吧。」
柯停風也不知她搞什麼,但他仍是取了藥箱裡的銀針,然後問了句讓殷逐離吐血的話:「黑白的還是彩色的?」
殷逐離想了半天,終於道:「嗯,用鴿子血刺……」她附在柯停風耳邊,同他竊竊私語。
兩個時辰之後,黃公公突然奔了進來:「娘娘,別國的使臣前來賀我們陛下登基,陛下在御花園設宴招待。那吐蕃的使臣提議打馬球,他帶的那些個都是擊球的好手,如今我們已經輸了一場了!」
殷逐離爬起來,柯停風冷哼:「還沒刺完。」
殷逐離指指那地圖:「刺到哪兒了?」柯停風在祁連山周圍畫了個圈,殷逐離點頭,「那就成了,天心,替本王妃更衣。」
天心應聲,急急地取了王妃的禮服,殷逐離皺眉:「不穿這個……嗯?」她看向旁邊的司燈宮女,嘴角含笑,「來,把衣服換給我。」
那宮女明顯呆愣,待看看自己身上紅白相間的低等宮女服,一時回不過神。還是清婉喝了聲:「還不快換。」
少頃,殷逐離換了身低等的宮女裝,又將頭上飾物俱摘了,只以霜色絲帶緊緊綰了個髮髻,也不讓宮人跟著,自往御花園行去。
君王設宴,御花園侍衛林立,先前有人阻她,還是張青見狀上前將她領了進來:「母妃,您怎的竟做這般打扮?」
殷逐離也不同他多說,只在禮部尚書岳懷本身後站著,時不時給他斟酒,做個侍女模樣。那岳懷本先前還喝得優哉游哉,待一抬頭看到那斟酒宮女的模樣,他驚得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
殷逐離看著場中,見吐蕃人果然善打馬球,他們控馬熟練、身手矯捷、配合默契,而大滎宮中侍衛平日裡極少擊球,難免便露了些頹勢。
「那個騎黑馬的是誰?」她注視場中,見那個傢伙搶球時最喜擊打馬匹和對手,不過一時,已經有三個侍衛被他擊落馬下。馬蹄無情,一旦踐踏則性命難保。
「娘娘,」岳懷本是禮部尚書,平日裡也受過殷逐離的好處,雖然不願她為后,卻也不敢明著得罪她。「您怎的做此打扮?那是吐蕃的領隊祿東干,下手凶殘無比。已經傷了我們好些人了。」
眼見著第二句也危險,殷逐離出列,雙膝並屈,跪伏在火紅的地毯上:「王上,奴婢看場中熱鬧,但大滎乃上邦,與友鄰對賽難免要禮讓三分,由此束縛了手腳。奴婢斗膽,請王上恩准奴婢與吐蕃來的勇士一較高下,女子出手,也算是禮讓友邦了。」
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到她身上,便是那個吐蕃來使也詢問:「這是何人?」
沈庭蛟正皺眉,殷逐離自答了:「回使者,小女子乃皇宮司燈宮女一名。」
那吐蕃使者漢語不好,只得問身邊翻譯:「司燈是什麼東西?」
翻譯低聲答:「大人,司燈是宮中一個職位,就是平時為皇上娘娘們掌燈燭的。」
吐蕃使者勃然大怒。
殷逐離上場替換了一個侍衛,她以幞頭綰髮,足登長靴,換了身紅色的窄袖緊身袍,戴上護心甲,拿了根球槌,沈庭蛟不放心又令人將軍馬場獻上來的那匹汗血寶馬牽給了她。
她對六個宮中侍衛只低聲說了一句:「拖住其餘六個,我來對付祿東干。」
馬上的吐蕃人個個身強力壯,哪裡把一個掌燈燭的丫頭放在眼裡,個個皆帶了嘲諷之意。殷逐離也不言語,上馬時還滑了好幾次,引得吐蕃人又是一通狂笑。
她第一次擊球的時候,吐蕃的領隊祿東干有意相讓,她卻一槌擊空,只剷起了一堆草皮。吐蕃人笑聲震天,沈庭蛟心憂如焚。
祿東干有意戲耍殷逐離,殷逐離屢次左支右絀,祿東乾冷笑,再搶球時他揚球槌擊打殷逐離馬腿。以這個女人拙劣的騎術,那本是必中的一擊。殷逐離在場下觀察了好一陣,對他慣用的手法極為清楚。她常年打獵,控馬本是一流,加上馬也是匹萬金良馬,在祿東干一槌擊來,以為必中的時候,她勒韁,馬匹收勢不及,前蹄揚起,祿東干一擊落空。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殷逐離以球槌順勢擊他後背。
馬球的危險之處也就在這裡,不僅擊馬也可以擊人。殷逐離不是個良善之輩,這個祿東干既然身為領隊,實力肯定不差。這一擊若不奏效,再想傷他就不容易了。她眸中一抹厲色,右手用足十分氣力,一槌擊在祿東干後背,祿東干受此一擊,即使隔著護心甲也瞬間嘔出血來。
殷逐離有心趕他下場,俯身再一擊直擊馬腿,黑馬負痛,長嘶一聲將他甩落於地,眼看就要踏他而過,殷逐離往前再一勒韁繩,身下汗血寶馬雙蹄揚起。眾人只以為她要置祿東干於死地,卻不想那汗血寶馬揚蹄直接踢在黑馬頸間,黑馬受此一力往右側倒於地。數個動作一氣呵成,流暢若行雲流水。祿東干顧不得痛,借此空隙就地一滾,滾出一丈開外方才停下,短短一瞬,已在生死之間打了個轉,他驚出一身冷汗。
這一系列變化發生得極為迅速,諸人還未叫出聲來,祿東干已經受擊下馬,隨後化險為夷。殷逐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唯恐吐蕃人趁機偷襲她,又策馬奔回自己隊伍裡方下馬跪拜:「謝謝吐蕃使者相讓,時間不早了,小女子回宮掌燈了。王上、太后,奴婢告退。」
吐蕃使者仍驚魂未定,待她走得沒影了方反應過來,問身邊翻譯:「時不過午,宮中需要掌燈嗎?」
翻譯低聲答他:「大人,這是謙詞,她是不希望我們輸了難看。這在漢人眼裡,稱為……台階,適可而止。」
