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不見五陵豪傑墓

  殷逐離被打入冷宮第二天,嘉裕帝冊封薜藏詩為賢妃,居昭華殿,暫代帝后統御後宮。

  沈庭蛟一直沒有來過水萍宮,看起來他是徹底對殷逐離寒了心。

  倒是入夜時分,一個人匆匆地入到那座零落破敗的宮殿。殷逐離正在油燈下發愁,桌上倒是放著一包牛肉,一包蜜餞。轉頭望見來人,她不禁喜笑顏開:「何相爺,哎呀呀,真是貴人臨門啊。」

  來人果是何簡,他卻作了身內侍的打扮,偷偷摸摸地混了進來。殷逐離用黃泉引將殿中已被蟲蛀的桌椅劈了幾張,切碎了升火,雖然煙大,但暖和。何簡在屋中孤零零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言語中帶了些焦急神色:「我的大當家,你還坐得住!這一回爺若不立薜藏詩為后,薜承義必不肯甘休!你真想就這麼和爺賭一輩子氣?你知道這回做了什麼嗎!」

  殷逐離遞了一片牛肉給他,語笑盈盈:「那就納吧。我已讓至這般田地,先生想讓我如何?」

  何簡將牛肉囫輪吞嚥下去,殷逐離又遞過來一個蜜餞,他接將過來:「殷逐離,如果王上納了薜藏詩為后,你將如何自處?你為何要這麼做?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對王上當真沒有一點感情嗎?」

  殷逐離不答,兀自帶著陰慘慘地笑瞅他。

  何簡被看得發毛,忍不住開口:「你在看什麼?」

  殷逐離答得老實:「昨兒個有個不認識的送了我這兩包東西,我不知道能不能吃。現在端看先生安好與否。」

  何簡氣得鼻子都歪了:「你、你!!」他恨恨地站起身,「我算是狗拿耗子閒操心了我!」

  殷逐離叼了片牛肉,還直嘆沒有酒。何簡不由頓住腳步:「殷逐離,你曾經毫無保留地相信過唐隱,為什麼不肯相信我們?」

  殷逐離叼了個蜜棗,語聲似也沾了蜜:「因為如果今天來的人是唐隱,他首先會問我冷不冷、餓不餓,這些天過得好不好。」她轉頭去看何簡,唇際笑意不斂,「他不會問我薜承義進入帝都之後,又當如何。」

  何簡語塞,這個人不管做什麼,對或錯,言語上總佔著三分理。殷逐離舔了舔手上的糖,語態悠閒:「所以這天上地下只有一個唐隱,唯一的一個。」

  次日,賢妃薜藏詩領著宮人前來撫慰殷逐離,送了她好些被縟、棉衣。殷逐離有些意外的是她竟然也帶了曲凌鈺、張齊氏前來。那時候曲凌鈺的身材已經開始顯了,孩子不知道是四個月還是五個月。

  看見殷逐離,她垂著頭沒有說話,手卻緊緊握成拳。殷逐離甚至沒有讓她坐下,當然也沒有讓她行禮,在這一方冷宮之中,她第一次端著後宮之主的架子:「你即已懷有皇子,便當慎而重之。這樣風雪天氣,就不要出來了。」

  曲凌鈺點頭,薜藏詩卻只是笑:「聽聞姐姐和凌鈺妹妹有些過節,此時一看,姐姐倒是關心著妹妹嘛。」

  殷逐離揮手:「薜藏詩,我不是你姐姐,你也不是我妹妹。惠妃與我有恩還是有怨,是我們個人的事。我這個皇后在這裡,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我對宮裡這套虛與委蛇最是厭煩,也沒工夫和你玩什麼爭寵的心思,你日後不必過來了。」

  薜藏詩滿肚子話未說出口,她聽薜承義提過殷逐離,言語中對這個女人極是忌憚。但她不屑,這后位她即將到手,這個女人連成為她的絆腳石都不配。她本是計畫讓殷逐離「不巧」撞翻曲凌鈺,當務之急,還是先解決掉這個皇子比較重要。可殷逐離不接招,她眸色幾轉,復又笑道:「姐姐果然快人快言,那臣妾先行告退了。」

