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離愁漸遠漸無窮

  殷逐離走後,大滎果然重陷戰火之中。

  沈庭蛟第二日就發現了那絲絹的秘密——他發現絹尾以同色絲線繡著一道暗紋——長白山。那絲絹繡樣其實很普通,然細看下來,內種虯枝蜿蜒,走向分明就是長白山的山勢圖!沈庭蛟與何簡反覆比對,最後盡皆悚然——莫非傳說中的寶藏,其實是在長白山?

  大滎與突厥正式開戰,這筆坑人無數的寶藏竟然真的埋藏在長白山,它解決了糧草問題,但沈庭蛟憂患仍是頗多。他的將領太過年輕,缺乏行軍打戰的經驗。事情不如預計的順利,前方戰事也是勝敗相兼。沈庭蛟焦頭爛額的時候經常接到殷逐離從各國發來的信件,上面無一例外都是四個字——安好,勿念。這些信件有的來自吐蕃,有的來自大月氏。一個月有三四封,他撫著這些信件,挺過大滎最艱難的階段。

  何簡曾經主張過割地賠款,行和親懷柔的政策。在當時的情況下,這無疑是緩和矛盾之舉,但沈庭蛟斷然拒絕。彷彿有一雙眼睛時刻注視著他,如果真有這麼一天再見面,那個桀驁的傢伙會如何嘲笑他這個軟弱無能的帝王?

  他親赴戰場,登上城頭督戰,告訴所有將士,他寧做亡國之君,絕不割地乞降!

  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大滎軍民卻空前團結,軍隊士氣不論勝敗一直不曾低落。一年半以後,突闕國力耗損不小,不再大規模進攻,只能搞些小打小鬧的騷擾戰。

  而殷逐離的信件慢慢地開始減少了,由初時的一個月三四封變成一個月一封。兩年後,大滎重新安定,沈庭蛟再也沒有接到殷逐離的隻言片語。連沈庭蛟都覺得她仁至義盡了。他像殷逐離一樣保護著殷家,這個幾經風雨的大家族仍舊經營著自己的商舖,諸事照常,未受到任何波及。其實連殷家的宅子也沒有人敢動,仍維持原狀。

  沈庭蛟保存著殷逐離的每一封來信,上面這傢伙有時候用顏體,有時候用隸書,有時候用柳體,甚至有一封用的吐蕃語。可以預見她的生活像這些絲絹一樣,日月依舊但多姿多彩。

  沈庭蛟從不提起她,只是偶爾仍不經意看見她,或者懶懶地靠在床頭看書,或者在書案前埋頭臨字。他知道這是個白眼狼,一旦放出去就從來不想家,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起這樣的她,今天吃雉雞明天煮天鶴,上午在髮間別幾根孔雀翎,下午在衣上綴雉雞五彩的尾羽。他終於理解了那些昏君,為什麼能夠拋舍萬里河山,剖心挖肺,只為博一人歡心。

  沈庭蛟一直不提起納妃立后的事,而朝中諸臣卻漸漸等不得了,每日裡催促的摺子堆積成山,不少家中適齡女兒的臣子更是四處蹦跶。何太后日日在宮中設宴,專門宴請各大家族女眷。後宮日日笙歌,美人如雲,但當第三百六十二幅畫像被束之高閣後,便是她也再按捺不住:「以前你總說大滎國不富、民不豐你就不納妃。如今政治清明,國家百姓雖不富裕卻也算是蒸蒸日上,你到底什麼時候才納妃?」

  沈庭蛟通過四屆進士科的科考很選拔了些人才,如今朝中青年才俊都是他的人,傅朝英和薛承義也被放了出來,只是俱免去實權。傅朝英得了個鐵帽子王的爵位,在長安做個富貴閒人。而薛承義如今被削去封地,軟禁在長安,倒是傅朝英經常溜去看他,二人鬥雞下棋,比試一番刀劍,以消磨時日。

  「連母后也不能知朕心思嗎?」沈庭蛟蘸墨臨帖,他每夜都很晚才睡,日日早朝,當日的奏摺從不過。眾人都說他勤政,殊不知他只是無處可去。只有很累很累了,才能倒頭便睡,闔眼天明。此時他輕聲嘆氣,「朕不想納妃了,過個幾年,從諸郡王中挑一位德才兼備之人,傳位於他吧。」