吐蕃使者細想,頓時肅然起敬,起身向沈庭蛟敬酒:「陛下今日讓臣見識了何為上邦之儀,臣羞愧,羞愧難當。」
沈庭蛟自是一通安撫,此事就此揭過,宴上倒是和樂融融。
酉時初,天剛擦黑沈庭蛟便去了昭華宮。昭華宮裡宮人聞知他過來,俱忙著接駕。他將跪在地上的人都打量了一遍,殷逐離不喜喧嘩,且又一直沒有冊封,這昭華宮便沒有配置多少人手。
最近她從何太后那裡撿了數十個人回來,倒也正好派上用場。這些個宮人以前都是宮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只是當時何太后失勢,眾人難免地便做了些落井下石的事。但在宮中能夠混上去的人都有幾把刷子,這些人個個都是八面玲瓏的人物,偶爾作威作福也是像模像樣的。
沈庭蛟在殿前站了一陣,卻嚇得他們渾身發抖:「王妃呢?」
眾皆不敢答,還是清婉輕聲道:「王妃在後苑,之前傳下話,道是若王上前來,請王上入內尋她。」
沈庭蛟聞言不悅:「這還有沒有半點規矩了!來人,給朕將她捉來!」身後侍衛應聲,就待去捉殷逐離,他卻又擺手,「算了,朕倒要看看她玩什麼花樣。」
他舉步行往後苑,侍衛未得他之令,不敢跟上。倒是黃公公立刻就滿臉堆笑地請幾人坐下飲茶。昭華殿的茶都是好茶,殷逐離不差錢。
天心和清婉都不明白他為什麼巴結幾個侍衛,但他是殷逐離撿回來的,大家也都不好說什麼。好在他知道自己處境,對宮中諸人都非常和氣,倒也沒什麼矛盾。
夜色如一卷水墨畫,由淺入深,墨跡漸濃。沈庭蛟獨自行過曲橋,那流水之音清越錚琮,時有落梅紛揚,追逐著淙淙流水。橋頭石欄上的宮燈似乎也有了生命,隨波搖曳。沈庭蛟正揣測著殷逐離的去處,冷不防身後一人捂了他的嘴,他只覺得腰間一麻,頓時動彈不得。
他心念如電,那人摀住他的嘴時,指間明顯有玉扳指,且手掌粗糙異常,此人是誰?他求救無門,難免便有些驚慌。
來人卻只是挾了他,奔跑中他感覺到對方身上著的是宮中侍衛的服飾,衣上有鐵甲。他腦中幾度分析,此人是誰?為何要扮作侍衛潛入宮中?制住他只挾他而走又是何道理?
最最重要的是,他如何會出現在殷逐離的寢宮裡?
他心頭正驚疑,周圍卻漸漸溫暖如春,耳畔沒有一絲聲音,他動彈不得,不由得便生出幾分緊張。來人將他放在地上,他尚未看清其相貌,已被人用一朵碩大的牡丹蓋住了頭臉。他嗅到花粉的香氣,頓時心頭清明——這裡是昭華殿後苑的暖房,專門培育花草。只是他登基後事忙,從未來過。
這個人將他挾至此處,是何道理?
他心頭正狐疑,那賊人的手突然滑過他臉頰,似乎感覺到他肌膚細膩,又重新撫摸了一下。
沈庭蛟心頭升起一個令他驚怖欲絕的念頭——這賊人莫非竟好男色?
那賊人輕輕觸摸他的臉頰,五指向下滑入他的領子裡,在他肌膚上四處遊走,呼吸漸漸粗重。
沈庭蛟驚得魂飛魄散,卻只能不動不語,靜靜躺在花葉之下。
龍涎香瀰漫,衣襟被刀刃挑開,那薄刃貼著肌膚而過,寒意滲入骨髓。令人心中顫慄難安。被視為至尊無上的龍袍寸寸破碎,沈庭蛟想叫,可嗓子裡一聲也發不出來。賊人親吻他的胸膛,那冰冷的觸感令他心中惱怒——賊人竟然戴著面具!
當遮蔽物一縷不存,沈庭蛟羞憤欲絕。而最尷尬的是他竟然有了些感覺。那種行走在刀尖之上般的驚險刺激了他,偏生他還要強行克制,免得給賊人看了笑話。
來人卻也促狹,就以牡丹花枝輕輕搔過他無瑕的肌膚,那滋味太古怪,像是極致的痛苦,卻偏又摻和著難言的歡愉。汗珠浸濕臉上微綻的牡丹,他思緒散亂。當兩軍交接時,他陷入一片幽深曲徑,他一怔,耳邊卻聞一聲低笑:「快活嗎九爺。」
沈庭蛟整個鬆懈下來,他張張口,發現自己又能說話了,心中想過千種想法,要將這傢伙剝皮抽筋,清蒸油炸,說出來的話卻只有寥寥數字:「少廢話,快些!」
花葉在視線中模糊不清,他閉上眼睛,那滋味暢美難言,莫非……這就是牡丹花下死嗎?
那一夜,二人在暖房內逗留了一個多時辰,沈庭蛟擁著殷逐離,她為做足十分戲,特地換了身侍衛服,手上戴著他的扳指,還找了塊猛張飛的面具。
沈庭蛟倚在花下喘息,殷逐離倚著他,隨手摘了片花葉,折成一個哨子置於唇邊,胡亂地吹一支沒有由來的曲子。葉哨太粗糙,令曲調不准,但自有一番瀉意灑脫。沈庭蛟花下看紅顏,見她衣裳雖零亂,卻仍是形容坦蕩,神色自若的模樣,不由得又恨又愛,抱著她重又溫存了一番。
而昭華殿裡眾人都開始不安——侍衛已經幾次想要衝進內苑,虧了黃公公恩威並施,將人阻在了外殿。
殷逐離倒是另備了衣服給沈庭蛟,沈庭蛟精力不如她旺盛,此時便有些累了,隨她回了臥房。這時才有宮人前來通知陳忠等人:「王上和王妃已經在宮中歇下了,陳公公,王上讓您明兒個再來侍候。」
陳忠心下暗定,沈庭蛟沒事他就放心了。只不知道那王妃施了什麼手段,竟然令王上沒有追究她冒犯太后的事。
而更令陳忠驚詫的是,次日一早,沈庭蛟命人送了皇后的禮服過來,準備冊封殷逐離為后,賜號文煦,並著禮部準備冊后大典。
此事之後,朝中有個別正直之士不再反對殷逐離為后,但傅朝英和何太后同時也向沈庭蛟施壓:「你堅持要立她為后也可以。但必須納薜承義之女薜藏詩為妃,這是最後的讓步。」
沈庭蛟很無奈,他如今雖然坐了那把龍椅,也得到了一幫老臣的擁護,但大滎的兵權全不在他手上。他本素行不良,對天下更是無威無德,要一時半刻坐穩這把椅子談何容易?