  殷逐離仍是冷哼,卻對曲凌鈺道:「要麼你再陪我坐一陣?」

  曲凌鈺不蠢,她知道薜藏詩來意不善。這個孩子不是沈庭蛟的,可是薜藏詩不知道。當下她只是點頭,薜藏詩看了她一眼,儀態萬方地去了。

  殷逐離往火堆裡添了兩根腐木,就這樣靜坐了半個時辰,方輕聲道:「滾吧。」

  曲凌鈺雙手幾度握緊,又鬆開。殷逐離冷笑:「我若是你,先去找何太后保住你肚子裡這根苗。不過何太后想重用薜承義壓制傅朝英,你如今……只怕求她無用。」

  曲凌鈺紅了雙眼,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眼前,她唇際都咬出了血,半晌仍是轉身出了水萍宮。殷逐離看著她也只是嘆氣——她如今再無可依,若尋著沈庭蛟,他或許能念舊情。但他是帝王,不可能整日護在她身邊。而這後宮之中,各種勢力無孔不入,他鞭長莫及。

  帝王心,其實護不住任何一人。

  果不其然,當日周鹿銜過來送飯,仍然同殷逐離閒聊,言及惠妃的孩子掉了。說是向薜藏詩請安的時候在雪地裡跪了一下,竟然就染了風寒,當晚就流掉了。他前些日子得了殷逐離的兩個鐲子,但他好賭,有了錢賭得更是大,不多時就又兩手空空了。這些日子正巴結著殷逐離。

  殷逐離也不虧待他,以木碳寫了個條子交給他:「去千頃富貴坊找勾錢,他會支給你銀子,別賭了。討個宮女,收個養子,好好過日子。」

  周鹿銜搓著手,殷逐離好像是從窮人堆里長大的一樣,同他沒什麼隔閡,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像是自己的兄長,在她面前倒是多了幾分隨性。

  他拿了那條子,臨走時又回身:「娘娘,奴才瞅著吧……」

  殷逐離不耐煩地打斷他:「去去去,奴才什麼奴才,老子現在過得不如你呢!」

  周鹿銜也收了那份拘泥:「我說啊,大當家可也得小心些。我瞅著那位賢妃娘娘……可不是個善茬。」

  殷逐離斜睨他:「你不會在飯菜裡下毒吧?」

  周鹿銜趕緊搖頭:「那哪成啊!」

  殷逐離勾著他的肩,在他耳邊低聲道:「她若讓你下毒,什麼都不必做,只須提前告訴我一聲,自有你的好處。」

  周鹿銜只當她要抓住這位賢妃娘娘的短處,重回正宮,也趕緊點頭:「那是自然,自然。」

  下午朝喜又過來了一趟,給殷逐離送了些棉衣,雖然陳舊,倒也能禦寒。他來過幾次,也自在了些。一進門就趕著替殷逐離鋪床,然後又搜了她的衣裳去洗。殷逐離攔他,他倒振振有詞:「我娘說讓我幫您的,她說您是貴人,幹不了這些事。」

  殷逐離不屑:「幾件破衣服,我就不信我對付不了。」

  朝喜一笑:「您從小到大,沒洗過衣裳吧?富貴城生意那麼大,肯定有許多人伺侯著您。」

  殷逐離在他旁邊蹲下,看他熟練地搗衣服:「你今年多大?讀過書麼?」

  朝喜臉蛋凍得通紅,眼睛卻特別亮,他真的太年輕,笑起來滿是朝氣蓬勃:「年底就十四了,我沒錢讀書,但是以前在牆外聽過私塾先生教學。」

  殷逐離點頭:「家裡孩子多吧?怎的就入宮了?」

  朝喜將盆挪遠些,免得水濺到她身上:「我們一共兄弟姐妹八個,娘說我入了宮就不用賣八弟了。」

  殷逐離十分不理解,這個孩子非常陽光,可是他已經不能再算是個男孩兒:「你入宮當差每月多少錢?」

  朝喜咧著嘴:「每月有一弔錢,我自己在宮裡,花不了什麼。我想再賺些,讓八弟上學。」

  殷逐離伸手去擄他額前的髮絲,許久才嘆氣:「就為了一年十幾兩銀子,不夠廣陵止息一片樹葉……媽的,什麼世道。」

  朝喜倒不覺得,他年紀雖小,卻已有些大人態:「您哪知道我們的難處啊。世道不太平,前些年剛打完了戰,好不容易盼著好過些,又起內亂。其實這些人打來打去,最終受苦的也還是……嘿嘿,您不知道餓,說了您也不明白的。」