  何太后料不到他痴傻至此,又派人暗訪民間長相眉眼與殷逐離相似的女子。這樣萬里挑一,還當真找了五個,俱是身材高挑,眉眼英武的。她令宮中嬤嬤調教,又裝作無意般引沈庭蛟去看。

  沈庭蛟確實看了兩眼,但見幾個女子在嬤嬤的籐條之下循規蹈矩的模樣,他一笑之後便再沒有傳喚幾女的意思。

  如此耽擱下來,立后就成了大滎的頭等大事。諸位大臣們整日裡磨牙,催促立妃的摺子倒是比啟奏國事的摺子更多。沈庭蛟取消了大滎每兩年一度的選秀,宮中女子也多存了飛上枝頭的心思,使了勁往他身邊靠。何太后甚至發下話來——所有宮女,不拘出身貴賤,只要能爬上龍床,立刻封為貴妃。

  人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然而這些年想要爬上龍床的宮女無一人成功。某將軍甚至為了自己的女兒寫了一本《龍床疑策》,但一直未能奏效。嘉裕帝的龍床,成了比突厥大營更難攻佔的地方。

  何簡先前一直不言語,最後見眾人實在鬧騰得很了,始才和何太后商量:「要麼……重新再考慮一下殷逐離?」

  何太后有一段時日沒有再聽到這個名字,可這個人卻一直梗在她心裡。她靠在鳳椅上,最終也只是嘆氣:「只是如今……又往何處尋她?」

  何簡卻似胸有成竹:「若是太后無異議,要尋她不難。」

  何太后是真的累了,她像很多年前將沈庭蛟交給何簡一樣揮手:「先生,哀家老了,這些事不想再管了。人說女生外相,我這兒子也是個胳膊肘往外拐的。若是先生能夠將她尋回……」她閉上眼睛,思索了許久,「本宮不再過問了,隨他們去吧。」

  次年歲末,唐隱的生辰,沈庭蛟隻身前往長安西郊的陵地,帶了一罈好酒。事實上他每年都來這裡,雖然這很有貓哭耗子的嫌疑,但他相信只要唐隱葬在這裡,殷逐離早晚都會回來。他已經等了三年,但他從來不曾放棄。

  唐家人的祭祀已過,唐隱的墓前還擺放著好些酒食。那日下雨,他在碑後坐了下來,倚著冰冷地墓碑,先灑了半罈酒祭他:「有時候還真是挺嫉恨先生,我求之不得的,先生棄如敝屣。可現在,不管是我高居明堂也好,先生長埋地底也罷,終究都只能是孤身一人。」凍雨零星,他著了一身紫色的貂裘,淺淺地飲著酒,「先生,你我也算是同命相憐,我敬先生。」

  獨飲易醉,況他酒量又不好,一個人慢慢飲到頭腦昏沉。

  待天光暗,濃霧漸生。他酒氣散盡,寒意侵體,被凍醒過來。隆冬的夜晚無星無月,有人踩踏殘雪碎冰而來。他側耳細聽了一陣,聞聲漸近,不由得緊緊縮在石碑之後,心跳太快,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你終於回來了嗎?

  細碎的聲響停在碑前,沈庭蛟五指緊握,連呼吸都壓得極細,片刻之後,濃烈的酒香四溢。沈庭蛟忍著想看她一眼的衝動,聽見衣物摩擦的聲音,她似在碑前蹲了下來,以袖撫去碑上亂塵:「師父,我久不回長安,你墳頭怎麼也不長點亂草,這般整齊如新的模樣,讓人想吟兩句詩都覺得不應景。」

  沈庭蛟想過無數種重逢的情景,或許是脈脈相望,或者是相視一笑,可是他聽著這久違的聲音,突然想流淚。

  漆黑的雨夜,她的聲音彷彿也沾染了寒涼:「其實走的這些日子,我也挺想念長安的,姆媽天天催著我嫁人。可是突厥的男人吧,一身胸毛也就算了,他們還流行火葬,火葬也還可以忍受啊,可是他們春天死的秋天葬!秋天死的春天才葬!你說這不有毛病嘛!死在他們那兒還得嚇我半年才真燒!」