而傅朝英現在的態度很明顯——他不放心殷逐離,他與曲天棘是老友,曲天棘的下場令他心驚膽顫,他生怕一不小心步了曲家的後塵。
朝中諸臣正直的不願殷逐離為后,因殷家勢力太過龐雜,唯恐後宮專政;有貓膩的更不願殷逐離為后——殷家每年孝敬他們的東西,殷逐離手上都記著帳呢。這朝中哪個是清官哪個是貪官,她清楚得很。萬一哪天要是查起來,那可是掉腦袋的事。
何太后自是更不願殷逐離為后了,目前只有何簡一直不表態,他雖為帝師,但目前也和沈庭蛟一樣,初來乍到,許多事都還力不從心。沈庭蛟訂著重重壓力,舉步維艱。但他心中清楚——殷逐離如今就像被他關在籠子裡的尖尾雨燕,要放她容易得很,然失後想要再得,就難如登天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愛不愛殷逐離,他只是不願放手。
他正在為難著這事,一個人進了他的御書房。他抬頭一看,更加頭痛。
「沈庭蛟!」來人氣勢洶洶,正是曲天棘的女兒曲凌鈺,「外界都說是你和殷逐離一起謀殺我父親,是也不是?」
陳忠生怕她刺殺沈庭蛟,將她牢牢擋在書房門外。
沈庭蛟揮手:「讓她進來吧。」
曲凌鈺行至沈庭蛟跟前,這些天她眼睛已經哭腫,此時又悲慼又委屈:「你回宮這些天了,怎麼也從未過來看我?」
沈庭蛟無言以對,她卻不似往日般咄咄逼人,曲天棘死了,她在宮中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再怎麼驕縱的小姐脾性也被慢慢磨滅了。她行到沈庭蛟面前,緩緩握了他的手,眸間隱隱含淚,現在除了與沈庭蛟的舊情,她什麼也沒有了。
沈庭蛟有些微的心痛,他見不得曲凌鈺難過。兒時的情分雖已過去這麼些年,連愛戀都已蒙上塵垢,但她如今的家破人亡,還不是拜自己和殷逐離所賜嗎?
他也握了曲凌鈺的手,語聲溫柔:「回棲鳳宮吧,只要朕在位一天,就保你一天的富貴榮華。」
曲凌鈺的眼淚瞬間迸出了眼眶:「我不要這樣的榮華!曾經你和我說過的話,通通都是騙我的!!」
沈庭蛟心如針扎,只揮手對身邊的陳忠道:「將太后請回棲鳳宮。」
陳忠上前,曲凌鈺卻突然低聲哀求:「庭蛟,我懷孕了。先前沈庭遙的兩個皇子都已經被何太后……庭蛟,救我!」
沈庭蛟一怔,見她梨花帶雨的模樣,不由得握緊了她的手。
三日後,嘉裕帝冊封原福祿王妃殷逐離為文煦皇后,儀式規格全然超過沈庭遙前一次冊后,算是給足了殷逐離面子。但同時,沈庭蛟宣佈冊立曲凌鈺為惠妃,並頒布法令,大滎商旅賦稅皆加重兩成。斐家誘敵有功,免稅兩成。
殷逐離同沈庭蛟的關係,第一次陷入冰點。再一次見到曲凌鈺,是在曲凌鈺冊妃那天。按禮嬪妃在拜過太后之後,要到皇后宮中行禮拜見,聆聽訓導。
昭華殿內,殷逐離坐著,曲凌鈺跪著,仇人見面,竟然是這般光景。曲凌鈺敬茶過來,殷逐離久久不接,不多時外面便有人高聲道:「太后駕到!」
殷逐離知道何太后的來意,如今曲凌鈺同她有殺父之仇,且又再無任何勢力,這個人何太后自然可以拉攏過來,為她所用。何太后進得殿中久不開口,擺足了太后的威風。
殷逐離朝她行了禮,她微微頷首,轉頭便去扶曲凌鈺:「好孩子,你也起來吧。」
曲凌鈺起身,一直不看殷逐離,殷逐離也不想多理會她,其實說起來二人也是同父異母的姐妹,但如今已成不共戴天的仇人。小仇可解,若是血海深仇,再加一點半點也沒什麼。
何太后生怕她化解,殊不知她根本就沒想要化解。
十數個人在座,昭華殿卻頻頻冷場,起先何太后還訓些宮規叨些家常,到最後她也說不下去。殷逐離方才淡然道:「惠妃今日剛剛冊立,夜間陛下理應留宿棲鳳宮,你今日也累了,就且回宮吧。」
言畢,突然想起棲鳳宮乃是歷代皇后寢宮,嗯,她總不能一直住在這個地方吧?正思索著,何太后卻已經起身:「正好哀家也乏了,惠妃送哀家回宮吧。」
曲凌鈺仍溫順地點頭,她一直沒看殷逐離,面對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大敵,她從頭到尾卻也沒有招惹。而曲天棘叛變,竟也沒有牽連到她。殷逐離哪裡猜不出其中關鍵?
她不是個好傢伙,立時就出言打趣:「我看惠妃最近消瘦得厲害,莫若宣個御醫給瞧瞧吧?」
曲凌鈺雖未抬頭,身子卻是一滯,這短短一瞬已被殷逐離捕出端倪,偏生殷逐離也不說,仍是笑眯眯地看著曲凌鈺同何太后步出昭華殿。倒是何太妃訓誡了一句:「如今你已是大滎的一國之母,就要注意言辭稱謂,江湖商旅氣,不可帶入宮闈,失了皇家體面。」
殷逐離本來心裡就不爽,何況她手上握著何太后一條大尾巴,反正順逆都是要被咬的,何必受這等鳥氣。她立時就噎她:「母后訓誡得是,逐離本就長自市井,難免帶了些民間習氣,日後還得多向母后學些三從四德才是。」
何太后臉色當場便有些難看,背夫私通的人,殺害正統皇子、妄誅皇儲,一個亂臣賊子,擺什麼架子談皇家體面?