  殷逐離站起身,懶懶地倚著已被蛀得千瘡百孔的木柱,突然她開口:「回去告訴你娘,他們說我是奸妃……說不是也不是,說是……也是。反正,不算冤枉。」

  曲凌鈺小產之後,賢妃薜藏詩在殿前長跪請罪。沈庭蛟扶起她,仍是擁著她進了昭華殿,對此事再不追究。宮中人個個都是有眼色的,無不巴結她,她成為了後宮實際上的主人。

  一月,天氣更為寒冷。殷逐離待在水萍宮已逾十日。這宮裡連她最愛的白玉棋也沒帶來,她有些懊悔——這個教訓教育後世皇后,入宮第一件要事,不是剷除異己,更不是邀寵於皇上、太后。

  最要緊的事,是好好修葺冷宮,改善冷宮伙食……

  她正感嘆百密一疏,那邊卻有人進來。雪夜無月,長靴踩在冰面,吱嘎作響。她抬頭看過去,之間沈庭蛟踏雪行來,仍表情都似被凍住,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殷逐離放下首宗撥火用的朽木條,面色含笑:「九爺也來越像個帝王了。」

  沈庭蛟冷哼,自進得屋內,裡面只有一張陋榻,一張座椅,他在榻上坐下來,見殷逐離站著半天不動,忍不住出聲:「插!」

  殷逐離攤手:「沒有。」

  沈庭蛟只坐在榻上,再不言語。嗅到他身上酒氣,殷逐離始出外尋了乾淨的雪,以屋中陶罐盛好,架在火盆上。她坐在火盆旁邊,見他足上靴子都沾濕了,不免又起身替他脫靴。

  他不知道在外面晃了多久,質地絕佳的鹿皮靴子竟然都進了水,鮮嫩的腳趾俱泡得發白。殷逐離將他的靴子放在火盆旁邊烘烤,再回身將他的雙腳捂在懷裡,語帶薄責:「大冷的天,你就別亂跑了。回去又要生病!」

  一雙腳捂在她胸前,隔著裡衣單薄的衣料,漸漸地有了知覺。沈庭蛟看了她一陣,冷不防一腳將她仰面踹倒。殷逐離大罵一聲,爬起來就要揍他。見他雙目通紅,不自覺地又收了拳頭:「幹嗎?你要哭啊?」她倒是樂了。

  沈庭蛟再次狠狠地踹她,每一下都用盡全力:「你不過就是欺我愛你,你處心積慮、步步為營,不過就是為了讓我愛上你!」

  踹了十餘腳,他猶不解恨。他赤著足,踹過去也不痛。殷逐離見他累了方握住他的足踝,話卻不痛不癢。

  「地上涼,去被子裡捂著,我烤乾鞋子給你。」

  那一瞬間,沈庭蛟想撲過去掐死她,但又覺得應該掐個半死,然後再炮烙、凌遲、生煎……熊熊怒火之後是瞬間的無力,他恨自己不爭氣,這種女人,就應該砍斷手足、拔舌挖目,放在床上一輩子任由自己擺佈。

  可是沒有了手,殷逐離再也不會幫他暖腳;沒有了足,殷逐離再也不能帶他騎馬;沒有了舌,她再也不會說那些混賬話……沒有了任何一樣,殷逐離,都不再是殷逐離了。

  這才是她最後的底牌,他想放聲大哭,又想仰天大笑,最終他只是垂首站在她面前,明明是居高臨下,佔盡了上風,卻如同一個被她玩弄於鼓掌之間的笑柄。

  「我恨你殷逐離,我恨你。」

  那一晚他穿了一身淡金色的便裝,袖口領角滾著長白山獺狐毛,雍容無匹。這麼赤足一站,又多了三分風情,端麗絕世。殷逐離就這麼仰望他,思路清晰、神色從容:「九爺,這天下很多人很多事,您都可以恨,但您不能恨我。若不是我,以何太后在宮中的艱難困苦,您到現在還在寄人籬下地過活。若不是我,就算您有一個傅朝英這樣的爹,您也登不上這九五至尊之位。若不是我,您的舊情人到現在還是您皇嫂。就連這次冊封薜藏詩,為您贏得薜承義這個最大助力的人,也是我。」