  她也靠著墓碑坐下來,那牛毛細雨零星而下:「月氏人吧,吐火羅語難學也就算了,還什麼都是以物易物,太麻煩。吐蕃男人呢,一天到晚和牛羊在一起,胸毛比頭髮還長,黑也就算了,還不愛洗澡!」

  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淨土,在這裡所有的傷痛都會痊癒,所有的別離都將相逢。殷逐離在唐隱碑前絮絮叨叨,盡講些奇趣見聞,沈庭蛟靠在碑後,忘記了天寒。

  殷逐離在唐隱墳前待了大半夜,天色將亮時方才離開。自始至終她沒有流露任何悲傷,那才是唐隱所希冀的殷逐離,拋開紛擾,天高海闊,自由自在。唐隱為情孤獨了半生,雖然無悔卻終不願自己的愛徒再步其後塵。

  沈庭蛟密令張青追查殷逐離行蹤,張青不敢打草驚蛇,只令手下侍衛喬裝跟隨。殷逐離在長安逗留不過兩日便乘殷家商船離開。

  沈庭蛟十分惱怒,在書桌上清田黃石雕神獸白澤的鎮紙摔缺了一個角:「朕下令各關卡嚴加留意她,然若不是得知她回長安,朕一點風聲都收不到!這些個人的眼睛長來何用!」

  何簡將那小巧的玩意兒撿起來,倒是若有所思:「陛下,何簡空為帝師,這些年著實沒有給過陛下任何有用的教導。但今日為師想說一句。」

  沈庭蛟對他一直十分敬重,二人也算是共患難,關係自然親近,聽他此言,趕緊道:「先生請講。」

  何簡捋捋鬍須,神色凝重:「古往今來,鷹眷長空,魚戀碧水。陛下您只備了華屋玉食,如何留得住一頭嚮往著廣袤山林的猛虎呢?」

  沈庭蛟猶如醍醐灌頂:「先生是說,應該再準備一片山林?」

  何簡含笑頷首:「有些大型動物,易放牧,不宜圈養啊。」

  波斯。殷逐離前往北部收購皮毛,返回時聽人說要獵熊,不免又湊個趣,耽擱了兩日。

  波斯是個美麗的地方,四季分明,氣候宜人。大街上的女子面巾覆臉,只露出點了金粉的美目,滿眼異域風情。

  殷逐離初來乍到時便特別喜歡這邊少女的服飾,那魯帶著她幾乎遍逛了大街小巷。殷逐離語言不通,那魯給薦了幾個靠得住的翻譯,免不了又教她些波斯語。

  一來二去,二人的關係日漸親密,殷家奴僕對他就像對半個主子。

  到三月中旬,那魯過來殷逐離這邊,竟然找了一隊崑崙奴替她抬了一套編鐘,共六十餘件,重約兩噸。音色不如中原的准,但這東西熔鑄不易,殷逐離左右摸摸,頗有些受寵若驚。

  那魯命人將東西抬進去,殷逐離還一頭霧水:「那魯先生,您平白無故送如此大禮,殷某可是無以為報。」

  那魯精通漢語,當下卻回了一句:「哪裡哪裡,殷大當家還可以以身相許嘛。」

  他是個嚴謹的人,突然開這種玩笑,殷逐離一滯,復又笑道:「先生不可開此等玩笑。」

  那魯也知道語出唐突,忙轉換了話題:「殷老夫人說今日是逐離生辰,那魯特地前來道賀。生辰在波斯,是個非常重要的日子,逐離準備了什麼?」

  殷逐離趕緊搖頭:「先生,我從來不過生辰。不過得了先生如此貴重的禮物,肯定得請先生吃頓好的。」

  那魯哈哈大笑,握了她的手往裡走:「那在下今天要見識大當家的廚藝了。」

  殷逐離低頭看被他握住的手,彼時兩個人的關係其實已經很親近,那魯這個人也不討厭。可是她必須很努力,才能忍住不將手從他掌中抽出來。

  那天夜裡,她同那魯一起烤全羊,自然仍是敲邊鐘助興,小曲唱到「長相思,在長安……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時,她莫名其妙地想起長安的那個美人。