何太后久居冷宮,也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沈庭蛟加重殷家賦稅、扶持斐家的事,是真的惹惱了殷逐離,她再開口時語氣又十分柔和:「你也是識大體的,行事作風倒比凌鈺這丫頭強出許多。只是宮中規矩繁瑣,改個日子得了閒,母后和你好好聊聊。」
殷逐離冷哼,並不作答。
那時候沈庭蛟在正德殿,張青知道他對殷逐離上心,生怕何太后給殷逐離臉色,急忙打發了個內侍來稟。沈庭蛟聞言卻是哧笑:「她不給母后臉子看已經是謝天謝地了,與其安慰她,不如先去椒淑宮瞧瞧母后。」
他擱了摺子,還沒進到淑椒宮,已經聽到喧雜之聲,再入內一看,果然何太后將宮內的青花瓷花瓶砸碎了,殘片濺落一地。他倒是帶了三分笑:「母后這是為何?」
何太后摒退了宮人,這個殷逐離是絕不能留了。
「吾兒,母后今日出了一趟昭華殿。」
沈庭蛟點點頭,何太后一直便是個儀態萬方的人物,除了殷逐離,別人要將她氣成這樣,不容易。何太后倒也很快恢復了過來,將思路也理了個端正:「殷逐離今日當眾影射你的身世。」
沈庭蛟微蹙眉,他心思敏銳,如何不明白何太后對殷逐離的敵意。殷逐離手上掐著她的七寸,是以他即便知道這些話半真半假,仍要作在意狀:「如何竟發生這般事?」
何太后神色鄭重:「吾兒,今你立她為后,已是仁至義盡。這個人……再不可留。」
沈庭蛟五指微攏,面上笑意不減:「母后,她口無遮攔慣了,你日後少往昭華殿走動便是。朕擔保她絕對也不會主動出現礙您的眼。」
何太后便有些不解:「皇兒,我們母子相依為命這麼多年,守著如同冷宮的椒淑宮,看盡宮中諸人白眼,為的什麼?此人不除,你我還有……皆是命懸一線。你如今身為大滎君主,要什麼女子沒有?如何就這般護著她?」
沈庭蛟笑得含蓄:「母后,世間女子有無數,而殷逐離只得一個。朕眷顧她,自是因為她有其他女子皆沒有的本錢。」
「看見沒有,這才是老子的本錢!」澡盆裡,殷逐離拍拍胸,波濤洶湧間一片珠光豔色。
身後清婉哧笑:「大當家,你還笑得出來。現在殷家車馬行船、來往貨物皆抽四成稅,倒是那斐家只抽兩成,這樣一來,我們的成本什麼的必須得漲。他們肯定會降價同我們競爭,等於是讓我們填補斐家的賦稅,郝總管怕都急死了!」
殷逐離以指節擊打盆沿,節奏明快,眉頭卻緊皺:「是啊,你讓負責採買的那個內侍,出宮的時候順便給郝劍帶個話……」
兩日後,果然斐記各貨行開始降價,稱皇恩浩蕩,免斐家賦稅兩成,特讓利銷售。有便宜貨自然有人趨之若鶩,然好景不長,不多時便有小道消息,說是西洋那邊曾偷偷運了幾十船「洋垃圾」。比如死人穿過的衣服、喝過重又曬乾的茶葉渣、墓中陪葬的金銀珠寶等等,黑心商以低價買進,平價買出,賺取黑心錢!
小道消息傳得總是最快,而且還找不到來源。不多時整個長安城甚至半個大滎都開始傳得沸沸揚揚。
百姓也不是笨蛋,得空他就琢磨啊——你說富貴城的東西都慢慢在漲價,這斐家,好好的他幹嘛降價呢?難道……嗯?
當日,斐記的多處鋪面被暴民燒砸,甚至還在斐家大宅發現了「女子倚樹幹而立」這般暗諷奸商的畫及「奸商死全家」的題字。
斐記鋪面被砸本是後話,且說曲凌鈺冊妃那夜,沈庭蛟沒有去棲鳳宮過夜。那時候殷逐離正躺在榻上看書,殿裡碳火燒得旺,棱花窗半開,窗外寒梅幾枝搖曳不定,在牆上留下生動的花影。
殷逐離本已料定他不會過來了,這時候已準備就寢。沈庭蛟也沒讓宮人通稟準備,倒像是以往福祿王府,夜間歸家一般自在。
殷逐離冷哼:「喲,陛下走錯地兒了吧?」
沈庭蛟早料到她要給自己臉子看,也不計較,蛟微微一笑,燭下展顏,豔色無雙:「今日地方上獻了些貢鍛、絲綢什麼的,明日我讓陳忠送過來,你看喜歡什麼,自己挑些。」
要說富有,殷逐離比他富有。他估摸著殷逐離對這些東西不會太感興趣,也不多說,自己脫靴上了榻。殷逐離對他的態度頗有些捉摸不透,要說他性情大變吧,也不見他虐待自己。
要說溫順如昔呢,又多了三分強硬,特別是在人前。可就目前看來,他雖然扶持斐家與殷家平分秋色,卻也沒有打算把殷逐離怎麼樣的意思。
他解了衣服掛在木架上,奪了她手中的書卷隨手擱在榻邊的矮幾上。
殷逐離自然知道他想幹什麼,她索性側身壓住他,冷冰冰地解他衣裳。
沈庭蛟眸子都亮了起來,喉頭微動,抬腿輕輕蹭她腰際:「不要生氣。」
殷逐離冷哼,隨手抽了根衣帶,穿過雕龍畫鳳的床頭,再將他兩隻手拉到頭上,用繩兩頭乾淨利落地綁在一起。沈庭蛟這才意識到不對,殷逐離將他綁好,就近望了他片刻,抿唇笑得古怪。他有些發寒:「殷逐離,你大膽!」
殷逐離扯了香帕覆住他雙眼,聲音溫柔:「謝陛下誇獎。」
沈庭蛟覺出有些不妙,心中頓時後悔不迭——明知她最近心中有氣,實不應這時候讓她主動。殷逐離哪管他想什麼,夫妻房中趣,客氣就沒有樂趣。
她隨手自燭台上抽了根紅蠟,這是睡後用的小蠟,不過手指粗細,她將其點燃,吹了吹燭芯。沈庭蛟已經覺出不妙,立時就端出了帝王的架子:「放開朕,否則朕誅你九族!」