  她傾身去翻弄那鹿皮靴,翻個面再繼續烘烤:「陛下,逐離是個商人,一向只能計算得失。我依附於您,花費錢糧無數,不過就是為了報十多年前的那場殺母之仇。這般算來,您無付出、無努力,如今若是連這點感情都覺得不值得,陛下,這場交易,您是不是將所獲都看得太廉價了呢?」

  沈庭蛟微怔,他恨,那些感情從她嘴裡說出來,都變成了帳本上一筆筆清晰的數據,全部都是可計算的投入支出,愛或恨都可以忽略不計。

  「你說得對,我一直就是在托你的福、沾你的光。你要的不過就是依附於你而存在的傀儡玩偶!我真傻,怎麼會對一個把自己當玩偶的人付出感情!」

  殷逐離細緻地將兩隻鹿皮靴都換面烘烤,語仍帶笑:「陛下,你我這般境地談感情,不會太可笑了嗎?先不提我對您,就單說您對我吧。您甫一登基,立曲凌鈺為妃,削殷家扶斐家,宮中我同何太后不和,同曲凌鈺有殺兄弒父之仇,傅朝英視我為絆腳石,朝中保皇黨恨不能置我於死地,宮外斐家與我更是針鋒相對。陛下,我已四面楚歌。」

  她帶著笑,仍以朽木撥著火,火光明滅不定,照得她臉頰緋紅,字裡行間仍洋溢著暖意:「您陷我於絕境,卻說我不過是欺你愛我?」

  沈庭蛟搖頭:「這都只是暫時的,我需要讓斐、殷兩家相互平衡,減少旁人對你的忌憚!」

  殷逐離仍然顯得淡然,火盆上雪水沸滾,她以一方粗瓷杯盛了,遞給沈庭蛟暖手,又緩緩道:「好吧,我信您,就算我信您,陛下,您能愛我多久呢?這世間美麗年輕的女子那麼多,而殷逐離卻只能一天天蒼老。何太后和傅朝英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殺兄弒父戀師,這麼一個悖倫背德的東西,不值得相信?」

  沈庭蛟不回答,這話不止一人對他說過。殷逐離淺笑:「可是陛下您呢?謀朝篡位、欺兄霸嫂,陛下,您說像我們這樣的兩個人,」她笑出聲,十分自嘲,「配談感情嗎?」

  沈庭蛟覺得冷,那寒氣從毛孔滲透全身,徹心徹肺地冷。是的,何太后包括一眾朝臣都不信任殷逐離,可殷逐離又何嘗信任過他?他傾身抓緊殷逐離的衣襟,一身戾氣,字字咬牙切齒:「我不管你信不信,反正這一輩子你都得呆在我身邊,不管你玩什麼花樣,你休想離開我殷逐離,你休想!你若敢走,我必誅你九族,哪怕大滎國破家亡!」

  這番話說得太認真,殷逐離望進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她聲音很輕,像一根鵝毛輕輕搔過耳際:「我在和你講道理,你不能每次都說不過就耍賴。算了,地上冷,去榻上捂好。」

  沈庭蛟捧著粗瓷杯坐在陋榻上,那被子是薜藏詩從昭華殿裡拿過來的,她為了做足表面功夫,這被子倒是不錯。他雙足在地上站了一陣,本已冰涼,這會兒又回覆了一絲暖意。

  地上殷逐離翻來覆去地烘烤那兩隻鹿皮靴,背景是火焰熊熊,這讓他覺得殷逐離十分溫暖,不由得又出言喚她:「你過來。」

  殷逐離將靴子略略放遠一點,防止被火舌舔到,擦了手行到榻邊方道:「怎麼了?」

  他將瓷杯擱了,雙手放進她棉衣裡層,垂著眼簾面無表情地道:「我想了。」

  殷逐離握著他的手揉搓了一陣,終於起身關好房門。

  沈庭蛟像是餓了很久一樣,有些迫不及待。殷逐離先前沒什麼興致,便由得他胡為了。他去扯殷逐離的褲子,殷逐離將錦被拉過來替他蓋好,見他解自己衣裳,又低聲道:「時間不多,你撿用得著的一畝三分地脫罷。」