  她覺得這樣不行,也就下定決心想和那魯相處一陣,畢竟那魯和她也還對味,挺豪爽仗義的一個人。她和喝了三杯,就拷過去划拳。那魯心思敏銳,見她主動親近,也是求之不得,藉著酒勁就挨近了她。

  火光太盛,靠得一近,殷逐離就嗅到他身上的汗味。她有輕微的潔癖,立時先前的決心就散了個七七八八。反正唐隱身上從來沒有汗味——即使有,她鬼迷心竅,也會覺得他的汗都是香的;沈庭蛟身上肯定也沒有,他冰肌玉骨的一個人兒,若是夏天,一日洗三四次澡也是有的,絕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味道。

  殷逐離再沒有嘗試的胃口,面上倒也滴水不漏,仍是應付著打發了那魯。

  夜間,她照例去殷氏那兒請安,殷氏仍是念叨她的終身大事:「不可再拖了,你年紀也不小了,該讓姆媽抱孫子了。我瞅著那魯人不錯,待你也還實在……」

  她刻意給那魯留著機會,今日殷逐離生辰都沒出現。殷逐離被唸得一個頭兩個大,趕緊偷偷地溜了。她在榻上輾轉半夜,想著這爛攤子,居然難以入眠。其實那魯這個人也不錯,只是為什麼一想到同榻就一身寒毛倒豎呢?

  次日,茶葉行的掌櫃過來,說一個大主雇想見見殷逐離。殷逐離換了衣服,隨他到貨行。因為是賣的中原特產,茶行所在的鋪面也是古色古香的中原建築,殷逐離步入內堂,便見迴廊處一人披了白色的錦裘倚欄而立,手上端著一方小茶壺,五指比瓷器細膩。

  果然是個大主顧,整個天朝上邦,再找不到比他更大的主顧了。

  殷逐離有些尷尬,正思索進退時,那人輕聲喚:「文煦。」殷逐離硬著頭皮上去,笑意清淺:「原來是九爺,瞧我這狗眼,居然差點不識得了。」

  她以為那人會悖然大怒,亦或侷促失態,可是他沒有。他只是細細打量她,目光沉靜如水:「我們坐下來談談好嗎?我不想和你捉迷藏了。」

  殷逐離吃不準他的來意,按理,二人之間早已兩清。她笑得很客氣:「九爺不遠千里而來,逐離自是應該好生招待。」她回頭吩咐茶莊的掌櫃,「去訂桌酒席,為九爺接風洗塵。」

  沈庭蛟緩緩行至她身邊,殷逐離覺得他比以前穩了,比如目光,比如步伐,比如姿態。他在廊前的棋枰旁坐下來,語聲不驚輕塵:「你走之後,先生同我講過一番話。」他起身,靜靜地遞出一物,殷逐離低頭,發現那竟是她埋在祁連山凍土裡的黃泉引。

  沈庭蛟神色溫暖,「我真以為你去了大月氏,我找了你很久,也想了很多。逐離,若我願意給你這片天空,而你還在尋求可以庇護你及你家族的羽翼,我們可不可以重新來過?」

  殷逐離將黃泉引接過來,沉吟不語。沈庭蛟也不迫他,時隔兩年,他已經擁有了一個帝王的氣度:「你要守護的是一個家族,與我的所求並不衝突。逐離,若我拜你為相,你願意同我回去麼?」

  殷逐離抬頭看他,見他神色堅定,不由又笑道:「你當朝中那撥文武官員會答應麼?他們不吵翻天才怪。」

  沈庭蛟顯然早有對策:「我可以將戶部交給你,我希望你可以看到我的誠意。」

  殷逐離眸中一凝,如果一個徒有虛名的宰輔,群臣肯定不會放在眼裡。但是若手握戶部,掌握實權,那就不一樣了。沈庭蛟捕捉著她眼中細微的神思變化,他必須沉穩,讓她知道如今的他,可以依靠:「朝中局勢已定,我已可以完全掌控。我對你的感情,你也應該知道。好吧,我承認我愛你,很愛很愛。若你依然要維護你的家族,不管你輾轉何處,再不會有比我更適合的庇護者。至於皇后,願不願意……都聽你的吧。」