他現在嚴肅起來頗有幾分威嚴,可惜殷逐離不懼,仍是悠哉游哉地吹了吹那蠟燭:「哼,陛下不早就想著誅我九族了嗎?不過遲早而已。」
沈庭蛟一滯,突然那紅臘如淚,滴落在胸前,他猝不及防,頓時就痛哼了一聲,聲音於先前的冷靜中加了三分急迫:「渾蛋,你做什麼!快放開我!」
殷逐離看他肌膚紅了一片,不由俯身輕輕舔啃:「你皮膚太過細嫩了,先前有點痛,但是陛下,苦盡方能甘來嘛。」
又是兩滴紅燭淚,沈庭蛟哼了一聲,開始用腳踹她,但單憑雙腳又如何是她的對手,倒是被她拿住了足踝,那燭淚如雨一般,輕緩地滴落胸前。
沈庭蛟雙手開始拚命掙扎,殷逐離低笑,手中紅燭仍是選了最敏感的地方滴落,點點嬌紅。
沈庭蛟不好意思叫,挨了半個時辰,殷逐離施暴完畢,解了他腕間衣帶,去傳陳忠,說是陛下要起駕棲鳳宮。陳忠進來為沈庭蛟更衣,沈庭蛟一身痠痛,不由得怒道:「誰說朕要去棲鳳宮?再假傳聖旨,朕鍘了你!」
「哼,你不早也想著鍘了我立曲凌鈺為后嗎?」殷逐離把他的衣服全部扯出來丟給陳忠,上榻睡了。沈庭蛟氣得七竅生煙,但聽她提起曲凌鈺,怒意卻減了幾分:「你吃醋?」
殷逐離不答,沈庭蛟便只當她默認,心情頓時大好:「逐離,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樣。」這時候不是解釋的時候,他聲音沙啞,先前那燭淚滴得他心中癢癢,他只想哄得殷逐離親身上陣,不由得將陳忠又趕出了房門。
「你先起來,待會兒我同你講。」
殷逐離仍是不合作,他半哄半誘,一番歡好直到三更時分。沈庭蛟全身都痛,卻洋溢著一種吃飽饜足的滿足感。
他閉目歇了一會兒,又去碰殷逐離:「逐離,我餓了。」
殷逐離正倒頭欲睡,聞言極是不耐:「你快上朝了,忍忍,上朝前陳忠會準備的。」
他一臉委屈地睡在她身邊:「可是朕現在餓了。」
殷逐離低罵了一聲,房裡有些糕餅果點,可是他嬌貴,吃不了太甜膩的東西,何況這時候吃冷食,難免又積食難消。她找了一陣,終於又不懷好意的想起了苑中的雉雞。
她果是又逮了一隻雉雞,用腰間黃泉引剖了,撥了碳盆,就這麼烤。沈庭蛟翻了個身,以美人側臥的姿勢看她:「這是買來觀賞的,你以後別吃了。很貴的。」
殷逐離不屑:「浪費糧食。」
商人務實,沈庭蛟懶洋洋地不動怒,他側臥於床,長髮如墨似瀑,端麗嫵媚:「我同凌鈺什麼事也沒有,只是她如今一無所有了,且留她一個容身之所。殷逐離,你信我一次好嗎?」笑意斂去,他神色認真,「完完全全地信我一次,好嗎?我和曲天棘是不同的!」
殷逐離烤著那隻雞,靜靜地撒著鹽,看來曲凌鈺懷孕的事沈庭蛟事先也不知道,那麼這個孩子定然也不是他的。她心思幾轉,聲音卻不咸不淡:「陛下是天子,誰敢質疑?何況天子後宮,本就該三千粉黛,方襯得天家人丁興旺嘛。他日讓禮部再選些女孩兒入宮,話說我身邊的清婉,也是個不錯的,最近這昭華宮也無他事,莫若撥到陛下身邊伺候?」
沈庭蛟眸子裡現了一絲失望,轉瞬即逝,聲音也帶了些冷淡之意:「朕的事,不用你操心。」
五更三刻,陳忠已經在門外伺候著,沈庭蛟起身著衣時有些艱難,他身子不好,體力比不得殷逐離。殷逐離伸手扶了他一把:「就這樣能早朝?」
沈庭蛟自繫著衣帶:「有什麼辦法,天還早,你再睡會兒。」
殷逐離以錦被蒙了頭——有覺不睡,費盡心機去搶那把黃金椅,也不知道圖什麼。
沈庭蛟見她蒙得嚴實,也便喚了陳忠進來替自己著衣,陳忠輕手輕腳,他吃不準這位皇后的斤量,生怕吵著她。要說這帝王心也當真難測,說他不眷這位文煦皇后吧,也不見他親近其他女人,甚至冊立后妃的日子也歇在昭華殿裡。要說他眷著這皇后吧,剛一登基,立刻就狠抽殷家賦稅,這明眼人都知道是在打壓殷家了。他瞟了一眼榻上,那紗帳捂得嚴,他只能隱約看到半枕青絲。
及至卯時末,正值退朝,殷逐離難得生了次好意,就命昭華殿的宮女天心端了盅甜湯給沈庭蛟送去,豈不料這一送,就送出了禍端。
那時候殷逐離在昭華殿前園的樹上攀折一枝梅花,遠遠就見張青風一樣奔進宮中。殷逐離頗為意外——往日從不曾見他這般失措。
「母妃!」他老遠也看見了梅樹上的殷逐離,「快走!」
殷逐離從樹上跳下來,拍去衣上落雪,還不忘用他的衣襟蹭去手上塵泥:「張統領,好久不見,何事如此慌張?」
張青也不顧得許多,扯了她便往後園走:「傅將軍帶了人過來,母妃再不走怕是來不及了!」
殷逐離一頭霧水:「傅朝英要造反?」
見她不慌不忙,張青急得跳腳:「母妃,今日天心往父皇御書房送了一盅甜湯,父皇飲後即昏迷不醒,整個御醫苑的人都被驚動了。現今何太后已經趕了過去,傅將軍已經調集人前來拿你了!」
殷逐離以髮間玉釵搔了搔頭,神色淡然:「可是我這一跑,即使不被他抓到,也成欽犯了不是麼?殷家族人上千,張青,我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的。」
張青頓足:「母妃,父皇一片苦心,你是真不懂麼?」
殷逐離拍拍他的肩:「不急不急,天塌下來也是傅朝英先頂著,他比我們都高,哈哈。」