  沈庭蛟冷哼了一聲,將她脫了個精光,自己倒是只褪了長褲。他來得有些粗魯,殷逐離低哼了一聲,也由得他去了。

  陋榻吱嘎作響,地上燃著火盆,木柴燒得正旺。他的雙手在她胸前游離,先前有些涼,慢慢地開始火熱。殷逐離竟然覺得很舒服,她低低地呻吟,沈庭蛟攻勢更凶狠了些,她低聲喚:「庭蛟。」

  開始沈庭蛟不應,後來卻也漸漸忍不住,在耳邊應和她:「嗯。」垂眸見她臉色如染煙霞,他心中一軟,聲音更柔,「逐離,我答應只要我在世一天,就護你一天,護殷家一天,後世子孫的事,誰管得了那麼多呢?你乖乖的好不好?」

  殷逐離攀在他肩頭,眸若春水,只笑不語。情-欲-之事,她幾度淺嘗,但第一次這樣酣暢淋漓。她躺在錦被裡,久不欲動。沈庭蛟俯在她身上,兩個人都出了一身汗,半晌她才拍拍沈庭蛟:「該回去了。」

  沈庭蛟冷哼一聲,又擁著她躺了一陣,始起身開始整衣。殷逐離披了外衣,伺侯他穿靴,他見她衣下風光,不免又生了心思。殷逐離卻只是笑:「如此飢渴難耐,你的賢妃都不餵你的嗎?」

  沈庭蛟仍是冷哼不答,他不喜那女人行事狠毒,每每便稱要多與其培養感情,雖在昭華殿留宿,卻並不與她同榻。他吃準了那薜藏詩乃大家閨秀,這樣的女人不可能主動向男人求歡,是以每每以表面的恩愛周旋。

  那薜藏詩果是羞於提及,每日裡若有若無的挑逗他也只作不知,冊妃這麼些日子,竟沒能真正近身。思及此處,他更覺得殷逐離沒良心,自己沒骨氣,不由得悻悻地穿了靴,一臉怒容地離了水萍宮。

  沈庭蛟這次悄悄過來水萍宮,本已十分小心,但此事仍被別有用心的人給看了去。他一直不肯廢除文煦皇后,薛藏詩幾度旁敲側擊,他就是不露半點口風。薛承義再度向沈庭蛟施壓,沈庭蛟不為所動,然何太后卻是再坐不住——如今大滎國力已經非常衰弱,再經不起任何爭鬥了。

  這日下午,她領著侍衛入了水萍宮。當日天晴有風,殷逐離將房中睡榻的木板搬到院中,看書曬太陽。見到何太后她並不起身:「太后,別來無恙吧?」

  何太后並不多言,只略一揮手,便有幾個身強力壯的侍衛上得前來,不由分說地架起殷逐離,端了一杯毒酒就灌。

  「我靠!」殷逐離一腳踹翻那個侍衛。

  何太后冷聲道:「殷逐離,本宮知你舌燦蓮花,但今日不讓你開口,看你還有什麼花樣!」

  她正欲命人再灌,突然張青躍牆而入,再次將人踹翻。

  何太后心中暗驚——她調集侍衛到此不過頃刻,如何張青就得知了?