  這已經是他作出的最大的讓步,殷逐離心中有數。外面酒席已經備好,她輕笑:「先不說這些了,草民為九爺接風。」

  席間氣氛融洽,似乎她不是出逃的皇后,他也不是大滎的君主。二人更像是久別重逢的老友。殷逐離時不時給他挾菜,介紹些波斯本土的菜色。沈庭蛟心若油煎火灼,但面上不露分毫。

  席至中途,一個破壞和諧的人出現了——那魯尋到殷逐離,極親熱地攬了殷逐離的肩膀:「逐離,晚上我們族長生辰,我可以邀請你作我的女伴麼?」

  桌上沈庭蛟眯了眼睛,一直盯著他搭在殷逐離肩頭的手臂。殷逐離乾笑:「那魯先生,今日怕是不行,今日逐離有客遠道而來,實是不能失禮。」

  那魯這時方看向沈庭蛟,他二人在廣陵止息是見過一面的,但他並不知道沈庭蛟的真實身份,當下卻也皺了眉頭:「這位是……」

  殷逐離不好介紹,一則沈庭蛟現在是大滎君主,冒然出現在別國的領土,處境危險,不能洩露。二則,她還沒想好下一步,也不想做什麼表明意圖的事。倒是沈庭蛟往她身邊蹭了蹭,順勢倚在她身上,像一匹狼敵視侵入自己領土的同類,他眯著眼睛陰森森地看那魯。那魯何等聰明的人,立時便知道二人關係不簡單。他將搭在殷逐離肩頭的手臂收了回來,乾笑:「既然逐離今日無暇,在下明日再來拜訪。」

  殷逐離送他出了茶莊,笑語相送,沈庭蛟喝了半杯酒,出人意料地沒提那魯的事,仍接著方才之事:「你好生想想,我可以等。不過我來得倉促,到現在還沒有落腳的地方。」

  他邊說話邊看殷逐離,一副「你知道的」表情,殷逐離不待他再言,幽幽地道:「知道了,難道還能讓九爺睡大街上嗎……」

  沈庭蛟在殷家住了下來,殷逐離沒說考慮多少日子,他也不急,初來乍到,他有些水土不服,是以極少出去。有幾次那魯過來都碰見他,那魯態度便不怎麼好。他是個直白的人,心裡邊藏不住話:「你到底是何人,同逐離是什麼關係?」

  沈庭蛟蜷在鋪著熊皮褥子的躺椅上,薄衣赤足,身上蓋著雪白的狐裘,陽光傾灑滿襟,那一番風情,男人見了也要動心。那魯心中便有了些不怎麼好的猜測:「你……你是她養的……」

  沈庭蛟翻個身,懶洋洋是曬著太陽,玉一般的臉頰在暖陽下透出胭脂般的淡粉,他聞言淺笑道:「差不多吧。」

  那魯知道中原人喜蓄養家妓,一些富家女私下裡也會養些男寵面首。而殷逐離這個傢伙本就好色,這個男人又頗有幾分姿色,若說此人是這個傢伙養的粉頭,他絕對深信不疑。

  於是殷逐離就被某人好一通教育:「逐離,我知道中原人習俗不同,但是你也不該蓄養粉頭,逐離,這些習慣不好,改了吧。你若覺得寂寞,我……我可以抽更多的時間……」

  殷逐離一頭霧水,不待他說完便止住他的話頭:「停、停!那魯先生,我蓄養什麼……」話一出口,她又想明白了,「院中那位說他是我養的粉頭?」

  那魯點頭,她笑得直不起腰:「這可真是好大的一個粉頭……」

  三天後,郝劍將大滎的情況一一傳來,殷逐離看了大半夜,她是個商人,自然是衡量投資和風險同收益會不會成正比。

  但就目前看來,大滎政權穩定,若沈庭蛟承諾當真,確實可行。女子為相,不說大滎,就歷史上也沒幾個。她若掌握戶部,就等於掌握了大滎整個國庫,而世代為商的殷家,再不用仰人鼻息。