張青還欲再言,那邊傅朝英果然帶了幾隊御林軍過來。雖然張青現在是御林軍統領,但長安的兵馬仍然在傅朝英手上,將帶兵,沒有一段時間,適應不了。
張青也不含糊,轉身就拔了腰刀,平時守護昭華殿的幾十個衛士俱都舉槍戒備,殷逐離負手站在庭中,寒梅層層疊疊攢滿枝頭,落英蹁躚,冷香暗浮。
「張青!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你想造反?」傅朝英聲音冰冷卻威嚴,整個長安城的兵馬都在他手裡,他是有資格威嚴的。
倒是殷逐離聲音含笑:「這是幹什麼?都收起來。」
張青聲音低沉卻堅決:「母妃,父皇有令,哪怕是我們全部犧牲,也必須保得你平安。」
殷逐離狀似慈愛地摸摸他的頭,摸得全場人滿臉黑線,她聲音倒是洪亮:「將軍是當朝天策上將,又總管長安兵馬,現今天子莫名中毒,甜湯又是本宮送的,他來拿人審訊也是應該。」
張青急切:「母妃!倘若落在他們手上,你焉有命在?他們不會讓你等到父皇醒來!」
殷逐離笑意不減:「清者自清嘛,傅將軍焉能冤枉好人呢?」
周圍十數人聞言都是一陣激動,張青神色堅決:「張青寧肯與他拚命,死在母妃前面,我也有臉面對父皇!」
殷逐離轉頭看他,不由得讚歎:「好孩子,那你上吧。」
張青持刀,果是欲上前,冷不防身後殷逐離一個手刀過去,他應聲而倒。周圍人一陣慌亂,殷逐離神色嚴肅:「看看都成什麼樣子,把刀放下!」
失了頭領,他們也不知該聽誰,雖握著刀,卻不再有方才拚死一戰的銳利殺氣。殷逐離緩步走近傅朝英,見遠方何簡同何太后一併行了過來,她神色寡淡:「將軍,走吧。」
傅朝英以探究的目光打量她,她笑意漸深:「傅大人是否在想殷某為何有恃無恐?」
傅朝英咳嗽一聲,轉了轉拇指上的班指,輕聲道:「帶走。」
殷逐離被投入大牢,依著何太后的意思,就是立刻處死。倒是何簡道出疑慮:「太后娘娘,微臣淺見,文煦皇后並不是束手待斃的人,她必然留了後手。若是冒然殺害,只怕……」
何太后便有些心煩:「就是因為你們諸般猶豫,方才讓她活到今日。這種人狡詐多智,必難安分。」
何簡見她神色,不敢再言,傅朝英卻頗為贊同何簡的意見:「我先去大牢見見她,這個人不可小視。」
何簡點頭:「我與太傅同去。」
殷逐離在牢裡還成,長安城各大小官吏誰沒得過她的好處,危急關頭雖然幫不上忙,但明裡暗裡總會顧著點,這些小吏比高官有良心。
牢房是單間,靠牆放著恭桶,旁邊鋪著稻草,殷逐離在稻草上坐了一陣,她也不急,撿了個木碳在地上畫九宮格。
殷大當家——如今的文煦皇后,一生能見得幾回?是以獄卒都擁在欄邊瞧她,牢頭將諸人都趕散了,卻也是疑惑:「娘娘自己能跟自己玩九宮格?」
「我沒有自娛自樂的習慣,」殷逐離抬頭朝那牢頭淺笑,「不過我一向有運氣,要不了多久,會有貴人來陪我玩九宮格的。」
牢頭望了她數眼,富貴城的殷大當家,大滎國商,文煦皇后,他心中有些感慨,上頭已經傳下信來,這位皇后,命不久矣。
過不多時,果然有獄卒來報——何相同太傅前來探監。牢頭趕緊打起精神出迎,殷逐離九宮格堪堪畫好,牢門打開,她抬頭望傅朝英,抬手相邀:「將軍,要來一局嗎?」
傅朝英目光如炬,他也疑心殷逐離虛張聲勢,若是被空城計所騙,他臉無處擱。但是他見過殷逐離的手段,如果說這是一場葉子戲,她就有翻不盡的底牌。是以對她,傅朝英一直覺得這樣直接的擒殺不妥。
傅朝英沒有坐下來,他覺得這樣俯視她才夠聲勢:「命不過一刻,殷大當家還有這樣的閒情逸致,傅某真是佩服。」
殷逐離最是擅長噎人的,立馬就回嘴:「能得公公賞識,媳婦榮幸之至。」
傅朝英臉色一變,轉首看四周,氣勢頃刻散盡:「哼!你今日說什麼也無用。」他一揮手,牢頭將獄卒皆帶了出去,最後仍是回身,聲音雖輕,殷逐離倒是聽見了。
「大人,獄中規矩,犯人臨死得吃個飽飯,大人沒得犯了忌諱,小的這就去準備。」
傅朝英心中有些焦慮,他站著,殷逐離坐著,但是氣勢上他未佔得半點上風。最後還是何簡低聲道:「傅將軍,好歹相識一場,這斷頭飯不當省下。」
傅朝英略略猶豫,也冷笑:「無妨,反正沒個兩日兩夜,王上醒不過來。」
那牢頭倒是個聰穎的,立刻就出去準備飯菜。
殷逐離相邀何簡:「枯等無趣,先生可願陪逐離這一局?」
何簡倒是坐了下來,目光流轉,略透了擔憂:「請。」
不過一刻鐘,牢頭便送了飯食進來,白米飯,一整隻燒雞,還有一小壺酒。殷逐離抬頭看他,開口時語態隨和:「你叫什麼名字?」
那牢頭卻駭得面色一變:「大當家,這這……這同小的卻是……」他看了看傅朝英,不敢再開口。殷逐離用何簡的衣角擦了擦手,就地吃雞,傅朝英等得滿臉黑線。
待她酒足飯飽,已是三刻之後,傅朝英略略揮手,那牢頭端了兩樣東西上來,一瓶毒藥、三尺白綾。殷逐離拿那毒藥嗅了嗅,又摸了摸那白綾,很是滿意:「想不到殷某居然還有如此體面的死法,將軍,謝過。」
傅朝英冷著臉:「閒言少敘,你縱然拖沓,能拖過兩日兩夜麼?」
何簡欲出言相勸,殷逐離已經開口:「既然傅將軍都準備了,殷某就先服毒,再上吊吧。也不辜負將軍好意。」