  正思索間,殷逐離在張青的幫組下已然掙脫了幾個侍衛的束縛,她躍上院牆欲逃,望瞭望牆外張弓搭箭的弓弩手,不由得又苦笑著反轉。正欲開口,宮外一陣喧嘩,是沈庭蛟領著人到了。

  沈庭蛟得到黃公公急報,又驚又怒,忙不迭帶人趕了過來。他上前摸摸殷逐離,見她四肢俱全又鬆了口氣:「母后,您這是幹什麼?」

  何太后心中也是驚惱——這些侍衛都是她的心腹,這事是如何走漏風聲的?她卻不知宮中人脈的重要,大凡事情總是奴才去辦的。她一調弓弩手黃公公便得了消息,甚至連她手中的毒藥得自何處這些奴才都能夠打探得清清楚楚。此時她也無暇多想:「王上,母后在替你做一件你早就應該做的事!既然王上來了,」她向端著毒酒的太監示意,「那麼這杯酒,就由王上親自賜下吧。」

  沈庭蛟與何太后對視,何太后是下定決心非除去殷逐離不可,當下逼視沈庭蛟,沉聲道:「看來王上始終是顧唸著舊情,如此……就請王上先回宮歇息吧。」

  她話音剛落,幾名侍衛行至沈庭蛟身邊,齊聲道:「請王上回宮。」

  沈庭蛟雙拳緊握,如今他是這大滎名義上的君主,可是這大滎政事,他全然無法做主。他側目相望,殷逐離衣上濺了泥漿,髮鬢散亂,但不見絲毫狼狽。她嘴角微挑,眸若春水,盈盈顧盼間,三風風情七分邪魅。

  「好。」沈庭蛟開口,連風聲都靜默,「母后言之有理,殷逐離乃朕的皇后,這杯酒,就由朕親手賜下吧。」他左手斂袖,右手執壺,將空杯斟滿。殷逐離靜靜凝望他的手,那是一雙很漂亮的手,五指修長,指尖嫩紅如玉,細膩的肌膚下隱隱可見淡青色的脈絡。

  他舉盞望向殷逐離,淺笑中帶著深重的自嘲:「你想笑就笑吧,古往今來,青史上可曾有過如朕這般窩囊的帝王?」

  殷逐離雙手交握,面上笑容暗淡暖陽:「所以我若是你,今日定然不會前來。」

  沈庭蛟執杯而立,語聲溫柔:「所以你不是我。」他抬眸看殷逐離緩步行來,那身百鳥朝凰的宮裝耀花了眼,他臉上的笑容,如同未曾著色的畫卷,「所以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永遠都不會明白我。」

  話落,他舉杯遙敬殷逐離,募地仰頭,飲下杯中酒。

  「庭蛟——」何太后淒厲的喊聲響起,太監、侍衛驚慌失措,場面一片混亂。殷逐離奔上前來,一腳踹開抱住沈庭蛟的何太后,伸手點了沈庭蛟胸前的幾處大穴,不由分說地伸手掏挖沈庭蛟喉頭。

  宮中已有人去傳御醫,沈庭蛟一陣狂嘔,他也納悶——戲台上才子佳人最後的話別無不唯美淒絕,何以到自己和她身上就這般形容狼狽呢?

  殷逐離卻不管這些,待他吐得只剩下胃中黃液,便從懷裡摸了顆解毒的藥丸餵他嚥下。這藥丸是她為防備薛藏詩備下的,不想竟是沈庭蛟用上了。

  沈庭蛟吐得全身乏力,但何太后有心置殷逐離於死地,用的藥自然不是什麼善茬,殷逐離急遣人回殷家去請柯停風。這時候御醫也已趕到,殷逐離不讓他們搞什麼十人共診:「別浪費時間,立刻施針,護住王上心脈!」

  這一番折騰,直忙到三更天,沈庭蛟所中之毒因處理得當,倒是無性命之憂。只是餘毒就要慢慢清除了。這事將何太后嚇得不輕——沈庭蛟是她一手帶大的,在她的記憶中,這從來就是個孝順的孩子,她萬不曾想他會做出這般驚人之舉。如果沈庭蛟發生意外,她根本就不能想像自己會如何。於是,此事之後,殷逐離一事,她再不想過問了。