  這個條件除卻沈庭蛟,確實再沒有哪國國主能夠開得出來。她拿算盤左撥右算,嗯,每年打點官府,這筆開銷可是很驚人的,如果能省下來……她托腮苦想。

  沈庭蛟不急,殷逐離在書房盤算的時候他在院子裡學擊賈淡瓷鼓,他對樂器感興趣,前幾天還學人家吹笛御蛇呢。古語云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確實精僻。殷逐離出去的時候見他玩得開心,不由也露了絲微笑:「你幾時回去?」

  沈庭蛟回頭看她:「你幾時隨我回去?」

  殷逐離蹙眉:「如果我不回去了呢?」

  沈庭蛟伸伸懶腰,殷逐離覺得他如果是隻貓的話,一定會在院子裡打個滾兒、舔舔毛什麼的。他的語氣也愜意:「那我也不回去了。」

  「什麼?」殷逐離懷疑自己耳背。

  沈庭蛟蝸在躺椅裡,小爐上溫著酒:「這裡挺好的,沒有無聊的奏摺,沒有囉嗦的大臣,卻有忽雷、有草原、有陽光湖泊,還有……你。我決定不走了。」

  他這話說得輕鬆,殷逐離便靠近了他:「不走你在這裡……靠什麼生活?」

  沈庭蛟以夜光杯飲著葡萄酒,面色嫣紅如霞:「那個那魯說我是你養的,自然只有靠你啊。」

  ……

  殷逐離是個節儉的傢伙,大滎萬里江山,就這麼白白丟了,她覺得太浪費了。於是也動了回去的心思。但她遲遲不下決定,沈庭蛟知她甚深,明白她必是想抬高籌碼。她是個商人,而且是個狡猾的商人,每次談生意,務必要迫出對方底線。

  他對於自己有這樣的皇后十分無奈,但仍是作最後的讓步,他從身上取了一份詔書,是一份立儲君的詔書,而儲君的名字,是待填寫的空白。

  殷逐離拿了那詔書,靜默地看了片刻,終於開口表態:「等我把這邊的事情安排妥當。」

  晚間,她請波斯的幾個故人吃烤羊,順帶告別。那魯悶悶不樂,臨走時還反覆問她:「逐離,你想清楚了真要跟著那樣一個男人嗎?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那張美人皮,他簡直就是條米蟲,他怎麼配得上你?」

  殷逐離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先生,殷某膚淺。」

  那魯望定她,突然握了她的手:「逐離,其實我……」

  殷逐離抬手制止了他,她笑意明朗如月:「先生,很久以前有一個女人,有許多男人都喜歡她,其中一個,令我神魂顛倒了十餘年,未曾眷我半分。曾經我一直困惑,為什麼這個女人有這麼多好男人不選,偏偏選了最危險,也是最不靠譜的那一個。可是現在我明白了。」她輕拍那魯肩頭,以一個故交的方式告別,「因為不論毒藥還是瓊漿,那就是她想要的。她根本不介意別人笑她顛狂抑或愚蠢,她保全自己想要保全的,付出自己可以付出的,只是因為她願意,沒有什麼配不配,或者值不值得。」

  三月下旬,殷逐離隨沈庭蛟回到大滎。她離開長安三年零三個月,長安卻沒有忘記她。她並不想回皇宮,沈庭蛟也沒有勉強,三年的時間,他變得沉穩,包括對她的感情。

  沈庭蛟拜她為相的事,果然惹得朝堂大嘩,面對朝臣的阻力,沈庭蛟像個專斷獨行的暴君,他力排眾議,將自己的皇后推到了當朝宰輔的位置。

  既是協約,自然要約法三章,沈庭蛟語重心長:「你有半年時間,半年時間內,你是我大滎的一品宰輔,戶部的事,全權交於你處理。半年之後如果行,你就是朕的肱股重臣,如果不行……你回後宮,是集朕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皇后。」

  殷逐離沒什麼意見,沈庭蛟還有事情叮囑:「既然你領了這份官職,朝堂之上便要恪守君臣之道。朕雖不輕視民間習氣,但滿朝文武面前,皇家威儀總須顧及,你若犯錯,朕不但會責,還必須重責,以釋用人唯親之嫌。」

  殷逐離目不轉睛地看他,盯到他狐疑不定方道:「好吧,那我不做了,我回波斯!」

  沈庭蛟悖然大怒:「喂!」

  殷逐離攬他在懷裡,笑倒。