傅朝英也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那你就快些!」
殷逐離拿了那毒藥,仰頭欲飲,見何簡的表情好像是自己服毒一樣,她又失笑:「我死之後,還請將軍趕緊披上戰甲,此時若徵集兵馬前往涪城,或許還來得及。」
傅朝英心中一跳,還沒反應過來:「何事尚來得及?」
殷逐離一臉愕然:「傅將軍不知道麼?啊,瞧殷某這記性,這等大事,竟然忘了告訴將軍!」她湊近傅朝英,目光清冽柔和,「將軍應該知道逐離身邊有兩個人,武藝也是不錯的。」
傅朝英狐疑:「廉康、晁越。」
殷逐離點頭:「前一陣子,他們突發興致,想要嘗嘗經商的樂趣,於是隨著殷家的商船,出外遊歷了。」
傅朝英極為不耐:「那又如何?」
殷逐離笑意若水:「將軍,逐離一個不察,竟然讓他們將大滎國庫的數額,還有曲大將軍已死的消息也帶了出去……若是逐離身死,他們定然管不住自己那張嘴。大月氏一向垂涎我大滎河山富饒,你猜若是他們知道曲大將軍已死,新帝昏迷不醒,大滎國庫空虛……傅將軍,逐離飲完這杯之後,您難道不應該整裝趕赴邊關麼?」
傅朝英手心裡全是汗:「我也可以封住你的死訊。」
殷逐離攤手:「本宮訓下不嚴,在您來的時候,本宮的一個宮人竟然偷偷出宮了。本宮晚些去向太后請罪。」
傅朝英匆忙離去,何簡留了下來。殷逐離打算再扯他的衣角擦擦嘴——她的羅帕什麼的都被搜走了。何簡這次有了經驗,先退後一步避開:「你真的派人去了月氏國?」
殷逐離一臉迷惑地看他:「月氏同大滎正在交戰,我此時派人過去,豈不是投敵?」
何簡大驚失色,又望望附近無人,方湊近她低聲道:「這種事你竟然也敢隨口說謊!說來也奇怪,檀越和廉康確實也不見你帶入宮來……」
殷逐離趁他靠近,忙用他的衣角擦了擦嘴,答得十分無奈:「那是因為九爺說後宮禁地,非閹人不許靠近。」
何簡急得臉都白了:「若他查到這事……」
殷逐離順便再藉著那角衣袖擦擦手:「昭華殿我是真的派了清婉出宮,檀越和廉康這幾日確實不在長安。」
見她胸有成竹,何簡也略鬆了口氣:「嚇死老夫了!」
殷逐離語笑嫣然,又問及正事:「九爺真的中毒?」
何簡點頭:「不然他又豈會放著你不管?」
殷逐離不置可否,笑意淺淡。何簡又有些生氣:「殷大當家,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自你入宮之後,九爺將自己得力的心腹全都用來守衛昭華殿,他不是防你出去,最重要的是防著人進來!且你出去之後,難免就會被人無中生有地中傷。明面上他將你禁足昭華殿,可實際上,他將你放在心尖尖上。」
殷逐離重新坐下再畫九宮格,語調平靜無波:「是嗎?」
何簡急切:「現在傅朝英手握重兵,他初立足朝堂,根基不穩,各個緊要位置上都是旁人的心腹,處處受制於人。大當家,你是個聰明人,何某隻是希望,哪怕你什麼都不做,但至少你同他一條心,好嗎?」
殷逐離不解:「何太后畢竟是他的生母,又豈會為難於他?」
何簡搖頭:「太后……權欲極重,殷大當家,女人到了那個份兒上,不會顧及多少骨肉親情的。何某……只希望大當家,體諒九爺。」
殷逐離坐在稻草堆裡,背靠著天牢大獄的木柵欄,略有些疲憊地闔上了眼:「我不曾想他勢單力薄到這種地步,連送到御書房外的湯也能被人下毒。」
何簡又略帶了些希望:「那是因為他最信得過的人,都安插在了昭華殿。」
殷逐離揮揮手:「我有些累了,何相請吧。」
何簡鄭重其事地向她拱手作禮,正要行出囚室,突然又心生好奇:「皇后娘娘怎麼就肯對何某吐露真言呢?萬一何某向何太后告密,娘娘豈非命在旦夕?」
殷逐離低笑,仍是閉著眼睛輕聲道:「何相跟著九爺,能夠位及人臣,跟著傅朝英能有什麼?您畢竟是外人,行事又一向沉穩,自然是跟著同自己有十多年師徒之誼的九爺穩妥。再說了……就算你告訴傅朝英我並沒有派人去大月氏,他又為何要相信你呢?他會想我為何要將這等機要之事告訴你?莫非你想等大月氏真正起兵?大月氏一旦攻城,他誓必離開長安,九爺會領長安兵馬,那時節,他如何再自重呢?這般一想,他就會認定你不是個好人。」
何簡歎服:「攻人攻心,大當家,何某拜服。但是大當家,何某有一言相贈。」
殷逐離調整了個坐姿,也透了些好奇:「何相請講。」
何簡語重心長:「何某忠於九爺,並不是為了位及人臣,而是我同他十多年的師徒情份。像當初唐先生之於大當家。大當家看世情一向通透,但是周密計算之下未免失了人情。若大當家相信過唐先生,為什麼大當家不肯試著相信一次九爺呢?」
殷逐離終於撩了撩眼皮,語態慵懶:「先生,您說有一言相贈,這已經四言了。何況您既是有言贈我,又以問句結尾,不是很不公平嗎?」
何簡拂袖就走。
不多時,獄卒又重新回到了牢裡,那牢頭見殷逐離活著,顯然十分驚訝。殷逐離朝他笑笑:「你姓鍾?」
那頭兒很驚訝:「娘娘怎知在下姓氏?」
殷逐離笑得如沐春風:「我聽他們叫你鐘頭兒。」
那牢頭有些憨厚地扒了扒頭髮:「小的鐘亭,大當家,您也別怪小的,小的也是家有妻兒老小的,必得受命行事。您還想吃點啥?」