  殷逐離倒是守著沈庭蛟,薜藏詩恨得咬牙切齒,她此時方有些明白沈庭蛟對文煦皇后的感情沒有她想像中那麼簡單——他能為殷逐離而死。

  薜藏詩也不蠢,她知道沈庭蛟目前必須倚重她爹薛承義,而現在只有迫他在自己與殷逐離之間二選一。沈庭蛟不選,那自然只有殷逐離逼他選了。

  殷逐離被打入冷宮之後,昭華殿裡的人對薛藏詩至少表面上還是順從的。他們都是老人,知道自己的命捏在新主子手裡。而要讓清婉對她忠心不二,那卻是萬萬不能的。

  殷逐離本想著沈庭蛟的御書房少人,將她撥去御書房侍候,然這些天忙亂不休,宮人的調令一直沒下來。清婉和殷逐離從小一起長大,豈會甘心呆在這個女人身邊?殷逐離被貶水萍宮之後,她悄悄來過,殷逐離擔心薜藏詩為難她,將她趕了出去,再不許她來了。

  沈庭蛟再沒去過水萍宮,到這個時候,召薜承義回朝已是必然,而他專寵薜藏詩,也是希望能將眾人的視線集中到一處,冷宮裡的殷逐離,被人忘掉反而是好事。

  他正打算將清婉調到御書房當值,可當日卻發生了一件讓他也震驚的事。

  那時候殷逐離在水萍宮喝茶,順便教朝喜讀書習字。不多時卻見那周公公慌裡慌張地跑來:「大當家,不好了大當家。」他跑得氣喘吁吁,「昭華宮……賢妃娘娘,將您以前的那個叫清婉的宮女的腿給打折了。」

  殷逐離緩緩站起身,聲音冰冷:「你說什麼?」

  此事一出,何太后自然第一時間趕去了昭華宮。薜藏詩還在發脾氣,何太后也是個老謀深算的人物,如何不知薜藏詩是向殷逐離示威。然而這一招終是過了,她開口命人將清婉抬下去,語聲帶了些委婉的勸說之意:「藏詩,你……你不該同一個下人計較的。」

  薜藏詩在她面前還不敢太過放肆,當下又笑:「是藏詩處事不周,不當驚動母后的。」何太后嘆氣,她深知殷逐離的為人,此事斷難善了。但此際正是用人之計,也不能得罪薜藏詩,終不好再言。

  出了宮,她倒是給張青招呼了一聲:「找個御醫給那丫頭看看,不能讓人死在宮裡。」

  張青剛剛應下,又接到沈庭蛟的旨意。沈庭蛟派陳忠查看清婉的傷勢,心中也知道殷逐離必不會同薜藏詩甘休,遂急調張青加強水萍宮的護衛,嚴防殷逐離潛出。

  而張青領著人去往水萍宮時,殷逐離也在等他。見到殷逐離,他仍是下跪行禮:「母妃。」

  那時候殷逐離在冷宮也呆了數日,卻仍是氣度卓然,不見任何頹勢:「張統領,這一跪,殷某可不敢當了。」

  張青一滯,仍是跪拜不起:「母妃,父王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您就不能……」

  殷逐離不想聽他多言:「張青,自你母子二人入到福祿王府,殷某待你二人如何?」

  張青再拜:「如同再造。」

  殷逐離負手而立,神色嚴肅:「如同再造不敢當,不過起碼殷某從未半點為難過你們母子,你母親的醫藥、穿戴,日常起居,殷某從未有半分苛刻,你承認否?」

  張青點頭:「母后恩德,張青謹記。」

  殷逐離神色略微緩和:「那麼如今殷某有一事相求。」她不待張青多言,一口氣將話說完,「清婉與我情同姐妹,我希望她有一處安身之所。」

  張青微皺了眉,他能聽懂殷逐離的意思:「兒臣婚姻大事,本就該從父母之命。但憑母后定奪。」

  殷逐離搖頭:「我已無權定奪。但是你如今是王上身邊的紅人,求一個宮女不在話下,且發生了這種事,你若開口,陛下必允。我只希望,你能像我待你母子二人那般待她,若她願嫁你為妻,我無話可說。若她不願,但憑她意。」

  張青伏在地下,不敢抬頭:「兒臣遵命。若她不願,兒臣願視她為同胞妹妹,永遠看護。」

  殷逐離點頭:「退下吧。」

  張青不解:「母后,您竟是打算長居於此嗎?」

  殷逐離淺笑:「我在等人。記住你應允我的事,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