殷逐離抬頭望了一陣牢底,突然道:「花生米,再來兩壺酒。」
那牢頭一聽,這好辦。不一會兒他還真弄了一碟花生米、兩壺酒,酒是摻了水的燒刀子,劣酒易上臉,殷逐離喝不多時,雙頰已是緋紅。
酒尚未盡,外頭已來人,請她仍回昭華殿梳洗歇息。話未說完,被她一個花生米打在額頭上,她語聲淺淡:「吵什麼,本宮睡醒了自然就回去了。」
來人訕訕地回去了,得知她又復位了,諸獄卒自然有一番奉承,她也不拒,笑吟吟地令鐘亭去蓬萊居叫了一桌酒菜。有她的親筆信,劉掌櫃反倒是給了鐘亭一些銀兩。
殷逐離又見無外人在,便邀他們同席,她交遍三教九流,沒什麼架子,桌上氣氛竟然十分融洽。
獄卒這差使,清閒也寂寞,十幾個爺們,很講了些獄中秩事,殷逐離聽得津津有味.臨走時,她請鐘亭代送信去殷家大宅,鐘亭一想這也不算什麼事,就應了下來。待得送過去時,那位郝大總管看完信,又請獄中幾個獄卒吃了頓酒。
沈庭蛟醒來後看見殷逐離在身邊,莫名便踏實了許多。殷逐離卻在翻看案上的摺子,那些摺子裡有不少是當初反對冊她為后的,她將這些冊子全部揪出來,陳忠有些為難——歷朝章約,後宮不得干政,但他不敢出言提醒。
殷逐離倒也沒多少怒意,官場如商場,現實得很,也怪不得這些人,她將陳忠喚了過來:「陳公公,這些摺子,已經有些日子了吧?陛下怎的不處理呢?」
陳忠小心翼翼地討好她:「朝臣畢竟是外人,如何能明白皇后娘娘的賢德。」
殷逐離很滿意,不過她指的不是這個:「明兒個你遇到上摺子的這撥兒人,就這麼說……」
陳忠聽得瞪大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二人在那裡嘀咕,沈庭蛟聲音綿軟:「講什麼悄悄話呢?」
殷逐離擱了摺子,又坐在他榻旁:「好些了麼?」
他點點頭,再次看向陳忠,陳忠附在他耳邊偷偷地說了,他也露了絲笑意,將殷逐離攬進懷裡。
「對不起逐離。」他輕吻她的額頭,這樣道。
殷逐離靠在他胸口,陳忠見二人親暱模樣,自然不好再待,自退了出去。殷逐離抬頭,唇碰到他的下巴:「艱難成這樣了,怎麼不告訴我?」
沈庭蛟一怔,低頭看她,偏生平日裡沒個正形的她也收了笑意,一臉正色。四目相對,莫名地生出些繾綣情意來。沈庭蛟以食指捲著她的髮梢,輕聲道:「我需要一點時間逐離,最多三年,」他以下巴蹭蹭她的頭頂,說不盡的濃情蜜意,「如今……我寄人籬下,本不該將你留在身邊。可是我……」
殷逐離有些不適應:「陛下,您如今已是一國之君了,如此兒女情長,怎成大事?」她語態鄭重,「如今你是太后的親生骨肉,你要讓她知道,只有你才是她的指望。朝中老臣對皇家血統看得極重,即使傅朝英手握重兵,但別說是他,便是遠離帝都的安昌侯薜承義,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敢輕舉妄動。何太后和朝臣們如今最大的顧忌,是我。我知道太多,且又有曲天棘的前車之鑑,他們怕重蹈覆轍。你若斬了我的頭,他們也就安心了。」
沈庭蛟又有些發怒,他身子不好,又剛剛醒來,一怒之下難免就咳嗽。好在何太后下藥很小心,只是令他昏睡了兩日,她本想借此機會除掉殷逐離,倒真沒想把沈庭蛟怎樣。殷逐離替他捶著背,他好一會兒才緩過來:「逐離,你真的就這麼看我嗎?」
殷逐離端了熱茶替給他,不說話。
次日,堪堪下朝,禮部尚書岳懷本未走出宮門,就聽小太監私下議論:「昨兒個王上龍體欠安,竟然將奏摺帶到寢宮裡看,都不避著皇后娘娘呢。」
此話一出,岳懷本心裡發緊,忙上前滿臉堆笑地問:「敢問公公,娘娘也看奏摺了麼?」
那小太監一看有人問,立時強笑:「瞧大人您說的,後宮不干政,娘娘哪能看摺子,哈哈哈哈。」
邊笑邊心虛地跑走了。
岳懷本心裡有鬼,立刻就想到上書反對冊殷逐離為后的摺子。那時候風氣盛,用語自然也就批得重。若是讓殷逐離看見,這可把她得罪狠了。而這些年殷家孝敬他的一應銀兩,再沒有人比殷逐離更清楚。一旦她將賬本公開,他一家老小的頭都不夠砍。
陳公公收了十幾兩銀子,這才露了點口風:「王上確實極寵娘娘,而且那堆摺子,就放在王上的寢宮裡,指不定什麼時候被娘娘看了去,她的性子……嘿,岳大人,自求多福吧。」
夜間,陳忠收到一封兩千兩的銀票,禮部尚書岳懷本請求偷出那摺子。陳忠端著架子,很是義正辭嚴:「大人這是什麼話,遞上去了的摺子,能偷偷拿回來麼?那是誅九族的大罪!」說完他又嘆,「唉,說來若真讓娘娘看見了那本摺子,娘娘又是個眥睚必報的性子,大人一家只怕……唉。」
岳懷本哪還能不明白他的意思,暗暗罵了句閹狗好大胃口,第二日卻送來了一疊銀票,陳忠一數,心肝就是一顫——足足五萬兩。
朝中官員,哪些個沒錢,哪些個肥得流油,殷逐離清楚得很。
三日之間,陳忠以同樣方法施行,二十六本奏摺,總值白銀一百多萬兩。殷逐離點著銀票,還有點意猶未盡:「這算什麼啊,要想發財,抄了他們的家九爺可就真的發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